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雪雨万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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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雪雨万里风-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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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穿着相当不错,他想光是买这件斗篷的用的丝棉,大概就要她辛苦干半年的活。可她手里抱着的……再看清楚些,那是、银罐?银的?
他跟着走向一家占了四个门面、颇为气派的铺子。但还没到门口就被个穿着棉袍的中年人拦下。“老板娘是要卖茶叶?”
“前天刚摘的新茶,昨天园子里都结霜,不能摘了,就这一斤半。”
“这罐……”
“你自己看,老做工。”
来人只扫了衣着便宜的俞靖一眼,小心接过罐子,先掂掂分量、四面敲了敲,然后打开盖子、边上下抖动边嗅。
“我年纪轻了点,不过做这生意好几年了。今年天气冷,十亩地也就这么点。过两天卖的都是冻过的,你要当心点。”
“知道知道!这不是一看见结霜就赶紧出门了嘛!这,连罐子,多少?”
里芳比出四根指头。
“这个价是不是……”
“罐子值钱。你是识货的,应该知道。”
“三十,我没法出更高了。”
里芳作势绕过对方就往铺子里去。
“老板娘,你总要给我跑腿的钱吧……”
双方讲价讲得非常爽快,最后里芳提了银子就走。三十五两现银,全部是大明官铸的银锭。拿到罐子的中年人从另一条巷子里离开。
“这茶叶……”俞靖目瞪口呆。
“光罐子就重十两。加之今年结霜,新茶冻坏大半,所以他回去就能转卖到五十两。”
奸商!
俞靖本来要摇头的,却被里芳塞来的一块碎银噎住。
“你去买身暖和的衣服。船会停在这半个时辰,我也要去采买些东西。”
“姑娘身上带财,我还是在周围的好。”俞靖决定还是继续跟班。他身上藏了把短刀,里芳见到时只是看了两眼未做声。这姑娘精干得很,所以才会大着胆子让才干了两天活的他跟着做买卖,不然一个姑娘揣了一大笔银子还真不安全。
做好人的结果是,半个时辰后,俞靖又扛又背又提又挂地带了大包小包上船。早知道就不跟着女人买东西了!
下一条街,人突然多了起来。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都有,河边也几乎摆满了小摊。城里现在几乎看不出战乱的景象,只除了偶然会看见梳了长辫子的士兵颇无聊地站在原地、望着人群发呆。年轻的姑娘也有大着胆子上街的,毕竟城里庭院狭小,闺女们根本不可能每天躲在木门后小楼上,加之北方战地大批富裕的人逃避战乱至此,前两个朝代的反抗早就没了声,人们也就渐渐回到从前的日子,几年前连番恐怖的屠城都仿佛成了传说。
里芳又迅速换了身蓝黑色没有任何花饰的棉布夹袍,虽然单薄,但又是抢地盘又是做买卖,午后略暖和的阳光照得人额头微汗。
她的摊子上东西不多,但从吃的到用的,从十几文到几百文都有。俞靖亲眼看见她将号称是玻璃瓶装着的花露用一两银子两瓶的高价卖掉:有意买的那姑娘本来还觉得贵下不了手,但里芳送给对方一大堆便宜小东西,倒也让买主心满意足。
仅仅半个时辰后,里芳便收拾所剩不多的东西回到船上。“走吧,还要去东岛上买面和鸭子。”
回程是里芳娘摇的,速度慢了些,不过仍然让俞靖试了几下——索性没有翻船或是撞到什么。而里芳则披了件棉衣假寐。她真的是累坏了。可一到东岛上的大市集,她立刻跳起来,生龙活虎地采购、砍价,指使俞靖来回搬运十只卤鸭、二十斤猪肉、一百斤面粉和两大袋米。
俞靖怀疑这小船会因为载的货物太多而沉没。不过最后大家还是顺利地回到岛上的葫芦形小码头。码头边本来就有洗涤干活的人,一见他们回来,立刻喊别人帮忙。就在下锚系绳的片刻间,七八名女人还有两个孩子都跑来了。
里芳塞给每个孩子一个小包袱,然后指挥着所有人小心翼翼地将货品分别送进石屋和她家前屋。
俞靖是负责处理炭和重物的。等干得差不多了,一眼瞥去,就见里芳在分银钱衣料和杂物。
等大家都高高兴兴回了家,里芳让俞靖跟着,扛着米袋和一个小箱子,一进一进屋子往里走。她家是三进屋子、外头再加一间可以容纳全村人吃饭的石灶屋,三个女人住委实过大,因此不少地方明显失修。
里芳领着他穿过狭长昏暗的走廊,手上不知从哪提起一个小灯笼。步出屋子范围,眼前赫然就是山丘。她继续走,转过竹林,拨来四季茂密的矮树丛,里头是个洞窟。脚下地势缓缓向上。洞很高,但弯曲狭长,又走了三十几步距离才出现一个开凿过的石室。灯笼光影向进来的方向倾斜,说明另一头有风、甚至也许能穿到岛的另一头。
“米放缸里吧。我小的时候这里经过一场大风雨,除了停在里弯的小船,大点的船全部被刮到岸上摔坏了;大部分的屋檐不是塌了就是被吹跑了,湖水涨得把码头都淹了。幸好早年来岛上的人怕强盗,所以把粮食和一些值钱的东西放在山洞里,而且你看这个洞,水淹不进来。结果这洞没防着强盗,却从连着两天的大风雨里救了很多人的身家性命,否则即使没被吹到湖里溺死,也会因为没有粮食银钱而活活饿死。”她在米袋四周又放了些包裹着布块的石灰,还扔下一大把蒜头,再密密地把缸盖封好。弄妥后,继续前行,遇到几个岔路转过几个弯,然后把小箱子放进另一个小些的石室。
“你不怕其他人来偷。”俞靖不免好奇,“岛上这样的洞应该有几个吧。”
“这些至多值百来两银子,小偷全扛走也过不了几年。我们还是得齐心协力地过日子。还有,你说得对,有两个这样长的,还有两个小一点的,反正够全部人躲过风雨的。但战乱或是强盗恐怕就逃不开了”
“这里有强盗吗?”
“没有。即使有,也会盯着真正有钱的地方。对面岛上的富户,听说光是家具就值五六百两,别提奇石和木雕了。我想那些位公子小姐房里的首饰玩物比我们整个岛还要值钱。”
也是,他少年时房里的白玉纸镇就值上百两,但最后连同一条条性命都被群盗给……
俞靖咬牙,狠狠压住记忆。
“有大风雨的一般是夏天,有时也有春天和秋天的。所以现在你不用担心。”
他压根不担心风雨。他连死亡都不担心!俞靖微摇头。这家的姑娘尽管能干……但还是……
“早点休息吧。明天又有很多事情要做哦。”
小姑娘精神很好地向他挥手。
躺上简陋但温暖的床的时候,俞靖想的是:活着其实还是挺好的。真的,挺好。

第 3 章

今天里芳天亮才见人影。
她在练写字。摹本是鉴略妥注里的一段秦汉纪,书法……真的很一般。里芳用笔蘸了水在桌上写……那字迹……反正,总之还能看懂是横还是撇吧。
“哦,俞康啊……我看你的衣服已经有些破了,隔壁左边过去第三户的俞姆妈会做衣服。你帮她干一天活,衣服就可以交给她,保证连针脚都看不出来。如果是做长棉衣那就要花些钱了,厚实的话大概要五百文。短夹衣只要两百文。其他衣服她也会做些,但最好是给个样子尺寸,可以照着做。”
“……好,明白了。”怪不得她给了几乎一两银的工钱,他原本还在纳闷这姑娘出手怎么这样大方,比他老家的管家得的还要多。“哦,对了,俞姑娘,霍子孟虽然功劳不小,但也不见得如何忠烈,不用写那么多遍。”
里芳一脸茫然。“霍子孟?”
“……就是霍光。”
“哦哦,对,都是有字的。”里芳本来想在摹本上添俩字,但笔蘸的是水不是墨,而且……是子孟还是子猛还是子孟?“呃,你的字是什么啊?”
“……没有。”他连名字都改了,又何必记得字?
“哦。”好象明白又好象没有明白他的意思。里芳放弃深究的念头。“俞姆妈养的鸡很能下蛋,别忘记随手带几个来炖着吃呢。”
最后,俞靖到入夜时分才逃离那位中年妇人的家务苦海。虽然女主人在他临走时还送给他一件大概放了十几年夹衣,但是,从刷马桶清粪缸洗衣服到修猪圈贴窗纸烧洗澡水甚至陪着年华老去的陌生女人聊天……他几乎把这辈子从没干过的家务事儿都干了!
从莫名其妙被扔到这个岛上以后,他根本没当过一天的男子汉大丈夫!又累又饿地返回自己的小屋时,才发现那女人居然“忘记”叫自己上石屋吃午饭。有没有吃的啊,他好饿……
嗯?好香啊!
不知道是因为半饥半饱久了,他的鼻子对食物的味道特别敏锐。
什么味道?
他轻轻走向神奇美妙的俞里芳家门前的石屋,灶火正旺。
这么晚了,里芳也不休息?难道又是一个通宵?她的身子受得了吗!
等踏进去,俞靖就忘记别的事了。果然是吃食。大小三个锅都在冒热气,虽然锅盖好好摆在那,但气味还是漏了好多到鼻端。
“俞康,吃过没?”里芳半湿的乌黑长发半扎半披,身上的衣服也不是早上看见的,里衣领子换成粉色的,大棉衣换成了蓝夹衣——灶火那么旺,当然温暖。
“还没有。”
“汤头刚开始煮,不够味,不过肉是熟的,面刚弄好一把……好,一会就能吃了。别嫌弃哦,明早的面才是俞家的汤面,今晚的不是。”她边说边走动,嘴巴和手里都没停。
“俞姑娘,你该休息了吧?”不对,蒸锅也在烧火,他记得这个火要两天不能熄,人也得在旁照料两天。
“我中午睡到刚才,正好可以干到明天早上。”这里长长的竹筷子在小锅里绕了几圈,再扔进大锅;那边的骨头要翻个,菇这时放进去正好,黄花菜等下再切……
“明天又有什么事吗?”她怎么那样忙啊。
“明天是初一。周围很多人早上来吃面,吃完去上香或是捕鱼。”说早上,其实几乎就是半夜……“好了!可以吃了,不过少吃点再睡,留点肚子明天吃好的。”
“我也睡不着,可以来帮忙。”
“哦,那真好,快快帮我尝一下左边那锅汤的咸淡。”要忙乎的事太多,想赚的钱也太多。时间怎么都不够呢!
里芳的官话口音不重,比村里别的妇人们不知道什么腔调的方言官话强得太多。俞靖听她说话不需要再问一遍是不是某个意思。
所以,就正大光明偷吃了。
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汤面。面条韧劲十足,汤头味道浓郁,碗里还有七八种料,甚至隐隐的有桂花香。贪婪地把最后几滴汤也倒进嘴里,连同酥烂的肉骨头鱼骨头都吞下肚——身上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
“难怪大家要来吃碗面再开工。”
“再熬两个时辰,这汤会更好吃。”
“这一碗要多少钱呢?”俞靖觉得凭这味道火候和配料,价钱可以比照繁华城市里大饭馆的价。
“不用钱,但是得拿东西来换。鱼啊,鸡蛋啊,丝线啊,布匹啊,都行。战乱年月里,银钱真是太稀罕了……呵呵,还有人不知道从哪弄来什么骆驼的毛,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就晒一晒塞在阿婆的被褥里,阿婆说很暖和。”这一批活弄完,里芳坐下来,在变冷了的茶头里加了热水。“喝口茶吗?”
“好。”茶香味完全没有被汤的味道盖住,真是勾引人。虽然他肚子里空余的地方不多,但几口茶水还是塞得下的。
碧绿的茶汤倒入瓷杯中。
里芳很节俭的,但有些地方又挺奢侈。比如除非干活时克难解渴用,其他时候喝茶都是要用颇漂亮的茶杯,而且杯子还不止一套。
这里的人不太喝酒,但不可一天无茶,哪怕是嚼几下泡得没了茶味的叶子也好。
俞靖双手接过,先闻了闻茶香,再慢慢呷饮。
“你以前喝的什么茶啊?”
“都是茶饼煮的,茶汤是醇红色的。以前还曾依古法在江面上行舟煮茶,结果风太大火都熄了,最后什么也没喝成。”
里芳哈哈大笑。“是用的炉子不对。”
俞靖摇头苦笑,浑然不觉地已将自己的家世泄露。
那些遥远的记忆啊……跟这茶香一般,袅袅婷婷随着热气上升、盘旋,四面散去,最后消失在夜里。闭上眼,将茶水一口饮尽。
“去年的炒青好虽好,但半个时辰之后就变黄绿色了。”里芳给自己倒了第二杯,又给俞靖满上。“趁刚泡好的时候喝比较好。你要记得哦,这茶不能煮,一煮就变味了。”
俞靖点头。俞家并不富裕,好的茶除了极少的自己尝鲜以外,其余都是卖钱过活的,平日里也就是拿剩下的粗叶泡来喝,但已比他家乡的很多贫苦人家好上太多。
“对了,白天你说霍光并非忠烈之辈,那你讲讲为什么呐?”
“这啊,”他注视着茶汤里小小的旋涡, “真得要从卫青、霍去病这两位旷古名将说起了……”
若是当代有卫霍与武帝这样的帝皇名将,那一切都会不一样吧?前代之帝王将相乃至他们的后裔,实在是令人绝望至极……
俞靖小心地不提自己过去几年的经历,女人们也只认为他从战乱的北方逃难而来,本想投靠亲戚却寻不到人以至流落到此地。
从俞母聊的家史就可以看出,岛上的俞姓男人们因为仗打完而从远地来岛上定居,又因为打仗从女人们身边消失,全然不顾女人们的死活。所以里芳对战争啊、朱氏皇朝啊没有半丝兴趣,与他们这样换人做皇帝跟失去父母一般绝望完全不同。她只是当故事来听,如果他多说半句汉人就应该尽忠大明,她大约只会冷冷提醒他:
朱氏从她三岁开始就征掉她这个女孩子十年的人丁税,因为征税的人“不信”她是女孩,硬说是俞家为了逃税把男孩说成女孩,甚至还将山头的竹林矮树全部算成一等良田征亩税,害这个岛上的女人们大半年的时间只能以湖边钓来的一点鱼虾甚至蛇虫为食,一名老妇因而在冬季溺死在湖中——从此岛上不立坟茔、一律水葬,以表世代愤懑。
也因此她一人挑起全岛的生计,尤其是肚皮大计……这汤好香啊……他能不能再来一大碗?
天还没亮的时候,岛上突然出现很多人。
大家跟赶集似的,一拨又一拨。有的自己带了小凳大碗,有的什么也不带,有一个人前来,有全家到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里芳家石屋附近坐满人。岛上女人们也是全部出来干活,下面、加菜、端碗、倒茶,一勺勺多余的面汤水就用来洗碗。
俞靖被分派了处理生面团,这个简单又要力气,所以他从半夜到上午,连吃两大碗自己捣鼓出来的汤面,然后足足捏揉出三百人份的面团——里芳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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