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窃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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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窃国- 第1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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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畔,黄昏时分。
赵源从昏睡中醒来,橘黄色的夕阳斜照在窗纸上,又透过窗纸,漫洒进来,给他没有血色的面庞上,映上了一层浅浅的暖色。他并不想睁开眼睛,只是想继续躺着,享受一下最近很难得的,没有剧烈病痛的日子。
以前,每每受伤生病,被痛苦折磨,他就会暴躁发怒,训斥责打身边的奴仆。可现在他好像连这点火气也没有了,也许是有气无力的缘故,也许是看透了宿命,只想积攒着剩余的一点体力,去完成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事情罢了。
被孝瓘拒绝之后,这回程的半个月来,他的病越来越沉重了。尽管他也很想努力撑着,回邺城去见牧云,可他仍然不可抑制地,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这种悲哀,就像漫长到看不到黎明曙光的黑夜,让人绝望。
心力交瘁,令他现在连行走都困难了,只能整天躺着。可即便如此,路途中的车马颠簸,还是让他颇为辛苦。
意念朦胧之间,赵源隐约听到帐外有歌声。遥遥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调子有点熟悉,但是有好多年没有听过了。
到后来,歌词也可以听清了,是用鲜卑语唱的,“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为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阿干身苦寒,辞我大棘住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这首歌他也会唱,小时候在怀朔镇时,他曾和小伙伴们并肩坐在城头上,看着茫茫草原,看着混沌夕阳,唱着这支《阿干歌》。
“阿干”是鲜卑语“哥哥”的意思。五胡十六国时期的燕国开国君主慕容廆逼走了哥哥,事后很后悔,便派专使请哥哥回去。吐谷浑说:“我虽然想回去,但还要看看马群的意见怎样?就以头马的方向作决定吧!”说罢,从白兰的东门放出了百匹马,谁料马却向西南方向跑去。吐谷浑就此谢绝了使者,永不东归了。慕容廆思念他的哥哥作了《阿干歌》,一直流传到现在。
听着听着,他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歌声重复了三遍,越来越低,渐渐消失了,连回音都没有,好像从来就没有响起过一样。
赵源手撑着榻沿下了地,手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走到窗前,将窗子推开,向外张望。
他想看看是什么人在唱歌,唱得如此慷慨悲伤,好像草原上的北风呼啸而过,带起漫天黄沙,将兄弟间曾经的情,曾经的爱,曾经的恩恩怨怨,一并掩埋了。
窗子一开,漫天飘舞的杨花乘着风儿,进入帐内。
他下意识地掩住口鼻,屏了片刻,仍旧不可避免地喘了起来。
侍从恰好送药进来,一眼看到他站在窗前,连忙放下托盘,上前关闭了窗子,又搀扶他回去。
“你叫人去找找,刚才,是谁在唱歌。”
262
262、蛇蝎 。。。
侍从出去之后,过了好一阵子才回来,回禀说,有人看到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兵唱的,唱完之后就不见了。众人分头去找,也没能找到那个老兵。
赵源摆了摆手,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找不到就算了。”
鲜卑的男人生来就是为了征战的,魏孝文帝改汉制之后,将很多鲜卑军民迁到塞外边关,全部编为军户,分守六镇。凡是名在兵籍的家庭,世世代代的男人都要从军打仗。因为连年不断的征伐,很多人家的儿子们全部战死,却仍旧必须要出男丁入伍。所以一些年过半百的老翁也没办法,只能拼着老命上阵。
几万人数的军队之中,这样的老兵应该并不罕见,找不到也是正常的。会唱六镇那边鲜卑歌谣的,应该也不少。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地对普通士卒产生怜悯之情。他在想,等他回朝之后,把那项法令改一改,超过五十岁的老人,还是让他们留在家里安老吧。
今年不知道会不会有日食。他记得,当年父亲死前,曾经和六镇的老部下们唱过《敕勒歌》,那种英雄末路的苍凉,令他潸然泪下。后来,昏天黑日,出现了日食。父亲最后说,“日食为我,死复何恨!”
那一幕,距离现在,也不过才过去了八年。当时他在悲恸之余,并不绝望,因为他相信自己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相信自己一定能在有生之年完成父亲未酬的大业。可是,现在又如何呢?
夕阳彻底坠入了天边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夜幕徐徐降临。赵源的面孔也陷入黑暗的阴影之中,只有一双眼睛仍旧睁着,好像夜空中的星辰,光芒闪耀。
……
邺城。
孝瑜步履匆匆地来到水堂,到了门口时,突然停住脚步,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随后,他一伸手,将面前垂地竹帘掀开了。他的动作有点大,原本落在帘子缝隙里的杨花柳絮随即随风飘飞,进入室内。
屏风后面“咣当”一声,好像什么器物打翻了。随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很不悦地呵斥,“谁这么大胆,找死吗?”
话音刚落,那人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收起屏风,将后面榻上的两人全部暴/露出来。瞥着他们,只是冷笑,并不说话。
一名二十七八岁,肤白体健,高鼻深目的胡人男子看到是他,慌忙从赵湛的被窝里爬出,扯了个被单围在腰间,又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这人他认识,在赵湛的身边见到过三五次,只不过每次都是穿衣服的,也没有在被窝里。他记得这人叫和士开,父亲是西域商胡,故而相貌上和汉人不同,和鲜卑人也有区别,很容易辨认。
缩在被窝里,露着半个肩头的赵湛刚刚打完喷嚏,一脸的愠色,不过转脸看到来的人是孝瑜,怒气消失了,改换上的是颇有几分古怪暧昧的笑容,既不羞赧,也不尴尬。
“哟,是河南王来了啊,我说是谁呢,进来的动静这么大。”
和士开对孝瑜毕恭毕敬,叩了个头,“殿下。”
孝瑜懒得睬他,摆手示意他回避。很快,他就抱着几件衣物和没有来得及系上的腰带,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赵湛这才坐了起来,被子滑落,他的上身还有件剥落了一半的亵衣,至于下面,什么也没有穿。他一面不紧不慢地穿裤子,一面斜眼瞟着孝瑜,“这么生气干嘛,我不就是和他玩玩嘛,值得你动这么大肝火?”
“玩男人不要紧,我也懒得管。可你刚才在和他说什么?”
孝瑜在进门之前,听到了两人在被窝里的对话。和士开对赵湛说,“殿下不是天人,是天帝啊”,赵湛则说,“卿非世人,是世神”。
他本来就气不顺,找赵湛来兴师问罪,又听到这样的对话,不由得愈加恼火,“他是什么东西,也配称神?你又是什么身份,能由他这般胡乱吹捧?”
“你这就是太认真了,床榻间的戏言罢了,当不得真。”赵湛穿好衣服,伸手来拉孝瑜的手,眼神暧昧,态度亲昵,“我看,你是见不得我和他好,疏远了你。”
他畏如蛇蝎一般,飞快打掉了赵湛的手,皱眉道:“下次再让我瞧见他这样,我就上奏父皇,把他撵到边关服苦役,最看不得这种猥琐小人!”
“没关系啊。只要你多来我这里,我不孤独不寂寞了,他不就没有机会了?”
孝瑜懒得再和他争执这些小事,在他榻前的胡床上坐下,转移了话题,正色道:“我问你,至尊昨日班师还朝,文武百官无不在紫陌桥迎驾,怎么就独独缺了你?”
“我不是告病了吗?”
赵湛从几案上取了银碗,里面的酪浆已经凉透,他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召唤外头的侍女给他更换。
“你这个‘病人’怎么不卧床休养,还要这般‘操劳’?”
赵湛指了指被褥间上刚刚随风散入的杨花,“紫陌桥那边杨树多,满天都是,你想我死,我就去。”
孝瑜这才想起刚才他打的那几个喷嚏,就是这杨花刺激的缘故。似乎是遗传的缘故,赵源和赵湛兄弟俩都是从小就有哮喘病,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严重。百官迎驾,冠冕堂皇之时,赵湛在脸上蒙块纱巾难免有点太不像话。托病不去,也许是个解决办法。
因此,他的怒气渐渐消散了。坐了一会儿,感觉没有话说,就站起身,准备出去了。
“这么急着走,莫非是要进宫去伺候至尊?”赵湛意味深长地笑道:“多在病榻前孝顺孝顺,至尊才有可能考虑立你为储呢。”
孝瑜刚刚走了几步,听到这几句风凉话,又转身回来了。
他的脸色瞬间就变得阴霾密布,眼神也冷冰冰的,“你说什么?”
赵湛被他的表情吓到了,愣了愣,连忙否认道:“没说什么。”
他走到赵湛跟前,盯了对方许久,盯得对方开始发毛了,这才冷笑道:“九叔,我父皇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祖父去得早,长兄如父,你们这些小叔叔们哪个不是他一路养育照看下来的?你要是长了一颗人心,也应该知道在兄长卧病的时候去照看照看,哪怕是去问声安就走也好,胜过在这里说风凉话。”
赵湛讷讷了半晌,终于敷衍道:“等过了这几天,我就进宫请安。”接着,突然问起了孝瓘,“兰陵王呢,他这次没回来?”
“没有。”
赵湛好像有点遗憾似的,叹了口气,“唉,这下没好戏看了。”
“什么好戏?”
“至尊认回他的好戏啊,多有意思?不过,这样一来,你可就难做了。”
孝瑜冷哼一声,道:“怎么,你不看着我和他兄弟阋墙,就难受?”
赵湛思忖一阵子,突然像想到了什么,猛地站了起来,“不好!万一他和至尊早已合计好,表面上不回来,背地里却偷偷回来。等到你麻痹不防备时,他突然冒出来,被立为储君,你可就连哭都来不及了。”
孝瑜好像听到了十分荒诞的笑话,“你当孝瓘是你,专门干些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吗?父皇想认回他,认就是了。我是庶子,挨不到皇位也正常,我也没有志在必得的心思,我劝你还是少为我操心了。”
“你就真的不想他永远都是你二叔的儿子,永远都挨不到皇位?”
“不想。”
孝瑜的回答斩钉截铁一般,然后警告道:“你也少动这个歪脑筋,要是让我发现你在背地里搞什么鬼,做什么妨害父皇和孝瓘的事情,休怪我不念这么多年的情分。”
说罢,拂袖而去。
……
昭阳殿,寝宫。
烛光摇曳,孝瑜的面孔也变得忽明忽暗。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榻前,注视着昏睡中的父亲,眉头间凝着无法疏解的担忧,愁容满面,已经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他心中一直在进行着天人交战,很矛盾,也很踌躇。到后来,心头的天平渐渐转到了一侧,他拿定了主意。
赵源再次醒来时,二更鼓刚刚敲过。孝瑜正在走神,并没有注意到。
“瑜儿,你想什么呢?”
孝瑜怔了一下,望着病容憔悴的父亲,很难受,心头瞬间一阵酸楚,眼眶也湿润了。
“儿臣是在想父皇的病早点好起来,父皇这样病着,儿臣很害怕……”后半句有点说不下去了。本想说一些安慰的话,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还是将心头的忧虑说了出来。
赵源笑了笑,有几分欣慰。他呼了口气,抬起手,摸了摸儿子的脸。儿子那张还颇为青涩的面庞上,有着晶莹的泪水。清澈的眼睛里,也有着真切的担忧和关切,这不是装出来的。
“不要怕,我没那么容易死。”说着,他叹了口气,“瓘儿可从来不说害怕,即使这次和我分别时,也没掉半滴眼泪,倔得很。他要是像你这样,就好了。”
“父皇……”
“叫我‘兄兄’,别这么生分了。”
孝瑜擦干了眼泪,哽咽道:“兄兄……您实在想他的话,我去找他。就算是绑,也要把他绑回来。”
赵源摇了摇头,“何必如此。我又不是快死了,非要见他最后一面……以后,见他的次数还多着,不急于现在。”
孝瑜很难受,他知道现在的情况很不好,可是,他不能在这种时候再惹父亲烦心,也只好不继续提这件事。
赵源在他的伺候下,喝了点水。重新躺好之后,两眼望着上方的虚空,沉思了一会儿,转脸问道:“瑜儿,你说,将来接替我的人,要怎样才能坐稳皇位呢?”
263
263、人生长恨 。。。
孝瑜沉默了,许久没有回答,烛光之中,乌黑的眼眸越发幽深了。好像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都是看不底的。
这双眼睛,让他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病了许久,连思维都凝滞了,迟钝了,他慢慢地想了想,终于将眼前的这双眼睛和他曾经很熟悉,却又归于陌生的那双眼睛,重叠起来——赵汶,当年的赵汶,也是这样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深不可测。
孝瑜长得不怎么像他,而孝瓘则是酷肖。孝瓘和他的母亲一样,都有一双清澈见底的蓝眼睛,好像两泓秋水,没有半点杂质。这样的人,总会用善良的心去看人,看世间的一切事物。这样的眼睛固然很美好,然而越是美好的东西,就越是脆弱易碎。
朝堂险恶,人心险恶,更是险恶过战场。最高权位,无论是争夺,还是占据、捍卫,都是铁与血的较量,没有一颗坚忍如铁石的心,没有对局势的准确判断力,却被推到风口浪尖,结果必然是死路一条。
赵源很清楚,二儿子不是块帝王材料,硬是把他推上皇位,只会是把他架在火炉上烤;可是,没有皇位的保护,只怕他的处境会更加危险。
该如何选择呢?有什么样的方案,能让两个儿子都好好地活着,既不会自相残杀,也不会被外敌所乘,将这个江山守护好呢?
他还没有孝瑜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成为赵雍身边出谋划策的“军师”了,每每遇到各种难题和麻烦,他总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找出最佳的解决方式,并因此被父亲信任器重。天下如棋局,拙劣者寸步难行,高明者却可以在谈笑之间,轻轻松松战胜任何敌人。
二儿子既然不行,那么大儿子如何呢?
良久,孝瑜终于开口了,很出乎赵源的意料,他的回答并非中规中矩的勤政爱民,亲贤臣远小人之类,而是简洁明了的一句,“将所有有可能染指皇位的人,全部驱离国家核心。”
“哦?”赵源颇为意外,眼角微微一动。他眯缝着眼睛,重新审视着这个儿子,问道:“在你看来,什么样的人,才有可能染指皇位?”
“宗室。”
“为什么?”
孝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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