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那么说着。那是他自己的嗓音。
他没有移动身体的力气，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力量推了出去，又被人接住，没有摔倒在地上。他咬紧牙，拼命想睁开眼睛，感觉到自己正被人拖着往外走。
在再次被那种下坠的黑暗感带离前，最后他看到的是，在古旧楼梯边，一层层胶质般的东西围绕着一个人，把他向里面包覆。
那个人嵌在里面，身后半透明的黑雾里，有另一个身影浮现。
那是表情冷厉的卫星……或者说是得到卫星灵魂的凶灵，正在沉默着站在那个人背后。
留在那里、并微笑着的那个人脸上，是古哲自己的相貌。
24
“结束了。”
最后一丝黄昏的余晖被黑暗吞没，微暗的房间里，他们醒了过来。程强靠在墙边小声地说。
魏初雪正趴在地上，头发凌乱一脸的泪水，她愣了一会，浑身放松下来瘫坐在原地。
“我想叫醒你们，可你们谁都不醒！你们在那里，浑身都发抖……看起来像昏迷，不像睡着！”她一边抹掉眼泪，一边看着正在爬起来的其他人，“然后古哲……古哲突然站起来了，我以为他醒了可是并没有……”
“他就站在那里，像被东西咬了一样……不，不是，我也说不清！”
她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表情里那种强烈的恐惧感，让醒来的人们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深呼吸了几次，让自己稍微放缓语速：“就像……有一张看不见的、很大的嘴，把他一口吞下去了……我抓不住他……根本就抓不住……”
程强从身后按着她的肩膀，表示安慰。朱立业和刘粤京面面相觑，环视小客厅。
我没有死。也没有被什么东西吞下去。
古哲躺在那里，睁着眼睛，好像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耳边是朋友们惊慌、凌乱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他们在根本没多大的小两居室里找“古哲”，从房间找到阳台以及楼道……魏初雪的手机铃声响起，肖诗在自己的房间里醒过来，两个女孩子对着手机一起哭泣。
只有程强走到卫星的身体身边，看着这个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的年轻人。从没经历过灵魂更换身体人，现在会比较难控制新的身体。可这其实并不难……程强想着，按照他看过的说法，一般人一两分钟内就能自由行动，虽然不太协调，但用个半天也就能适应。
程强知道，古哲不是动不了，至少不是因为身体原因动不了，他的眼角流出眼泪，可是依旧面无表情。
“结束了。”程强小声说。他蹲下‘身，把现在在卫星身体里的古哲扶起来。看看周围，朱立业和刘粤京在慌乱地讨论接下来怎么办，魏初雪挂上电话，和大家匆忙地暂别，要去找肖诗。
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此不见，会引起很大的波澜。虽然古哲其实还活着，但留给外界的印象就是他失踪了。
这会很难处理，但总有一天会平息。
活在另一个身体里的人该怎么继续生活，也同样很难，但同样，总有一天会平息。
朱立业和刘粤京开始吵架，关于接下来怎么帮助古哲。程强知道，那都已经没必要了。所有的活人、没有离开阳世的灵魂，都已经成功摆脱了那个地方。扰灵和不属于阳间的灵魂、特别是厉鬼相溶后，就不会再找到肖诗，肖诗也离开了控制，不会再牵累她的朋友。这些年轻人都出来了，他们的亲友也都不会再有事。
如果没猜错的话，从今天夜里起，他们谁都不会再从梦里走进那个地方了。
“结束了。”程强又低声地重复了一次。
看着现在古哲的表情，他自己也忍不住眼眶发热，想背过脸去。他仿佛又看到十几年前那场火灾，看到季念把小孩子扔过来，自己却被拖进看不见的深渊。
他知道一个人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可即便知道，也不代表不会痛心，不会悔恨和恐惧。这时，坐在墙边的古哲，抬起并不属于他的手，抓住了程强的胳膊。
年轻人抬起头看着他，即使不说话，程强也知道他想问什么。
“我不会再送你们任何人进去，因为这不是季念所希望的，”他小声对古哲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和你想的一样。但是，我们都不会再进去了。你们是活人的灵魂。他是死者。死者的灵魂和活人的不同，他和阳间的联系断了。这一切都已经……”
“不……”用别人的身体说话，对古哲来说还有点难，现在他的声音比卫星本身的更虚弱，“不能这样……”
抓着程强手臂的手用劲越来越大，程强看看另外两个人，叹口气，一把搀起了“卫星”，走进了古哲本来的房间。
“我们去谈谈。”他把门关上，而依旧在争吵的朱立业和刘粤京根本没在意。
“古哲，我可以慢慢给你解释其中原理。但是首先结论是，这些都结束了。”
程强扶着古哲坐在床沿，然后拉过转椅坐在他对面。
“我听说过了，季念曾经带着扰灵一起离开……你知道为什么扰灵没有摆脱他吗？因为无意识的灵体会无条件依附有意识的，所以现在扰灵不会再去找你们任何人了。而他……不是阳间的灵魂，所以……”
“我不想听。”古哲打断他。
“好吧……”程强其实一样很难受。他知道古哲的感受，但不得不此刻扮演一个过于冷静地丢下昔日战友的角色，“你想过接下来怎么办吗？你的家人那边怎么办？卫星这孩子没有亲人，你以他的身份活下去不算难。你可以继续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但会很难适应过去亲友的态度……你的家人会很难过，可是这也没别的办法了。我建议将来你渐渐地去接近他们，重新融入……”
“我不会想这些的。”
古哲依旧面无表情，语气很坚定。
程强叹口气。也许说这些太早了。没有人能这么快就面对现实。
“我很清楚，你不会再送我们进去。不管我们态度如何，你都不会。”古哲说。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而不是疑问。
程强点点头：“从十几年前起，这个世界、所有认识他的人……就都已经失去他了。我希望你能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那次火灾后，没人相信你看到了什么，对吗？”古哲抬起头，渐渐地有了属于自己的表情，他正在适应这个身体，“但是，你宁可被人嘲笑，也要搞清楚那东西，你本来和那些恐怖的事情毫无交集，可你花了这么长的时间，研究和调查那方面的一切……你是为了什么？你难道不是为了救季念吗？”
“如果我说不是，你是不是很意外？”程强毫不迟疑地反问。
古哲确实很震惊。他看着这个年长的男人，后者的眼睛里也同样写满痛苦。
“你记得吗，我出现在你们面前后，我们三人在凌晨的快餐店里谈话，”程强说，“那时你去买东西了。我问季念，‘当时救那个八岁的孩子，值得吗，他是个小小的杀人犯。而你自己才二十岁，现在想起来，也几乎还是孩子’。”
“季念给我的回答是这样的，‘当时我不可能知道自己眼前的是什么人，在那个时刻，我肯定认为是值得的，即使给我时间去考虑也一样，因为我希望他的人生不要就此中断，我希望他有未来’。”
看着眼前年轻人含着眼泪的紧绷的表情，程强低下了头，回避了那眼神。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古哲。季念是个鬼魂。以前我们都不认为鬼魂存在，也不认为凶灵存在，更不知道那东西还会欺骗人、利用人的恶意。季念救了卫星，不管卫星将来成为什么人，这都和那个时刻无关了。而我，想要花这么长的时间……甚至愿意用接下来的人生继续研究这些东西，是因为我想了解更多的凶险。季念和我，或者当年那些并没目睹凶灵的战友们，我们谁都不会希望继续有杀死亲人的八岁小孩，或者一个个被牵累着失踪不见的年轻人。”
古哲也低下头，肩膀塌下来。沉默了一会，他点点头说：“好的。我明白了。但是我还是不会放弃。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梦境，就算不行，我也会像你一样，用我接下来的人生去做完这件事。”
“做……什么事？”程强听得出，他是认真的，“我不反对你研究这些，可要想彻底消除那种凶灵是不可能的，古往今来，用庙宇都只能勉强镇压……”
“不是。我不会放弃季念。”
古哲握紧自己的手，再张开，依旧低着头坐在那里。
程强觉得仅仅用一次谈话不可能让他明白，于是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走了出去。古哲也站了起来，跟在他后面一起走出了门，然后进了卫星的房间。
“我得回‘自己’的房间。”他对程强扯出一个苦笑。
关上门，古哲靠在门板上。屋里没有开灯，窗外的街道不太繁华，也没什么霓虹灯光，整个房间黑得连地板都看不太清。
古哲想起自己的上一个住处，想起自己坐在电脑前，发帖子互相吐槽彼此的名字，建立群，和大家聊天，约了几个人玩请仙游戏。
他想起在院子里被“黑影”伸出来的手吓得慌不择路，想起在楼前摔倒。
想起在医院，自己的伤情是骨折、名字叫古哲，查房的医生哭笑不得的脸。想起在夜里，形体模糊的黑影……第一次和他说话，甚至还开他的玩笑。
他想起通过门镜看到外面一片漆黑的时刻。想起自己的骨折手打着石膏，黑影打好绳结，背着他从窗户下楼。他想起隔着门扉和黑影说话，自己的手里按着季念拿过的硬币。
他想起得知对方的名字叫季念，想起季念的双手捧着自己的脸，想起那时自己听到的话：
我的人生本来也早就结束了，而你的人生里本来就不该有这些。
一整个晚上，古哲耳边萦绕的都是“古哲该怎么办”的话题。朱立业他们一直在讨论。
程强已经找了个理由离开，真正的古哲知道，他不会再主动出现了。
古哲一个人出了门。朱立业和刘粤京都没有问什么，他们本来就和“卫星”不够熟，而且现在古哲也还不想和他们说出这一切。他心里有个不能确定的想法，他希望这个想法能成真。
如果真的可以，我将不再恐惧，无论要面对什么，我都会坦然接受。如果那想法没能实现，我会像程强那样，用接下来的人生去寻找能用的方法。
嘴里呼出哈气，在寒冷的夜色里，古哲拖着还不太能适应的身体，向那间水吧走去。
不知道是这个身体和自己不太契合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寒风打在脸上，他竟然觉得不怎么冷。那幢建筑所在的街道灯火稀少，他置身于安静的十字路口，拿出在路上捡起的一块红砖碎片，画了个开口的圆圈。
古哲带着一打便签纸，以及圆珠笔。他坐在路边，开始在一张张便签上写字。也许是渐渐开始觉得冷，也许是身体因始终存在的恐惧而颤抖，也许仅仅是不习惯这双手……他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手指完全不听使唤。但他还是努力地写着，不管这能不能有用。
写完之后，他又找了一张空白的便签，写上了季念的名字。
他用石头压好这些，掏出打火机，在圆圈内把它们点燃。纸不多，很快就烧完了。确保它们全部燃尽后，古哲走向那间水吧。
“现在我多少有点明白你的想法了，以前我一直都想不通。从小时候起，我就听说过很多伟大的故事。有的是真实的，比如舍己救人的教育故事、比如在战争年代历史人物……还有的是虚构的，比如保卫城市、带着核弹飞远的超级英雄。我相信这些，但同时，又觉得无法理解。好像那些东西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毕竟那些人和我们是不同的……”
“正常来说，撞一下头就会很疼、断几天网就非常焦虑、生一场病就心烦意乱……我们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献出更重要的东西呢？直到刚才我才明白，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复杂。很简单，这些归根结底，也都是为了自己。”
“这说法听起来不怎么正确？不，我指的不是利己。而是……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我小的时候，喜欢和别的小孩一起在公园的土地上玩，满身都是泥土和潮虫，但大家都笑得特别开心，我就觉得是值得的。魏初雪为了肖诗面对危险，朱立业他们本来和这些没什么关系，连刘粤京那么胆小的人，再怎么抱怨也挺了过来……他们冒险经历了这么多；还有程强，他这些年一定挺辛苦的，但他还是一直走自己选的路。”
“影子……我还是经常忍不住这么叫你。”
“程强问你‘这样值得吗’的时候，你的回答是‘当时我肯定认为是值得的，即使给我时间考虑也一样，因为我希望他的人生不要就此中断，我希望他有未来’……对吗？”
“我也一样。这些，这一切，只是因为我觉得很值得。这并不是什么‘牺牲’，甚至不算是为了你。”
“这是……仅仅为我自己的内心而做的。”
这些下笔非常用力的字，跟着已经化为灰烬的纸张一起慢慢在风中飘散。
古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小院的矮墙翻了进去。房子本身的门锁着，他进不去，于是就坐在了门前的石阶上。
“如果你被凶灵抓住，我想送到你身边的东西，也会被它看到吗？我希望会。既然它喜欢威胁和欺骗别人，就让它来吧。”古哲裹紧棉衣，轻轻地说，“程强说，你和阳间的关系本来就断掉了。可我认为没有。”
“让它来吧，季念，想起我吧。”
古哲在石阶上紧紧缩起身体，抱着他所认为能带在身上的小武器。也许是不熟悉的身体一切感官都非常迟钝，这里没有他想象得冷。
寂静的远方偶尔传来车子开过去的声音，古哲闭上眼，祈求自己能被再一次带进黑暗。
25
那东西有着并不确定的形体。它时而是八岁的孩子，时而是混沌的雾气，时而是看不清轮廓的动物。
最终，他以到目前为止的最后一个祭品的外形出现，它模拟出卫星的相貌，站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
空气像浸水的棉花一样，沉重地压在青年四周，让季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