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雪雨万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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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雪雨万里风-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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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靖被分派了处理生面团,这个简单又要力气,所以他从半夜到上午,连吃两大碗自己捣鼓出来的汤面,然后足足捏揉出三百人份的面团——里芳娘学北方的师傅,用竹刀削出一条条细长薄透的面串来;里芳奶奶则坐在那收钱物,大小多寡死活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一只大桶专门放活鱼;里芳则是大师傅,味道全部由她来掌管,她说好才能端出去给人吃。
直到太阳正当头顶时人潮才逐渐散去。储备的肉和菜消耗得差不多了,里芳家前屋的一间空房摆满了东西,放置活禽活鱼的地方也快没了。
俞靖已累得抬不起胳臂,里芳奶奶还跟人客套说只要多少多少就够了,里芳娘坐在凳上敲打肩背,里芳控制火候口味的精神头却丝毫不变——“盐不能再加了!好好,就这样,再煮!”
这时,三名扎了长辫、穿着褂子的官差到了。
里芳第一个看见,先是僵了下,立刻擦干净手,招呼所有女人们一起迎上去,那叽叽喳喳的场面着实壮观。
俞靖暗地扯了扯头发,披了短夹袄也跟在女人们后头。
官差是新面孔——大家好多年没看见官差登岛,所以即使以前来过其实也早忘记长相了——两个略年长些的相貌也颇端正,另一个是士兵打扮,那可算年轻高大俊朗健壮。年纪还不算特别大的女人们一拥而上,尤其是里芳慷慨地请他们吃碗初一祈福面,更是连抓带拖地将他们按在桌面凳上,也没让他们多说话,三大碗料实汤鲜的汤面就送到嘴边,就差没有喂食了。那年轻士兵似乎听不大明白如狼似虎的女人们在讲的方言,稍微的挣扎也抵不过长年劳作的女人的臂力,不过汤面很香,色彩诱人的汤料又看起来很不错。
于是官差先吃,后问身家,最后才被允许提及来意。
讲正事的时候就轮到里芳出场了。她先将兴奋的邻居们打发去收拾干活,随后笑眯眯坐下询问。
“对不住,我们这几里除了初一十五来吃面的邻岛的人,都看不大到新面孔,所以大家逮到一个就拼命问。呵呵,我做的汤面味道还行吗?”
“……啊啊,姑娘和大……呃,啊,姐姐们妹妹们都很良善。”大娘大婶这样的称呼被四周笑里含刀的眼神硬生生瞪回肚子,差人也怪委屈的。“面很好吃,很好!”
“那今天几位哥哥爷叔来,是量地、查看人口吗?”
“是是是,前朝腐朽不堪,湖里这些岛的土地人口记载不、不对。对!根本就不对!”另一位吞下大半浇头和一半面串条,肚皮很舒畅的差人抢过话头,愣没敢说前朝未将这些小岛载入册,但税赋照征不误。
“那些人都该杀千刀的,征了我十年的丁税!我是男人吗?!我们岛上本来只有老伯伯一个男人,而且他脚残废了,天天坐在床上不能下地,这个丁税也征!还有,他们还把山上,看,那边,那些山头全算成一等良田征税,我们就这么点点地方,哪来百亩一等田啊!”
女人们一听,群情激愤,齐声要把那些人活剐。
士兵听得懂杀千刀这个词,但杀的是别人、与他无关,所以继续埋头苦吃不发一词。
领头的官差把好料都吃光了,本来还想剩点面,但不知怎么边点头随口附和,边将碗里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好撑啊!
里芳早就让母亲去准备“礼品”,现在一一送上。“对不住,今年结霜太晚,好茶被打掉大半。这些是前段日子采的,各位尝着好就推荐给商人。”
每人一油纸包的新茶,说贵不贵,可也没有便宜得让几个低阶官差不屑,这要说贿赂也说不上,也恰恰好是岛上人们能够承受。
“好好好,多谢多谢!”领头的官差看向俞靖的方向,后者正好被里芳奶奶指点着如果刷洗碗筷又干净又快捷……实在很不像个大男人,于是又问,“那个是你家长工?”
“没有签卖身契,他被扔在码头上,饿极了,我就带回来供吃住,然后有活就让他干。”
官差点头,开始办正事。
里芳扫过簿子,上头写的是二等茶田一十五亩,一男丁老年残疾。不过她装成目不识丁的村人,只咪咪笑地问要不要再喝口浓茶漱漱口。
等送走官差三人,里芳打发热切的邻居们去送行,自己则回到灶边——水滚了很长时间,面串都糊掉了,不过值得。十五亩二等茶田的税再多也多不到哪去,她完全承受得了。
处理完糊面,再为蒸锅添火。隐隐的花香丝丝缕缕渗进鼻间,她突然决定把这一锅香露全部留给自己享用。虽然太过奢侈,但是……心里快活啊!
俞靖进石屋舀热水时,看见里芳一个人乐呵呵发呆,心下有种说不出的怀疑。
“怎么了?一个人笑得那么开心?”
“哈哈哈哈,我省下了你的丁税!还省了十亩零散茶田,你说我能不高兴吗!”
俞靖松口气,他差点以为她跟其他女人一样,看上了官差中的某个。“……有了功名就能免税吗?”
“不知道。”里芳干脆道,“我们岛上从来没有人得到什么功名,自然不知道怎么个免法。何况改朝换代了,我看这一朝的官吏稍微好些,就是头发衣服有些怪。”
“……只是有些怪?”
“很有趣,以前没见过。反正男人本来就没有女人好看,头发衣服弄成什么样的也无所谓,能干活养家、照顾老小就好。”
“……”这就是老百姓的想法?俞靖垂眸,掩饰所有的心情。
这就是老百姓啊!
***
这岛名叫山上岛。本地方言与俞靖原本要去的地方念起来差不多,难怪先前的船东把他扔在此。也幸好先到这岛上,否则自己有什么脸面去找前任妻子和她的家人?!
俞靖现在很少去回忆,只是努力干活,榨干最后一丝体力然后沉沉入睡,每天起来一睁眼就在猜测里芳今天要卖什么东西赚钱、或是做什么吃食填饱大家的肚子。就像今天,花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知道如何在湖边放置捕鱼篓子,而香饵仍旧是里芳做的。岛上没有渔人,但总不能身在湖中不吃鱼虾,事实上大家几乎每天都吃湖里产的鱼虾螺蛳贝壳水草水菜。螺蛳这玩意他一开始不会吃,后来才学会如何品咋这种肉的好吃之处,而各色大小鱼类也是大开眼界,只是被鱼刺卡进喉咙、拼命用酸醋和米饭吞咽的滋味非常不好受——这个时候他特别羡慕隔壁老妇人养的猫,虽然那猫毫不客气地挠破了他的衣服。
十五前一天,里芳照例要午后睡觉,半夜干活到第二天天亮。那日上午,俞靖自己来收鱼、洗菜、扛货,却叫她将自己的名字足足写了一百多遍,写到小姑娘差点哭了,终于把三个字写得稍稍能看了。
里芳也小小报复了回去,她让俞靖把草草清理的十几条鱼重新返工、再去骨剁肉,而自己去睡觉!当然在她临睡之前,还是好心地为俞靖的肚子单独炒了一份又香又满是好料的午饭,让后者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家的厨子曾做过些什么好吃的东西。
第二天天色尚黑的时候,俞靖已经舒舒服服用俞家的石澡池泡了个热水澡、换上身干爽暖和的冬衣、吃饱鱼肉粥配烤红心薯、喝足花露莲叶炒青绿茶、穿戴好粗布外袍蓝头巾……等候大厨里芳的吩咐。
第二天的人似乎比初一时更多,因为俞靖觉得自己至少多洗了四五十只碗,只是收获不并见比上次多多少。
每月初一十五,这个小岛为周围的水上民众做汤面,不少日子较艰难的人家也许一年才来吃一两回,拖家带口来吃上两斤面食、但只出得起半蓝野菜和一小捆干柴。里芳奶奶笃信佛,但不去也没时间到各个寺庙烧头香捐银钱念佛经,只笑眯眯坐着半天,不论面钱的多寡一律收下。而里芳,则为每个贫苦或颇富足的人送上一模一样的一大碗味香料实的汤面,但如果要吃大块的肉得另外付钱,二十文半个子儿也不能少——她是小小商人,没财力做大善人,只能每月两回为所有人奉上一碗汤一勺菜三两面,这已是她能做的极限。
也所以俞靖这时候干活总是很卖力,虽然经常事倍功半。而来吃东西的人们都认为他是俞家找来的长工——绝不是招女婿,不然哪家有吃有穿的姑娘会嫁给抢着洗碗而不是种地做买卖的男人。
里芳终于听完了汉武帝的生平,并且能够在纸上用墨把自己的名字写得勉强可以看的时候,新的一批茶树芽苞长出来了。
照例还是女人们去摘、几名经验丰富的妇人炒制。这次的茶也是昂贵的、容不得半点马虎,因此俞靖依然只做送饭、提筐和打下手的活。
可,从结霜到现在,有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
“再不浇水,炒青会少。”里芳娘望着万里晴朗的天空道。
“娘和俞二伯母,还有您二位,继续炒茶,我和俞康去运水。其他人把小渠上的草叶泥沙剥掉,”里芳揪住还在傻玩的两个小男孩,“你们两个也去帮忙!偷懒的话我揍你们!”
岛上两座小山丘顶上用石头各打制了三个水池,大小比澡池大上一倍,但每个水槽都有三五个细小缺口,缺口下方则是直接在泥地上挖出来的浅窄水渠,这些小渠蜿蜒曲折,流淌过大半茶树田和稀落的果树花树。这套灌溉的东西很容易堵住溢出,可这小渠本就是为了让水到处流而挖就,所以只要另外再给些干得受不了的茶树果木浇水。
岛在湖中压根不缺水,只缺人力把水一桶桶地从湖边运上山顶。
居民们可没有太多余钱从岛外请人,何况这时各村都在浇灌干旱的田园,没有多少劳力可以出借。连孩子们都被使唤着从小码头里面的葫芦口舀水去浇里芳用来赚钱的宝贝花树果树。
此时大家都无比庆幸多了俞靖这个壮劳力。
里芳个头小小,力气颇大,能挑着两个半桶水一口气从水边走到山顶。她和俞靖个头悬殊太大、无法一起挑水,但两个人同时挑水上山,很快就将六个水池轮流灌满一遍。
不过,这点点水自是不足以舒解干渴的土地,
“俞姑娘,要多少水才够用?”
“谷雨前后应该会下雨,所以我们这次先只浇个两遍,水到不了的地方再浇一遍。”里芳只穿了夹袄夹裤,仍是热得直冒汗。他们两个挑两次水也只能灌满一个水池,今天午饭时已经是上下跑了十二次。她真的快不行了……
“下半日我来挑水灌池子,你去浇果树、准备晚饭。”俞靖从没见过哪个姑娘妇人像她这样每日不停地劳作甚至做买卖,比男人更能养家。他这个“长工”至少可以替小东家做些不用杀人也不必流血的力气活。不是夸口,对个曾经与进士功名只差一步之遥的书生来说,他的个头与力量简直可与武夫相比。
里芳只是笑了笑,“先吃饭。”
俞家奶奶亲自为灌溉的人们送饭。不过就是别讲究味道,吃饱就好。
“阿婆,俞老师的饭别忘了。”
“已经先给他送过去了。他说你最近没去上课。”
“忙嘛,阿婆。而且我会写名字,识些字就行了。但是老师那里还是要照顾的。”里芳很清楚俞靖隐瞒学识身世有他的理由,所以没打算让第三个人知晓自己的老师已经易人。
“对对,要照顾好俞老师。一天老师,就是一辈子老师。”俞奶奶叨念完毕,收拾好东西转身离开。
里芳留意了下,奶奶走路的平稳程度和速度与前几年没有变化,看不出已经年近六十,显得比无法行走的俞老伯还要年轻些。
俞靖在一旁没搭腔。前天他去帮腿脚残疾的老人换衣擦身、晾晒被褥、洗刷马桶,其他如打扫屋子、整理书本之类的轻活则扔给两个男孩去做。可老人一见他识字立刻害怕起里芳不再照顾自己。他花了好大工夫才让老人宽心,说光是老人做的笔筒就能卖很多钱——虽然其实只能赚到一两个月的伙食。里芳小心准备的吃食分量不多却精细得很,老人没有亲属后代却能活得像个人样,主要靠的是衣食住都受到很好的照料。里芳家的三代人……真是善良人啊!
挑着水爬坡时,远远看见对面山头里芳动作利索地为果树和零散茶树甚至地上刚冒尖的竹笋浇水,他到山顶的东西,她已经把两个半桶水用光,又跑下去打水,顺便吆喝两个孩子把其他地方的几块看似杂草地的干旱处浇水,而且大声关照每次只能一点点但一定要每根草都浇到……
他转回头,放任自己思绪麻木地倒水、下坡、再上坡。还要跑十几回呢!不知道明天会不会肩膀痛得抬不起来。
谷雨时只飘了一点点雨丝,完全不能缓解大地的干渴,这意味着大家必须再一桶桶、一勺勺地运水浇地。
这回俞靖七歪八扭地在湖上摇了一小段水路,快到河道时就被里芳娘抢过来,以免翻船。而里芳身子在小小的船舱外,手在舱内铺排等下要做的买卖。这批的笔筒找了俞靖来连画带写、大约能多卖两文,绣帕绣鞋还是老样子、不好不坏普普通通还是老价钱,老叶炒青的茶香闻起来颇不错、不妨试着先抬高到四十文,沉在水中与船一起前行的小鱼是今年以来最大的、抬高点……
等快到第一处,里芳和俞靖两人都小心抱着顶到下巴的油纸包,去往岸上的铺子。这次可没有人来抢货,当然里芳也没有精致的银罐来卖高价。这间铺子是从前年战事的消息几乎听不到以后新开的,管收茶的账房颇公道、给她的价总比别家的略高些。
“俞家小丫头,今年你还带个壮丁来啊。这里有几包倒真是好货色!你挑拣的眼光够好!不过你最厉害的是今年还能带这么多来!” 账房地一包包查验、称重、记录,偷空闲聊顺便打探几句。铺子虽是新的,账房可是十几年的老经验,非常了解天候、虫害如何影响价钱。
“今年多了个人手,也能多救些回来。不过芽比往年的还是少了些。”
“那今年……”
“还是去年老价钱,不变。以后还长着呢。”
“好好!我记着呢。”账房点头。他头一年来此管事时,就没有欺负里芳是个年少姑娘,该给什么价就是什么价,还记得当时里芳高兴地差点哭了。何况,这几年小姑娘从不做好货里搀次品的事,极好的、上好的、次好的、次良的、一般的,都分得清楚明白,连炒制坏了的也全部分开另算。“哦,对了,你要的玻璃瓶子,我托李家跑广州的船带了一批回来,全部有四十八个,你看你是全部吃下,还是只买个一半?”
“全要。”一个也不能留给别人,这样自己才能把品质稍嫌不足的香露卖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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