驽风行 by 伦琴殿- 第8部分

　　申时，昏灰得看不出时辰的天空，未散的氤氲雨雾似在轻旋流转。　

　　别厅之中，应来的四人均已到齐。　

　　坐在主人之位上的冯露娴雅的摇动绣扇，相对她的平静态度，方盛显得有些紧张的在椅子上毫无作用的挪了挪那已经占满椅面空间的肥腴身子。因为坐在对面的殷子幽和朔风并不知道，伊筱筱正悄悄站在别厅窗外，接下来的谈话，她都将听得一清二楚。　

　　“筱筱以前落难之时承蒙幽冥阁搭救，又得报家仇，实乃感激不尽。虽说筱筱出生江湖之家，却是个不谙武艺的弱女子，我也一直希望她能有个可以依靠的归宿…”　

　　委婉地开了头，冯露顿了顿，柔和的笑道：“实不相瞒，朔公子文武兼备，仪表堂堂，我家筱筱早已芳心暗许，那孩子虽没有天人之色，但也是冰雪聪颖。若两家能结成秦晋之好，岂不是美事一桩。”　

　　说着她稍稍转身，将询问的视线落在殷子幽身上：“殷公子，您说呢？”　

　　仿佛在躲避什么，殷子幽半低着头，看起来却是不折不扣的谦和。　

　　“在下不会干涉朔风的决定，种种结果，都由我向家兄回报。”　

　　在外细细听着谈话的伊筱筱小心地松了口气。既然殷子幽点了头，第一重担忧就消除了，把耳朵更靠近窗户些，她听见冯露的声音依然笑意盈盈。　

　　“如此甚好。”冯露温和的颔首，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展示在掌心之中。　

　　一只温润鲜翠的祥兽腰扣静静横躺，方盛一见，忙将目光飘远。这小东西可害他糗了许久，想起那时的会错意，当下心里不免一酸。　

　　只见美丽的妇人对朔风扬起试探性的微笑：“这是筱筱亲自所选的信物，不知朔公子意下如何？”　

　　话甫出口，满场寂静，外面里面的人皆是各怀心思，屏息敛气。　

　　忽然朔风高挑的身影牵动着六道目光，站了起来。端端正正行至冯露面前，他极干脆地接过了那块腰扣，欠身致礼。　

　　“此等美意，在下敬谢了。”　

　　如此简单的转折，令方盛瞪大了眼睛哑口无语。窗外的伊筱筱甜甜一笑，转身羚鹿般雀跃的跑开。而在冯露喜上眉梢时，殷子幽在看似欣慰的笑容下，一点点握紧了双拳。　

　　自己究竟在失落什么，他并不喜欢朔风不是吗？如今正好借着门亲事撇清他们的关系，这正是他长久以来所期望的不是吗？可为什么，他分明感觉到了指甲用力嵌进掌心里，那种尖锐的疼痛，有如芒刺。　

　　这一夜，方盛辗转难眠，脑海中尽是浮现着朔风接过信物的那一伸手，便将他满心期盼全数摔碎。　

　　心爱的姑娘就要嫁人，生性腼腆的他现在更只能独尝黄连。唉声叹气的翻身起来，他决定放弃睡觉，将失恋和失眠进行到底。　

　　拉开门深呼吸，清冷的空气沁透心脾。抬头见渐渐稀薄的云雾里渗出月亮近乎完整的苍白颜色，单薄的皎洁光辉如水弥散。仰望天空的方盛突然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寻着月色漫步进园子里去。　

　　走了一段，又顿觉无趣，摇摇头，方盛缩缩被夜气侵袭得发凉的肩头，正要打道回去，却听到另一个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心想着已近丑时，这大半夜的还有谁会在园子里，他抑不住好奇地从假山后探头看去，只见一抹素白身影纤细地呈现在素白的月光下。　

　　是殷子幽，长发垂散衣着随意，也是一付睡不着起来散心的模样。　

　　方盛诧异，正打算开口招呼，可殷子幽步子一愣，停了下来。方盛以为他是发现了自己，又见他的视线偏过他所在的角度，直直往前看去。　

　　沿着他注视的方向转头，方盛这才发现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的人，还真不止一个两个。　

　　栀子花的芬芳，在露水味道里无声的吐吸，湿润而缠绵的氛围。　

　　第三个被夜色包围的男人，是朔风。　

　　进退不得的方盛很识趣的站在原地，不知为何就不安起来，怎么觉得自己倒像在做贼。　

　　“为何要答应这桩婚事？”　

　　半晌之后，开口的是殷子幽，清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尤其清晰。　

　　故作不经意的口气，问得却是开门见山。朔风缓缓踱步过来，答道：　

　　“你说的，男婚女嫁，天经地义。”　

　　闻言殷子幽一颤，睁大眼睛盯着朔风，欲言又止。沉默间，他忽而一笑，别过头去。　

　　“罢了，你既要娶她，便好好待她…”　

　　见他神情淡漠，朔风眼色深沉，居然冷冷一笑：“原来，一切都是我的妄想。”　

　　殷子幽听不明白他话中含义，不由抬头望去，却见朔风眼中一刹那的沮丧在映入他疑惑的容颜时，倏地焚烧了起来。　

　　“就算你恨我也好…”　

　　事情因为这句话而疯狂的开始转变。　

　　殷子幽反应不及的被朔风重重抱紧，无措之中，男人并不陌生的唇抵了上来，明明是冰冷的温度，却在接触到他的嘴唇一瞬间，炽热得像夏季要融化万物的烈日。　

　　仓惶地想要喊叫，无奈被对方剥夺了语言的自由。朔风在极尽挑逗地勾引他的舌尖，细细舐过他口中每处角落。殷子幽就这样慌乱虚软的，丧失了抵抗的意志。　

　　厚实的掌，在他腰上摩挲攀爬，探入单衣里起伏的胸膛。不知是暴露的肌肤受不住夜晚的寒气，还是敏感的贴合唤醒了沉溺的羞耻，殷子幽原本松弛的十指猛的扣紧了朔风的肩，狠狠将他推开。　

　　匆忙拢起敞开的前襟，殷子幽垂下头去，长发的影遮蔽了秀美的侧脸。就在朔风复杂的视线里，他的身子逐渐发抖，气息紊乱的倒退两步，然后几乎踉跄着转身逃进混沌的夜色里去，再无踪迹。　

　　呆立片刻，躲在暗处的方盛终于僵硬地放下死捂住嘴的手掌，大口大口的喘气，肉鼓鼓脸颊扭曲着抖动。　

　　太震惊了！竟、竟然亲眼目睹两个男人如此火热的接吻！　

　　为何会这样，难道那两人之间真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可朔风已答应了娶伊筱筱啊…所有问题把脑筋绞得乱七八糟，冷静，一定要冷静！方盛催眠般反复告戒自己，总之，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说！　

　　打定主意，他平了平情绪，转身欲走，冷不防险些撞上一个结实的物体。方盛一呆，意识到是个人之后，本能的看向对方的脸。　

　　“哇！”原本好容易咽下去的惊叫，最终还是反射性的迸了出来。方盛吓得向后跌去，背脊撞在假山上，一阵龇牙咧嘴的生疼。　

　　“朔…朔风！”　

　　他、他是什么时候在自己身后的，跟鬼似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朔风的眼神犀利如鹰，无情的睨过来，压抑的魄力与方盛所知的他叛若两人。　

　　心跳简直要停滞了，方盛慌张地瞪着他，感觉自己像个被逮的偷窥狂，饶是五六月的夜晚也令他额上细汗涔涔。好可怕，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给杀人灭口了…　

　　“不要对任何人说。”冷冷的，男人只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诶？陷入各种可怕后果的想象中的方盛一怔。　

　　非常普通的语调，却包含着无法抗拒的绝对威胁。原本因作不出辩解而心虚到发软的双腿不知哪里来了力量，他突然跨前了一步，冲着朔风的背影叫道：　

　　“等等！”　

　　朔风果然站住了，并没有回头。　

　　挺了挺胸膛，方盛突然有些后怕，但冲动之后再没退路了，只好一鼓作气的讲到底。　

　　“我、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你既答应了伊姑娘，就要真心爱她！若、若你敢负她的话…我、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有点结巴的叙述，外加有点颤抖的音调，将话里的气势去了大半。朔风似乎是激赏他的勇气似的，竟缓缓转过身来。方盛一对上那尖锐的目光，立刻惊得抽了口凉气，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你喜欢伊筱筱？”　

　　听到这样出其不意的问题，方盛变化的脸色像是突然被食物噎到，一下子涨得痛红。　

　　一针见血。朔风侧头，唇角轻轻一笑，似嘲带讽，却又钩起深深无奈，再不多说，断然离去。　

　　惟独胖子手足无措地剩留原地，呆若木鸡。　

　　清晨，伊筱筱来到别厅的时候，只有她独自一人。　

　　今天是怎么了，每个人都用不同的借口回避了早餐时的见面，结果吩咐了下人将食物送去每个人的房间，到现在已过了半个时辰，却连餐后用茶的时间也不见人影。　

　　坐了一会儿，她实在是忍不住，决定去看看朔风。　

　　刚起身，却见方盛走了进来。伊筱筱忙笑着招呼，方盛也抬头笑笑，表情显得有些仓促。　

　　“方大哥，你气色不太好啊，身体不舒服么？”伊筱筱担忧地发现他泛黑的眼圈和憔悴的脸色，甚至让人错觉他肥肥的脸颊都有些消瘦了。　

　　“没事没事，昨晚我做了个恶梦，没睡好罢了。”方盛一愣，急急摇头。　

　　其实哪里是没睡好，根本就是一夜未睡！在心里苦巴巴的嘀咕，他还是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笑容，以证明自己的话。　

　　伊筱筱却显然对他的谎言半信半疑，还想问什么，却因某人的到来而抛之脑后。　

　　“朔大哥！”快快活活地叫着，她跑到刚进门的朔风面前，杏眼儿弯弯，“你来了呀，我正想去找你的。”　

　　朔风礼貌的微笑，然后向方盛致意。方盛迎上那毫无芥蒂的目光时，却记起昨天深夜所见之景，顿时心下尴尬，悻悻的别过了头，正瞧见殷子幽也出现在门口，不由轻呼了一声。　

　　于是到场四人的目光，全部交织在了一起。　

　　殷子幽并不知方盛心中的忐忑，只是看见正说话的朔风和伊筱筱，微微簇眉，不发一言就往里走。无奈步子跨的急又是心不在焉，便绊在了门槛上，一个趔趄，失去平衡的跌了下去。他有些慌，下意识的伸手寻找可以攀附的东西，不料摔进一个宽阔的怀抱里去。　

　　“请小心，二少爷。”　

　　头顶响起恭敬的声音，心脏立刻跳乱了一拍，男子身上熟悉的味道使他不用抬头也知道这第一时间赶到的是何人。昨夜那种逃之夭夭的惶恐又席卷而来。忙站稳了身子摆出冷淡的表情，却还是抑制不住激烈的心跳，虏获了唯一去面对朔风的勇气。　

　　谁也没有开口，厅堂里噤若寒蝉。伊筱筱偷偷看去，殷子幽气色并不好，想起适才一幕，心头不知怎么淡淡酸楚。看出她眼底流露的失落，方盛不忍心，于是提起嗓子咳了两声，总算是扭转了目前的僵局。　

　　“各位，我要走了。待明日货物到齐，我就动身回京。”　

　　“为何急着走呢，再多留几天啊！”闻言伊筱筱吃惊的挽留。　

　　“生意缓不得，我已耽搁数日，实在是…”　

　　“其实，我也打算回幽冥阁商量订亲之事。”　

　　打断方盛的为难与伊筱筱的劝说的，是殷子幽的发言。结果导致四人又是一阵沉默。　

　　朔风定定的看他，殷子幽却不着痕迹的避过视线。那百感交集的凝视入了伊筱筱的眼，竟无端的有一丝嫉妒，颇不甘心的咬咬唇，她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对着朔风道：　

　　“朔大哥，听闻京城繁华昌盛，地广物博，我们跟方大哥一起去游玩见识一番，可好？”说着回头询问方盛，“方大哥，你不介意吧？”　

　　方盛像是还未回神般一愣，然后连连点头。　

　　朔风却不想。他还盘算着要以护送的名义和殷子幽回去仔细谈谈，而现实则绝情的浇下当头冰水。　

　　“这也好，朔风你应当陪筱筱去，不必管我。”　

　　这般听起来通情达理，实则残酷之至的话，正是从那微笑的嘴唇里儒雅地流淌出来。朔风心下一紧，居然感到一阵暴怒。　

　　“我还要去向冯夫人请辞，先失陪了。”　

　　顺理成章的作揖告退，穿庭过廊，临近冯露的住所殷子幽才刹住飞快的步伐，大大的喘了一口气。想必是惹他生气了…罢，事到如今，还后悔什么？笑笑逼自己忘掉心中苦涩，他振作精神，往前走去。　

　　在门口请女婢通传过，他才走进房里。此时的冯露正在刺绣，兰花手势起起落落，指间丝线牵引穿梭，宛如江南三月的细雨，绵绵地绣在光滑如水的锦缎上。问过礼道出来意后，眼中那漂亮的手停了，然后针线的主人缓缓站起身来。　

　　“你有这份心，我也就不勉强了。”冯露顿了顿，走上前来，“只是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　

　　“夫人旦说无妨。”　

　　微微颔首，她道：“殷公子，这门亲事你以为如何？”　

　　殷子幽一愣，不自觉疑惑地簇眉：“夫人的意思是…”　

　　冯露长叹，转身走向敞开的窗口，远远眺望：“提亲之事其实是筱筱的意思，我觉得朔风是个人才，也就没有反对。结果朔风如此爽快的应承下婚事，倒让我担心起来。”　

　　殷子幽听到此，竟有些紧张，猜想着莫不是被发现了什么，却又听她道：　

　　“筱筱对朔风有意，那是明眼人都瞧的见的，朔风自从到曦露坊至今，与筱筱也是关系融洽。但我是过来人，又怎会看不出？那绝不是男欢女爱之情，朔风早已心有所属。”　

　　像是被猛的击中要害，殷子幽脸上一阵苍白。这柔弱妇人看似平凡，但敏锐的洞察能力决非泛泛。努力控制无端急促的呼吸，他的手心捏出了薄薄的冷汗，拼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即使再完美的掩饰，冯露眼梢的余光还是将小小的失态收纳无遗，嫣红的唇角浮现一丝略带无奈的苦笑。　

　　“对于此事，料想你也是心中有数吧。这桩亲事在未经幽冥阁当家的首肯之前，总还未算订，若能订下，究竟是福是祸，就看天意了。”淡淡的感慨着，她的笑容里没有了忧虑，贤淑的向还在失神的殷子幽致了一个礼。　

　　“恕我失礼，那么此趟回去，亲事方面还请殷公子多多担待了。”　

　　第九章　

　　东京街头的熙熙攘攘嘈杂着耳膜，国都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