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雪雨万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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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雪雨万里风-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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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要。”一个也不能留给别人,这样自己才能把品质稍嫌不足的香露卖得好。所以里芳连价钱都不问,就立刻定下。
“这些瓶子再怎么便宜也得十二两银子!”算盘一打,里芳这次卖茶叶得的钱几乎全扔进去了。“这样,你先赊个……四两,好采买全村人的用度,下回来的时候再算。利息不算,怎么样?”
“那就多谢伯伯了!”里芳其实没那么在意三四两银子早付还是晚付,但她着实喜欢账房先生不算利息的慷慨。这意味着一个多月不用担心存粮。
离开铺子,里芳捧着珍贵的玻璃瓶子立刻回船上,吃午饭、换衣服、换地方、抢摊位。午后天晴,城里的男女们才不管田间的干裂,纷纷出来晒晒温暖的阳光。这回是母女两人一起上阵,留下男丁看管船只和货品。
船就在小摊不远处的小桥旁停靠。俞靖缩在舱内,抬头看着岸上人来人往。
迎面向里芳摊位走来的白皙面孔很……下意识地,俞靖将身体和脸更辛苦地躲进小小船舱。那个窈窕的人儿本来是要经过了,低头一看、就停下脚步,拿起一只笔筒。
俞靖连把脸稍稍探出头的勇气都没有,只是盯住瞧。
拿笔筒、看图文、问价钱,待里芳说了个价,付钱。
从头到尾,俞靖都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穿着整齐但气质不太入流的矮个年轻男子晃过来,也来这摊位,但却要求在买主手上看刚买来的东西。
摆明了是调戏人嘛!俞靖心头火起,正要不管不顾跳上去把那小子踢进河,就见一名个头“高人一等”的满族军官打扮的人抢走他想做的事:拎住小痞子的脖领子呵斥一顿,在围观路人的拍手叫好声中把那个经常做这种无聊事的痞子丢进河。
接着,就看见那军官向周围人、特别是被调戏的女子致意,大家高高兴兴地散的散、买的买。
俞靖见到军官稍微跟了一段,最后还是在礼貌的边缘极限与女子告别。而他,却依旧躲在舱里不知该做什么。
“俞康?回去了。”里芳娘招呼了下。
“……哦!好!”他迅速让开位子,坐船尾练习方向的把握,将快快回家的大计交给里芳。
回家啊……哈,什么时候自己把那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漏风小屋当成自己家了?!
俞靖无法控制地陷入阴郁沉思,直到该由自己去扛百来斤货品时才清醒。
里芳这次采买了很多活物,小鸡小鸭猪仔和一些苗木果籽。米面是必买的,但现在还未到收获的季节,价钱比较贵,她仍然买了不少。
“今年惊蛰没有打雷、虫子多,而且春天这么干,夏天雨水可能会太多,如果再来几回大风就会歉收。老天爷的雨水就这些,这个时候少的、别的时候就多。”里芳冷静道。存粮是她心头最重要的一件事,
“对了,说到虫子,房子周围的艾草有没有干到……”里芳娘突然想到了问。
俞靖完全插不上嘴,也不想插嘴,只按照里芳说的、将米缸一层层用米袋和石灰打算等放满,再由里芳仔细铺上油纸,封上盖子。
“这岛上不会淹水吧?”
“水是不怕的,茶田和房子地势都高,湖水再涨也不过就是把码头淹了。我们怕的是大风雨,虽然有竹林挡住,但房子可能撑不了。”
“那加固一下房子?简单的活,请两个人做十来天,我们再打打下手,花不了多少。”城墙他参与修过,岛上的这点点房子肯定要比城墙的工事简单得多。
“你没见过我们这里的风灾。上次大风还是八年前的事。那样的风啊,再加固也无济于事的。所以我们后来修补时就干脆用石头,但屋顶是没法子了。”
屋顶?加固不就是屋顶啊墙面什么的吗?俞靖虽然走过海路,但不觉得自己所经历的海风会把屋顶都毁了。他只能希望里芳姑娘有生之年不要再遇上大风灾……

第 4 章

今年雨水果然少,就连天气也冷热无度,有时冷得必须穿棉衣。然后突然有一天太阳猛烈起来,白日里连夹衣都嫌太热。挑水上山浇灌成了常事,而其他地方的稻田迫于水不足的关系都无法插秧,眼见着今年粮食歉收已成定局。
岛上不种稻米,但茶田里的活仍然不少,炒制的茶比之前多、价钱已是少了一半。里芳去卖茶时,只把好的几包往铺子送,其他杂的用两个小筐装着,在路边得卖上大半天才能都卖光。路人有的过得没心没肺,有的望着干燥的土壤摇头、嘀咕着今年米贵。
几株桃花开得迟了,但至少有花,里芳又是几晚无眠地制作香露,当然仰头采花、低头洗花、弯腰晾花整整两日的非俞靖莫属。这人一旦满心满眼只有拿花儿去赚钱,自然不会如富家女孩那样歌咏花儿的美与哀——里芳不会浪费时间念四书,却会点诗词,不过那些是用来赚钱的,美丽啊哀愁啊什么的就让掏钱的姑娘妇人们去叹好了。从另一头来讲,里芳这样的姑娘每天汲汲经营、为全村老幼挣得衣食不愁的生活,根本没空来欣赏美丽的花儿……
俞靖边重复手里的动作,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却没想过自己也没有半丝喜悦的赏花之情,只是麻木地做着类似长工的活,无情地将花朵从枝头摘下、蒸出赚取米粮布料钱的香露,只余一堆颜色惨淡的残渣——里芳却有本事把花渣渣都做进食物、不浪费一丁点儿。之前的梅花蒸糕、梅香腌鱼,虽然口味有点怪异、可大家你一块我一口地都吃得很高兴。这回是桃花,那……桃花馒头配桃香茶?
肚皮有些饿了。井里打完水、弄干净手,找出里芳按惯例单独给他做的鸡蛋瘦肉杂菜炒饭,吃得心满意足以后再绕去看看她上午写的字——为了节约纸,里芳总是在桌上用水写字写得自己认为不错了以后才用笔墨在纸上写,结果因为笔头的水分没有完全干透而显得有些模糊——她的一些字已练得不错,柔婉工整中带着苍劲,选的词也都是豪放一派,可见是下了心思工夫的。
里芳的娘也跟来看,虽然认不全,仍然说了句:“这丫头的字比以前好看。”
大家都没提及里芳最近在文字上的进步是谁的功劳。她的老师就只有一位俞老伯,否则那老人会整天活在无人照顾的忧惧中,即使里芳其实会照应岛上任何一名邻居。
今晚里芳照例会照料蒸锅、准备明早的祈福汤面。
俞靖陪着熬夜的好处有二,大量的泡澡热水和岛上最好的吃食。
这次里芳做的不是削的薄片白面串,而是用菜汁及几种肉末和面团,再在几样竹制的工具里压出黄绿色的细长面条来。他花了点时间可还是没有看明白这姑娘飞快的手法,只好乖乖出卖力量来处理面团。
今天里芳给了他一块碎银做工钱,大小和上回的相同。她很体贴慷慨,但默默要求他努力干活。真是笑话了,让女子、而且还是个未到及笄年纪的姑娘来雇佣和养活自己,简直是个侮辱!
可……自己在此时又能做什么呢?俞靖看着不断重复着上下左右动作的双手,这手写的字尚能入目、画的画不算太糟、射的箭虽不太行但挥起刀来还能料理掉几个垫背陪葬的,但在这时月、这小岛,能做什么呢?!
“俞康,这团面可以了。”里芳抢过口感肯定绝佳的可怜的面团。“先吃杯茶,再换一团,然后去洗澡去。明天的人可能比往常少些。”
今晚的茶里加了桃花花瓣和干梅,似乎还有几片类似药材的东西,隐在壶里看不清楚,喝起来有些酸甜和隐隐的药味。这奇怪但不难喝的滋味在俞靖用干布巾擦头发时还未散去。
俞靖闻到诱人的汤头香味时,应该已经快到寅时了。这次没有单卖的大块肉,汤也全部是好多肉骨头一起熬制的——他有幸负责啃光这些骨头上残留的肉,虽说每根骨头上的肉很少,但二三十根骨头上的肉加起来可不得了。亏得有里芳“帮”他一起解决,不然光吃这许多肉就饱了。
第二天卯时,开始陆续有人出现。天亮得越来越早,但除了赶早场子的那拨人以外,果然食客比往次少许多。
不过收到的食资少得不是太多。
“今年啊……连立夏的时间都不对,这靠天吃饭的人会很辛苦。”里芳奶奶说出了大家想说又不敢说的前半句。“灾年”这个词是大忌,
俞靖注意到之前大家、特别是女人们说得最多的是佛祖保佑,现在几乎人人都说老天保佑,天老爷开恩之类,还开始拜起上天言好事的灶神,土地、城隍、观音、财神、门神、太上老君……他知道的甚至一些个闻所未闻的神明都提到了,连满人的神也出现过两回。这什么跟什么嘛!
太阳不过丈高,吃面的人都已走光。妇人们沉默地收拾东西,里芳奶奶也一反常规提前分配东西。“其他的可以忍忍,但米不能不备……银子记得一定不能花。”最后的那句几乎是只给里芳一个人的,因为其他人压根就没什么机会跑到外头去花银子。
俞靖不晓得老人知不知道昨天里芳还花掉一块银子给他做工钱。岛上除了小孩子,里芳年纪最小、说话最大,老人也只是对老邻居们说说,接着就抓紧时间回去绣鞋面。俞靖不需要洗碗,但是浇粪施肥这一伟大的活计就由他来干了。
真是……飘荡到这岛上之前连想都不曾想过的事,他大概都做过了,连女人们的大脚所穿过的袜子都可以面不改色地拎到水里清洗——只要不嫌弃洗得不是特别的干净便是。
但在见到个头不大的里芳一个人从湖边汲水、浇花果草木、弯腰处理青叶,在滚烫的铁锅中翻炒茶叶,而无视手上肌肤已烫出一层层、一块块、一条条扭曲丑陋的疤痕茧皮时,除了自责心痛,他实在无法抱怨什么。
谁让自己目前只会出一点低下蠢笨的劳力,却无耻地拿着可以每季买新衣的高工钱……他到底能做什么,才能让这样毫无忌惮就接纳他的善良女子们过上饱暖的日子呢?!
鼻间传来艾草特有的药味,风里似乎还有几种异常甜美的花儿香气,让他能忽略掉粪水的臭味。听妻……听前妻说这一带暮春时分的花儿最香最美,金秋季节的吃食最好最多。那,可真是值得期待了。
里芳很努力地在干活。
她清楚自己体力的极限,所以一些赚头不大的事被彻底放弃。而重要的生意她不惜驱使所有人,连不能走动的包括俞老伯和其他年老眼花的老人以及体弱多病的妇人,都不得不从早到晚忙着他们力所能及的事。其实这些人都很乐意靠自己来挣生活、证明自己活着还有用,比如俞老伯开心地打磨所有人用的农具,一空下来几还不停地誊写满满一大张却只能赚得区区两文钱的书稿——给附近那些买不起精美的高价书籍、只能负担十几张手抄稿的年轻读书人。岛上那两个男孩没有停下学业,只是由里芳和俞靖盯住,一边背书、一边舀水浇茶田。他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而且资质也平平,一辈子最大的成就恐怕只是考上童生秀才——也得关外的蛮族也开始懂点儒学才行,反正俞靖不认为满人会让这些孩子们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最终还是要干活养家、照顾老人。
“俞姑娘,这里的人很多看起来仍然家境富裕,干旱也不惧。他们是做什么营生的呢?”
“什么都做,有的起作坊、有的做生意。如果我本钱足够,也走南闯北去。听说在北京,那些蛮子笨蛋出天价买我们这边的丝绣和新茶。”还有美人,寡妇娼伶统统都要,听说城里已经有人专门做这生意,帮着生活无着落的妇人们找人俸养。她有过饥饿的记忆,所以认为只要不是欺骗强拐,这样也挺好,那些无依无靠又没有什么一技之长的女子们至少也能得点细软,到色衰时还能继续存活而不至现在就饿死。
“北方的那些满人和蒙人,还有关外归了满人的汉人,可不都是笨蛋呢。”俞靖笑着,倒下最后一小桶粪水,顺便让里芳也“共享”这气味。
“我们这里出米、出丝、出工匠、出状元,没我们的供应,他们就等着饿死、穷死、笨死。”
“哈哈哈哈哈……好!好啊,说得好啊!”俞靖乐极,这话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值得所有出生入死却壮志难酬的男人们同来敬她一大杯!
***
天气忽冷忽热,花儿有的居然开了两回。虽对农侯不利,但却便宜了里芳,她不赏花,只吆喝着俞靖一起在花开正盛时采摘。她种了不少种香花,甚至有时大胆地用两种花一起蒸上两天一夜的,弄出来的香露居然很诱人,当然配上高价买来的西洋玻璃瓶子则更是绝配,在天气渐热的时节居然真有那么多各色女子乐意花大价钱买去讨好别人或是犒赏自己。
里芳再次大方给了工钱,这回除了三两的银块还多加一吊钱。她说今年有他帮忙,多挣不少,而且还提前把贵得让她差点倾家荡产的蒸锅也挣回来了——那个奇怪的大蒸锅大概与他当年腰带上的玉佩价钱相当,对小农户而言则已是全部身家。他佩服里芳的胆识,因为从外地买来这玩意是她十岁时所坚持的。
直到立夏以后他们熬的夜才稍微少些,农活也不及陆上的多,倒是吃到的自己钓的、网的、捕的、捞的、拣的水产更丰盛了,连螃蟹都好吃得很。
只是天气热起来,初一十五来吃面的人依然偏少,大家都赶着凉快的时辰去干活,午后则躺在荫凉处补回溽热的夜晚无法睡成的觉。
水面的风总是陆地上的大些,何况岛上多年前就种了大量艾草等物,蚊虫很少,所以多数夜里俞靖总能倒头便睡。
在教写字之余,他会整夜讲史书上的、传记里的、甚至道听途说的历史故事给里芳听。他已经讲完了春秋战国,开始讲始皇帝的功过,这些个人“见地”自然不会让俞老伯听见,因为老人很正统、绝不听任何汉儒明理之外的异说……所以正统的儒生们都败了,败给宦官、败给皇亲、败给土匪、败给大顺、败给关外大字不识几个的虎狼骑兵。
“……你觉得秦败在宫廷大权独揽而且皇帝不肯改律?”
“只是有此一说。以前我听到时觉得好笑,现在想想,确有几分道理。看看大明,不就是这样败的吗!”
“果真是滥用律法、宦官掌权、天子多疑呢。”昨天听了一晚太过入迷,差点误了今早近百人的吃饭大计。今天两人岔开时间睡过午觉,在准备装瓶和晚饭的时候,再次讨论起这种了不得的大道理:对里芳来讲非常了不得,对俞靖倒顶多是转开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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