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启道:“姑妈严重了,您若气恼,只管怪我就是,云意总没错处。”
薛笙君认定他惺惺作态,森冷而笑:“好四官,姑妈也算领教到你的杀伐决断,似你这般为成大事杀妻灭子者古往今来又有几人?你只管放宽心,来日你必成大器。”
眼下情形,又是当着宾客的面,也不过多说多错。
陆承启察言观色,父亲显然不愿当众同姑妈闹翻,而自己本身更不愿,思忖之下,上前收下棺木,欲现行稳住她,等私下之时再做解释。
“姑妈的厚礼,我代父亲收下。今日是父亲寿辰,还望姑妈得饶人处且饶人。承启有何不当之处,一人做事一人担。姑妈若气我,过了今日,我登门领罚。眼下这般场合,若闹得太僵,总不免坏了姑妈与父亲多年的交情。”
薛笙君尽管痛骂陆承启,可依然认定车祸乃陆重远主使。
“做儿子的都晓得一人做事一人担,既做得出就别怕认,在场诸位皆是多年相识,谁又不晓得谁。”
诸位的确如薛笙君一般晓得陆重远为人,也的确无人认为此事不是陆重远所为。
陆重远冤枉惯了旁人,凭白受冤却是第一次,兼之酒气上头,态度强硬至极。
“你既认定是我那便是我,你能奈我何?”
如此蛮横的回答,薛笙君怒极反笑了。
云意只怕陆重远一声令下,对姑妈动起武来。冲突激烈至此,她也唯有破釜沉舟,缓缓道:“姑妈,汽车的确出自陆家,然而遭逢祸事,亦是我有错在先。”
薛笙君一怔,陆承启则骤觉不妙。
云意接下来果然说道:“前些时日长嫂指我与家中的皮特先生私相授受,人证物证俱在,因此才生出这场祸端。”
除却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偌大的前厅已然无声。
薛笙君登时涨红脸,低声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皮特不过教你几日外文,又是同家中的小姐一同出入上课,哪里就发生这样难堪的事情。”
此等隐秘之事在陆公馆从无人敢提及,云意在寿宴之日当众讲出,非她愚蠢,而是她决裂之心坚不可改。
陆承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云意,云意似有若无地瞧他一眼,便不再理会他。
这一眼使得陆承启内心极其受伤,它的意思是我就是要同你一刀两断,即便牺牲名节也在所不惜,而你又能奈我何?
陆承启不能再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一步上前,抓紧云意。
“我瞧你一定是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子虚乌有的事情,你如何就敢胡言乱语。”
云意咬牙忍痛,既决心孤注一掷,就不可半途而废。她斗胆说出这样的话,这一次若被他三言两语蒙混过去,再次提出就没什么可信度。而且今日一旦被他带回,他势必不能轻饶她,按照陆家的惯例,即便不死也得关她三年五载。
她不想有朝一日变作疯子,也不想身缚巨石被人沉入汪洋大海。
“姑妈!”她惶急地向薛笙君求助,薛笙君何曾是好应对的,肃声道,“四少爷心里没鬼,急着回避我们做什么?”
一句话截住陆承启的退路,薛笙君又道:“什么子虚乌有,我看未必,近来坊间传闻四少与一位法国小姐打的火热,四少对那位法国小姐端的是为其上刀山下油锅的情意,六点钟的电台里都恨不得将你们的故事读做鸳鸯派小说,反倒家中明媒正娶,变作长辈包办下的束缚桎梏,给听众们拿来抗议鞭笞。”
她冷笑一声,继续道:“皮特先生在贵府任教数年,怎么就不偏不倚选你们正当红的时段闹事?陆家的大少奶奶呢?皮特先生呢?所谓的人证物证呢?如今娘家人就站在这里,倒是拿来给我瞧一瞧。这些年我虽不太爱抛投露面了,但南州城几位有真本领的探员我总还熟络。区区两年的婚姻罢了,又不是过了十年二十年,还不至于有破不了的案。”
大少奶奶自可满口否认,皮特先生则早无音讯,现如今最重要的并非追究对错,而是如何脱离苦海。
云意望向陆承启,声音不高,语气却坚定:“闹到这个地步,双方不免都寒了心,与其勉强在一起,倒不如当着诸位长辈的面,就此做个了断。”
作者有话要说:
☆、同生共死1
作者有话要说:
薛笙君不再持反对态度。
“你当姑妈今日来做什么,自是撕下他们的假面目,不再任由他们欺负你。”
陆重远嘴角添上一丝冷笑,亦是半分不让:“陆家的大门千金买不入,万金买不出,云意身为陆家的儿媳,她既自认犯下错事,上次没有撞死她,陆家再重新处置她一次也不甚麻烦。如此一来,她既替自己赎了罪,陆家不枉担个恶名。”
云意惊愕之时,反射性地避至陆承启身后,陆承启也自然而然挡在她前面。
父亲说得出做得到,方才所言,恐非一是恼怒。云意当众令陆家颜面扫地,父亲确有可能拿云意做法,杀一儆百。
薛笙君压了压胸口的恶气,迈步走到陆重远近前:“我保证六哥你再也舍不得撞死云意,否则就算兄弟们和老天都不收你,上头也得收你。”
陆重远嗤之以鼻,不紧不慢夹一块雪白蟹肉在姜醋汁里浸散寒性,嘴角一点冷笑变作讥笑,隔着陆承启远远问着云意。
“我竟不知你有这样厉害的靠山。”
云意莫名凄凉:“不,我我没有任何靠山,姑妈,您先回吧。”
云意的提醒并不起作用,薛笙君俯身在陆重远耳边轻语几句,陆重远方才说可笑时挂上的笑容,如行船撞上冰山,一点一点沉没入海。
言毕起身,薛笙君挑眉低语:“云意若活在世上,的确是没人管没人理的孤魂一个,任由陆家欺侮。可她若一命呜呼,咱们那几位老朋友尽管情薄,却也都患上无利不起早的通病,平日无事还寻重远兄三分晦气,哪一日若捏住人死在你手里的由头,还何愁没有出师之名。到时一个个变身梁山好汉,磨牙吮血,将你生吞活剥还来不及。”
陆重远僵着着身子,盯住云意的眼睛透出灰色,灰色的眼睛又盯回薛笙君,同样压低了声音:“你存心害我,两年前你就设计好来害我!”
“对,我就是存心害你!别以为与法国人结成联盟就无所畏惧,妹妹我再容你最后一次,若有下次,咱们新仇旧账一并清算,到那时我才是认认真真算计你。”
陆重远持杯而饮,及至发现是空杯,怒而摔之:“曾今以后我陆家再无薛云意此人,你立刻将她带走。”
带走云意的不是薛笙君,而是陆承启。
陆承启驾车驶出市区,道路由平坦转入崎岖。
汽车犹如一只迂回曲折的急箭,在狭窄的山道颠簸横冲。
云意双手紧攥座椅,窄道一侧是高立的山壁,另一侧则是深不可测的山壑。她哪怕从车里向外望一眼都觉毛骨悚然,倘若汽车不慎滚落下山,后果将不堪设想。
念及此时的车速,云意心中除了忧心仍是忧心。
“你要带我去哪里?你可不可以放慢一点速度?”
陆承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危险的情形下,云意竭力保持冷静,陆承启不肯回应她,她便试图抢他的刹车。
她眼神稍变陆承启就猜出她的心思。
他不客气地警告她:“你再动一下,我立刻将你打晕。”
汽车一路颠簸,在烈日照耀下的沙滩熄火,隔着车窗,云意所面对的是浩瀚无边的湛蓝海洋。
陆承启讲一声“下车”,云意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陆承启便将强行塞入车中的云意再强行拉出车门。
他的怪异令云意产生极度的不安,她一只手死死巴住车门,垂死挣扎。
“你放开我,我不跟你走,我要回去。”
陆承启理也不理,硬生生地掰开她攥住车门的五根手指,一路生拉硬拽。
烈日炙烤着世间万物,四周的闷热捂过来,使人喘息艰难。
他究竟想做什么?
因为她在寿宴上自污,败坏了陆公馆的名声,所以打算亲手将她溺死在这片汪洋大海中吗?
她的脸色比激飞在礁石上的浪花更为雪白。
“陆承启,你放开我,救命——救命——”
如此荒凉的地方,她的求救无疑是个笑话。
无边的荒凉里充斥着无边的恐怖,陆承启暗沉着脸色,就如同地狱里负责索命的无常。
他禁锢着她,短暂的一段路,磕绊前行。她时而跌在地上,徒劳地抓摸一点可以抵消他力道的外物,粗沙、贝壳、岩石……
她的手被粗粝的岩石划出淡淡血痕,下车时的两只高跟鞋,一只躺在沙滩上,一只掉落在岩石与岩石间的夹缝中。
再炽烈的太阳,也无法温暖漫漫无际的深海。
他将她拖入翻滚的海浪,方才身上的磕碰擦伤,浸入冰冷的海水,直痛得她连打几个寒战。
海水没过膝盖,没过腰间,漾漾的海面上,她仍被他逼迫前行。
她再也撑不住,从心里痛喊出来。
“陆承启,你想杀了我吗?你杀了我,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我都不可能再原谅你!”
海水打进陆承启的眼睛里,是疼,是涩,是苦。
哗哗浪声中,陆承启双目染红:“我要杀了你,也要杀掉我自己,你既决意同我离婚,那么大家就共赴黄泉。”
一波一波的浪潮击打得陆承启近乎绝望,从他意志坚决的眼神中,云意读到的并非是威胁,而是疯狂的孤注一掷。
她的身体在波流暗涌中浮动不稳,唯有依靠他才得以勉强站立。
这一刻除却痛恨陆承启,她更加痛恨的是自己。若非自己当年一念之差,何至于深陷这般难以自主的命运。
她不能死,她不可以死,她还不想死。
周身暗水环绕,世间万物湮入无垠海域,置身如此险境,她骤然痛喊:“陆承启,你个疯子!你混蛋!”
“你没有骂错,我就是个疯了,我要让你明白我宁可同你共死也绝不可能离婚。”
云意狠狠一巴掌打过去,她的愤怒是从心底爆发而出,陆承启脸上登时多出几道红痕。然而他对那一巴掌表现麻木,恍若那一下根本是打在不相干人的脸上。
他身形微晃,捉住她行凶的那只手,近乎哀求:“父亲和姑妈面前我去解释,你答应我不离婚,我们两个就都好好活着。我将我的一生交给你,以后的岁月,我会用我所有的力量保护你。失去你我将生不如死,我知道你不能立刻相信我,但请你给我时间证明。”
她的语气孱弱而坚定:“你不需要你证明,因为无论多久我都不可能相信你。”
浪花沉重地挥在她脸上,像是老天替陆承启狠狠打她一记耳光。
☆、同生共死2
作者有话要说:
陆承启心冷如灰,心脏一阵紧,一阵松,煎熬不止。
云意猛呛了几口水,海水又苦又涩又咸,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与你的婚姻,我一刻也不能忍受。姑妈从来都站在你的一边,如今一连姑妈都认为我们之间没有希望,你为什么还要坚持错下去?如果有孩子,我们不得不为孩子维持,可是我们分明已经一无所有,我想我们的缘分也该到此为止了。”
“你认为我们之间一无所有!”陆承启忍无可忍的一拳击海面上,柔软的水令拳头显得无力而无奈,“你既然无法释怀过去,当初就不该进入我的人生。你随性开始,又随性喊停,心目中将两年的婚姻瞧的一文不值,你简直残忍。”
炽烈的光芒打在海面上,又从海面漾入她的眼睛,她的双眸是过分的明亮。
“你如果知道我的过去,你就明白我不是一个好女人。”他逼她至如斯地步,她终于将从前决口不提的秘密提上心头,“你猜的不错,在嫁给你之前我的确有过去……”
“住口!不许你讲!”
陆承启赫然打断,不说出口他们还有一线希望,一旦将过去悉数道出,哪怕他能够面对,她也万难。
他不能任由她将一切推入深渊。
陆承启双手握住她的肩膀:“你既心意已决,我们今日就一起葬身汪洋,生不能相守,可至少死后黄泉路上仅有你我夫妻二人。我不信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肯追随你于地下。”
她眼中的陆承启已然疯的不可救药,几只海鸥在上空怪叫着飞掠而过,在这唯有他和她的险境里,云意除了依靠自己,别无它法。
她死命挣扎,寻得一丝机会,赶紧转身后逃。
他的力量被她的挣扎所激发,前面失了手,后面便立即加重力道,捏紧她的双手腕。
没有外人相助,她唯一的武器是自己的牙齿。
她将他的手背咬的鲜血直流,可他仍旧不肯松手,一分一毫也不肯松开。
海水淹过她胸口的时候她终于崩溃,在相互追击的一波波高浪中痛喊:“要死你自己去死,你想怎样我都不会阻拦你,可你凭什么决定我的生死?你可以无牵无挂、狠心绝情地去死,可我不可以,我放不下。”
陆承启恍若受了重击,僵硬的双手变作泥塑,一挣即开。因为她挣扎的力道远远大于他的束缚,她获得自由的同时,身形亦不稳跌倒。
她狼狈地浮出水面,骤然获释,甚至来不及多看他一眼,立刻跌跌撞撞地逃上岸,逃上沙滩,逃入海岸的一片红树林中。
与陆承启的斗争耗尽她的力气,飞鸟惊起,她倒在红树林中,背靠着一棵细瘦树干拼命喘息,手脚虚软地再也逃不动。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居然不记得方才陆承启是如何放过的她,她只知道陆承启再没有追上来。
云意无比庆幸他没有追上来,波涛汹涌中一两只海鸥零落的起伏飞翔,陆承启没有追上来……陆承启没有追上来……
她倏然望向停驻在沙滩上的汽车,车门依然大开,车内空荡无人。她心中蓦然生出恐惧,陆承启没有追上来,陆承启没有回车里,那么陆承启在哪里?
海潮狂暴的扬起覆下,翻覆之间,云意发现陆承启继续前行的身影。
“陆承启——陆承启——”她的心脏紧缩松开,松开紧缩,她飞奔到滚烫的沙滩上大喊,可她的呼喊声不知是海浪吞没还是被陆承启自行忽略,他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