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像浸水的棉花一样，沉重地压在青年四周，让季念只能勉强跪在地板上，连手都抬不起来。他一点都不担心自己被伤害，他不会再死一次了。他不是人类，只是一个借用人类身体的鬼魂。
他的手……不，古哲的双手，正撑在地上。
他呆呆地看着手背，手腕，双膝，一种微妙的牵系感涌进心里，竟然有点让人觉得温暖。
凶灵看着他，面无表情。这东西是由久远而浓重的恶意形成的，从没当过人类，也不能理解人类，连表情都做不出。季念知道，自己面前的就是曾经那场大火里的东西。七个黑色的人形在墙壁里，发出哭号，那是人类听不到的声音，只有灵体能察觉。
过了一会，凶灵又变化了形态，变成了八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裂开嘴，竟然露出一个笑容。季念觉得脊背发凉——在这里可并不会存在气温的变化。
男孩缓缓抬起手，双手的掌心中有小小的火焰开始燃烧。
“我可还没输给你，孩子，”凶灵笑着，嘴角咧开到人类不可能达到的角度，“你无法再一次想夺走我的猎物，而我可以再杀死你第二次！”
凶灵手掌中的火焰激烈地燃烧然后又熄灭，火焰曾经舞动的地方，悬浮着几张淡黄色小小的纸片。一开始季念都没能看出那是什么东西，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不……”他想站起身，虽然即便他办得到，也不能把凶灵怎么样，“你不能……不可能！”
季念不怕死亡，他早就尝到过死亡的滋味了。他也不怕任何恐怖的形象，在成为鬼魂的这么多年，他见过无数温和的或令人头发麻的东西。
甚至，他不怕永远被留在这个空间里，即使凶灵会折磨他，他也不会屈服。
但是此时，以八岁男孩形态站在那里的凶灵缓缓说：“你想自由吗。想想你挂记的人，和挂记你的人。他是谁呢？”
“我已经死了！没有任何联系了！”
在季念吼出这句话的时候，客厅的门被打开了。
门外是迷雾的街道，十几年前的幻象，而真正的古哲站在门前。
他还在卫星的身体里，咬紧着牙。他在寒冷的冬夜里走进了本来已经离开的地方，登上通往二层的楼梯，来到有石头天花板的街道上。
他沿着寂静的幻影，穿过几个熟悉又陌生的十字路口，直到眼前又出现小院的门。
他拉开门，走进去，再拉开二层小楼的门。一切都没有阻碍。
这时那些小纸片——古哲烧掉的便签纸，从空中纷纷落下，落在季念的手边。
“这是……仅仅为我自己的内心而做的。”
他看着那行字，眼前不知为何开始变模糊。一个鬼魂不会有这种感觉……
他抬起手触摸这身体的脸，使用人类的身体就也会牵动这身体该有的反应，他摸到了眼泪。
凶灵维持着扭曲的笑容，一变都不变。
“我又抓到你了。”它让门关上，七个焦黑的人从墙壁里走出来。它永远能抓住猎物，并且钓出猎物想保护的人。面对已经和阳间断掉联系的季念，它无能为力，但没想到人类竟然主动寻索着那个鬼魂，给它创造了便利。
沉重的空气几乎在一瞬间就压倒了古哲，他也无法站稳，摔倒在地上。他看到季念在瞪着眼睛……这真奇妙，明明眼前的根本是自己的模样，但是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古怪。那个眼神就是季念，和自己一点都不像。
“别责怪我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古哲想尽力靠过去，一点点地移动着，“反正我都来了，你要是想唠叨我，等回家再说。”
季念没回答。他觉得很恐惧，不敢想象接下来古哲面对的将是什么。
凶灵把焦黑色的人和他身后的浓雾糅合在一起，那就是之前他们都见过的，能抓住人类的东西。它们扭曲着向古哲伸过去，因为季念的保护，它们停在两人周围，犹豫着尝试继续靠近。
“你难道不怕死吗？”凶灵说，“你也会变成我的粮食。现在，你很勇敢，但很快就不会了。你想保护谁，你想见见他们吗？不如这样你看如何，反正我需要的是绝望的灵魂，你就把他们给我，我放你走。”
是的……我有想保护的人。不然我就不会来这里了。古哲不回答，只是坚定地看着它。
凶灵的黑色雾气散开，从四面八方围拢了上来，它们像沙尘般吹拂人的身体，甚至沁入皮肤。季念一回身，拉住古哲的手……其实他知道这也毫无帮助，凶灵正在入侵古哲，接着他就会面对曾经所有牺牲品将面临的选择。
就算古哲毫无畏惧，就算他经历几天的折磨也不肯牺牲自己的亲友，那也于事无补。更何况……季念知道，自己想要保护的是古哲本人！
当沙尘般的黑雾再次逐渐平息，古哲气喘吁吁地塌下‘身子，季念护住他，警惕地看着四周。
凶灵静止在那里，笑容渐渐又变回了面无表情。
“人类……”
它的形象开始在雾气、小孩子、卫星的外形、诸多陌生的形象见变换。
它迷惑，而且震惊。它没能成功地透过这个人的灵魂抓住其他人。
因为此时此刻，这人类想保护的人就在它面前！
凶灵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两个人想保护的是对方，两个人都在它的领域里，并且谁都不打算牺牲另一个人。此时，两个年轻人互相搀扶着对方，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们出去。”古哲向后退，用力推开门。
凶灵知道他们要出去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他们要穿过有天花板的街道，要走下楼梯……那两个人就这么背对着它走了出去。
黑雾再次汇聚形成粘稠的触手阻拦，古哲和季念用尽全身的力气跑出门。古哲很庆幸在正常世界里带着的小刀能起到一点作用，在反向窗道里，他能够直接刺伤那些东西。而季念脱离那房间的钳制后，就更是能够空手剥离它们。
街道上的天花板开始向下压缩，建筑物身后也出现石墙，有的地方在向中心推进，也有的崩落，虚假的景象将要重新回归混乱。
刚才利用凶灵的短时间迷茫，他们俩争取了一点时间，但现在又觉得希望渺茫。凶灵已经失去了具体的形态，它以黑雾的样子出现，以肖诗亲友的形态出现，以男孩或成年卫星的形态出现，并不断变换。
它追上来，要重新把这两人拉回深处的房子，就算不能吃掉，它也无法容忍让他们逃走！
季念看到前面的路上有一丝烟雾，白色的，像是不属于这里。
“是程强！”他小声提醒古哲，接着，他黑影形态的手从人类身体里伸了出来，像抓住绳索一样，拉住了那条白色烟雾。
“还可以这样？”古哲颇吃惊。上次他也见过程强使用这种香产生烟雾，但没想到最终的用途是这样的。
“你当然办不到，只有鬼魂可以抓到它。”
季念抓到烟雾后，把古哲拉近身边，让他抓紧自己。在这种危急关头，古哲很佩服自己竟然笑出声了：他看到季念又在打那种前所未见的绳结，然后固定了两个人的身体。
不知道何时……大概是从季念把全身力气加诸在烟雾上的时候，古哲觉得整个空间都不同了。他开始分不清上下左右，石墙几乎消失殆尽，街道的景色也溶解在黑雾中。他们身边没有天与地的分别，也没有方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白色烟雾的尽头。
那方向比起前方，更像上层，就好像他们不是沿着它前进，而是向上攀爬。
“人类！”凶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我不相信你能一直想着同一个人，你的亲人呢？朋友呢？你其他惦念的人呢？”
古哲没有回答，他没有回答的必要。甚至，没有因为凶灵的话语而有一点动摇。
古哲此时此刻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季念就在他身边，他就是来找季念回去的。
我的生活里的确还有很多东西，但那些都等回去再说吧。
等我们一起回去后再说吧。
他们并没有再找到通往“一层”的楼梯口，那东西好像跟着街道与雾融合成了一体。但是他们知道出口在哪里。
“我没想到会这么简单！”
四周都是凶灵的嗫喏、怒吼、诅咒，古哲不得不大声喊着才能说话，“我真的没想到！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会像武侠小说一样吗？”季念回答的声音也带着笑意，“我也很意外。大概因为从没有一个人类和一个鬼一起干这个。”
请仙游戏是十月底发生的，经过了不日常、但也不算特别激烈的很多事情后，现在已经是初春。这时节的午夜最寒冷，古哲觉得自己的四肢都要被冻得失去知觉了。
他猛地睁开眼，上方是一片漆黑，接着，他自己的脸出现在视野里。
“我们做到了！”季念兴奋地说着，“古……我们竟然做到了！你能动吗？没事，可能因为太冷了。”
古哲依旧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季念已经开始握着他的手——其实应该算是卫星的手，慢慢地揉搓并捂在手心里。
“你动不动得了？太冷了……肯定是因为太冷了，你不被吃掉也被冻死了。不过幸好没有。哎呦不好，我的手也不太热……”
古哲缓慢地爬起来。之前他躺在水吧门前的台阶上，一身的土。季念一边捂着他的手，一边扶起他。
听到季念这么大段说话，让古哲有种奇妙的安全感。这个鬼魂以往也是这样，喜欢大段地解释一些东西，生怕别人嫌他冷淡似的。
程强站在小院里，穿得也特别少，似乎是突然冲出门的。他前方是一大堆已经燃尽并碎裂的香。
“我应该带个多余的手套来，还有帽子。”从程强身后探出一个脑袋，竟然是刘粤京。古哲不敢相信，就算只是站在院子里而已，提到这间水吧就嗷嗷叫的胆小大学生竟然跟着来了？
接着，朱立业走了进来，看着坐在门口的两人，嗷地大叫了一声。他抱着一个购物袋，里面是好几罐便利店热柜里的热饮。
院外面又有人跑过来了。是魏初雪和肖诗。她们俩进来后也是什么都没说先乱叫了一通，手里同样提着便利店的袋子。
古哲和季念不知道该先说什么，那两个女孩子都从袋里拿出个小小的东西，冲过来分别塞进古哲和季念的手里。是两个暖手宝。
“我很抱歉，”程强的声音有点颤抖，“我不该那么绝望。”
古哲很想问他们，你们是怎么会过来的……但也许不用问也可以，自己又不是什么难找的人。
“那现在是不是就没事了？”刘粤京很兴奋，认识的人们都脱离了那地方，现在总不会还有什么问题了吧。不过问这话的时候，他依旧躲得很远。
程强想回答，但又觉得似乎并不是就没事了……好像还有点什么没解决。
古哲正专心地捧着暖手宝，脑子里回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幕幕，有点后怕。
这时他听到季念在自己身边，正用颇专业的用词和程强解释里面出现的一切……看到这个，他才意识到不对劲！朱立业他们都愣在那里看着季念——现在季念用的可是古哲的身体！
“啊！对，还没结束！”
季念自己也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语气仍然很兴奋，就像是当初他终于能触摸东西后，开心地熬粥炒菜洗衣服时一样。
他转过身，对肖诗说了声谢谢，揣起来了那个小包，接着，古哲感觉到对方被暖手宝捂热了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
他被季念扳着脸把脑袋扭过去，根本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季念捧着他的脸，直接对着嘴巴吻了上去。
周围完全静了下来，古哲彻底呆住了，只听到了朱立业手里的易拉罐和塑料瓶们哗啦啦掉在地上的声音。
26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件事。
先是朱立业看到“卫星”摇摇晃晃地出了门，还拿走了刘粤京的打火机。他俩合计了一下，觉得有点不对头。
本来他们还等着程强再回来找他们，一起商量着救“古哲”呢，但现在似乎“卫星”想自己行动。
魏初雪和肖诗在约好的地方见了面，然后打电话来报平安。朱立业把情况一说，她们俩觉得也不太对头。
于是他们四个约了地方。他们猜“卫星”一定是去水吧了。除了那里想不到有别的地方。
正在赶往水吧的路上，他们遇到了程强。显然程强也对这几个人不放心。听说“卫星”真的出门了，他大惊失色。
程强其实非常害怕。他有些自责，觉得自己的轻言放弃是不是太自私，也许这仅仅因为自己的恐惧。他也不知道还能为那两人做什么。即使做什么都没用，他还是想着，再尝试一次吧。
看到那两人安然无恙，大家都兴奋极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朱立业惊讶得把刚买的热饮全都掉在了地上。
他们看到，“古哲”说了一堆话，但“卫星”看起来还有点萎靡，然后“古哲”扳着对方的脸就亲了上去……而且是亲嘴！亲了好几秒钟！
真正的当事人——真正的古哲，这是他第三次体验灵魂位移的恍惚，等短暂的不适消失后，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这时的他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察觉眼前的面孔开心地注视着自己，而他的手落在对方脖子边。
古哲迅速收回手，并想拉开点距离，不过频繁换身体的感觉太难适应了，现在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也还是四肢迟钝。
他用眼神想要告诉季念：你怎么能……就这么当着他们……？不过季念还沉浸在喜悦里，根本没能领会。
“我们是不是该鼓个掌？”刘粤京小声提议。
从两个女孩子开始，围观的五个人全都开始鼓掌了。程强倒是完全明白他们其实是在做什么，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年轻人们影响。
“古哲，其实我猜到了，”朱立业捡起不慎掉落的罐装饮料，递上去，“你一直都对卫星很好！我们和他之前还有点小误会，不过现在大家都关系很好了！”
“我也猜到了！”刘粤京说，“你们经常出双入对的，卫星还总是找古哲……以前我不敢问啊，我怕你们生气。其实我支持你们，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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