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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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生录- 第1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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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祥淅沥呼噜吃了一大碗粥,抚抚肚子才说:“白跑一天!人家寻馆的都要会八股,偏我不通制艺——这制艺是正经学问么?!上书房和宗学里都不许教皇子宗室们八股制艺,我额娘以前也只让我读通经史,亦不涉及,就因为这实在是无用的玩意儿。”想想叹叹气又说:“不过也怪不得,平头百姓想要出人头地,没有这块敲门砖又不行。明天我再出去跑跑,看看有没有需要开蒙的儿童——制艺教不了,开蒙总不是问题吧?”
发完牢骚,又和冰儿讲自己一天所知的兰溪的轶闻:这座小县城大虽不大,颇为清雅。因城西濒溪有兰阴山盛产兰苣,故溪以兰为名,县以溪为名。这里郊外山清水秀,又多奇胜。英祥文武双全,但骨子里还是个骚客名士,谈及这些,眉飞色舞,足足吟哦了半个多时辰。晚上,油灯细如豆,啥都看不清,根本没事可做,两个人只好早早上床歇息。卧室上方有一扇小窗,恰恰可映入一轮明月,照在竹架子床上的棉纱帐子上,帐子里两人的脸便被月光映照得清楚且勾画得更加立体。英祥凝视着冰儿在月光下白亮无瑕的肌肤,忍不住伸手去抚,甫一动弹,那竹床就“吱吱呀呀”响了起来。
英祥诧异地停止了动作,手僵在半空,不料此时,隔壁人家的竹床也响了起来,声音更为响亮,旋即传来一粗一细的喘息声,一听就知道这是男女欢好的声音,只没想到这板壁如此不隔音,竟这样历历在耳!冰儿“噗嗤”一笑,伸手在唇上按了按,压低声音道:“不许乱动,别给人家听了去。”
英祥轻轻放下胳膊,略略转侧,那床又来了一声,英祥叹气道:“等有钱了,先换了这床!”
冰儿道:“床是小,房子才是大!等你有钱了,先换了这房子。别哪天说梦话,还给人家听了去。”
英祥一声吞笑,轻轻转动胳膊把冰儿的脑袋从枕头上捧着挪到自己脸边,上下亲吻了好一阵才足意,压低笑声道:“好在我现在是个活鳏……”冰儿伸出食指用力顶了一下他的脑门:“好在现在穷,不然怕你又要起了纳小的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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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祥辗转了数日,方始找到了一家馆地,一个做蚕丝生意的中户人家,倩人教八岁的儿子读书识字——能有进学入仕的能耐自然最好,若是没这份才华,能看懂账簿子,将来承袭家业也不错。英祥问了束脩,一年才不过薄薄的两吊半钱——这在英祥以前,赏一次戏子都觉拿不出手,此时靠人家吃饭,也只好捏着鼻子答应了。东家鼻孔朝天道:“一日教三个时辰,每日再管你一餐饭,一干一稀,一菜一汤。三节里另有谢礼。不过要好好教我家少爷,别埋没了他。”
接着带着英祥去见学生,英祥进了那间小小书房,四面柜子上乱糟糟堆着各式账本子,勉强收拾出来的书桌上横七竖八画着墨道,一个胖头胖脑的孩子脑后留一条小辫子,脑前留一个小“桃子”,趴在书桌上舔狮仙糖。东家伸手在男孩屁股上疼爱地拍了一巴掌:“柱墩儿,拜见先生来!”
那男孩看来也是家中的娇宠之子,乜着眼睛瞟了英祥一眼,继续舔自己的糖不言声。东家有些急了,伸手“啪唧”用了点力气打了一记,这叫柱墩儿的男孩子咧咧嘴,满心不快地放下糖爬下椅子,兜头做了一揖:“先生好!”东家满意笑道:“我这小子,淘虽淘些,脑子灵光!上回请了先生,开蒙就读了《论语》呢!——来,背一段给博先生听听!”
柱墩儿摇头晃脑背起书来,英祥越听越诧异,终于忍不住打断道:“停一停,这‘都都平丈我’是什么?”
柱墩儿转头对东家道:“阿爷!他连这个都不懂!你请的什么先生啊!还不如上次那个糟老头子!”
英祥自思:自己年轻,虽读书还未曾十分通达,算不上硕儒,但自己四岁多就由母亲教识字、学背诗,六岁开蒙后就是直接读四书,这《论语》还有个不滚瓜烂熟的?见东家的眉毛也皱了起来,忙说:“里面大概有误会。柱墩儿,你把书拿给我看,这是哪一段?”柱墩儿撅着嘴拿起一卷书一翻,英祥定睛一瞧,忍不住“扑”的一声笑了,指着书上的字道:“这是‘郁郁乎文哉’!子见周礼鉴于殷礼之上,其文郁郁,心生对周礼的向往。”
就是这样一户人家,英祥在其间做起了开蒙的塾师。回家后不免和冰儿谈及东家的吝啬和学生的顽劣,又笑又叹。冰儿笑道:“那时候上书房的师傅们,大约也是这样看待我的!”英祥笑道:“今儿我可问东家讨了一根戒尺,再忍不下去,我就要动手了。你那时这么顽劣,可曾挨过手板子?”
冰儿伸出手心道:“挨过!我们老爷子亲自动手,打得我两只手肿得跟馒头似的,紫得跟葡萄似的,几天都握不紧。我那时恨死写四书的人了,把他们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英祥看那手心,粉润润的一片,莹洁可爱,握到唇边亲了一下,笑道:“那写四书的人和他们的祖宗八代在地下还平白挨了你的骂,心里不知有多委屈呢!不过,也就你们老爷子敢打,其他师傅大约食君之禄,不敢对你们这些王孙贵介动粗吧?”
冰儿道:“谁说的!我三哥还挨过师傅的大杖子呢!虽然只两下,痛得他眼泪汪汪到老爷子那里哭诉师傅的不是,老爷子云淡风轻道:‘师傅打得好!下次再犯,朕就亲自动手!’(1)”想着当年的往事,忍不住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心里突又发酸,怕英祥知觉,还含着笑意,到灶台前帮英祥一起收拾。
作者有话要说:(1)此段轶事见《啸亭杂录》及《清稗类钞》,主角是上书房师傅吴炜。

、最无用书生意气

英祥得了冰儿这些话的鼓励,不觉就惹了事。东家宠爱儿子,做柄戒尺不过是做个吓唬的样子而已,哪舍得先生真打!英祥却秉着“教不严,师之惰”的想法,有两回见柱墩儿不好好温书,背两句文章背得错谬百出,还和自己油嘴滑舌地顶嘴撒赖,一怒之下拿戒尺在他肉嘟嘟的小手心里狠狠敲了五六下,把这个娇生孩子打得鬼哭狼嚎,手心肿起一层。
头一次,东家忍了,旁敲侧击说了两句臭话,英祥性子也是拗的,假作没有听见。第二次,东家心疼得急了,找到英祥,怒冲冲把一串铜子儿甩到他面前的地上,跳脚道:“穷戆大!笃棺材!跑我们家抖什么威风!敢打我儿子!老子叫你做你才有的做,不叫你做你就给老子滚蛋!”英祥对他夹杂着吴语的恶毒语言半懂不懂,但是这话里、动作里侮辱的意思总是明白了,气得脸色雪白。也不肯去捡地上的一串铜钱,昂着首轻蔑道:“无知!”扭头就走,背后传来东家一连串的听不懂的骂声和自己学生假惺惺的哭声。
回到家里,冰儿便怪他:“你生气跑路也就罢了,钱为啥不要?那也是你辛苦挣下的,白便宜了他们!再说,家里穷到这样,你去瞅瞅,米缸里还有多少米了!”
英祥自小受宠惯了,读书又多读什么“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很有几分肮脏(1)骨气,撇撇嘴道:“那几个钱,我还瞧不上呢!家里还有多少钱?我先去买米面就是了。几日都不曾吃肉了,以前嫌肉腻,现在倒馋肉了,我再去买点肉。你现在也需要滋补身子。这次妊娠反应好像倒比以前那次小?”
冰儿递了只水桶过去说:“买米面不急,先到院子中间的井里帮我提几桶水,积了一堆衣服要洗呢——你又不会洗。我这次真只有一点反酸作呕,仅吐过两次,大约吃得太少,舍不得吐。”她自己说得笑,又道:“人哪,真是骨子里都贱,好吃好喝地伺候,吐得昏天昏地,如今拖着肚子还要讨生活,就顾不得了,胃肠子反而倒伶俐得很!”英祥刮刮她的鼻子:“我瞧你在这儿倒是如鱼得水了。”提着桶去打水了。
到外头又与人家闹矛盾,院子里十数户人家共用一眼甜水井,彼此争多论少,各不相让。英祥的纨绔脾气哪是一时半会儿能改掉的,虽不屑与这些小门户的人相争,但是心里着实气愤,也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院子里一户做豆腐人家的男人,撸着袖子就上来推了他一把:“哟嚯!哪里来的杂种东西!老子不揍死你!”
英祥着一身文质彬彬的长衫,看那做豆腐的男人裸着胸口一块块的栗子肉,皱皱眉道:“你不要得寸进尺!”那男人哪把这个文弱书生一般的白面男子放在眼里,挑衅地上前又狠推了一把:“怎么着!打你了怎么着!……”话没说完,他的胳膊被英祥的手一绕,身子扭向井口的方向,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扑,英祥看准了他左脚站得更不稳,轻轻上前一勾,将他狠狠摔在井台上。撞到的是颜面部,鼻子当即歪了,额头也磕出一条大口子,霎时间血流了一地,扑在地上嚎叫挣挫着爬不起来。
旁边人都愣住了,反应过来才咋咋呼呼地围着英祥叫嚷:“别让他溜了!唤保甲来!出事情了!”
早有好事的女人到冰儿那里告诉:“你男人把人家打得头破血流!怕是要拿到班房挨顿鞭子才能算完!”冰儿脸色一白,丢下手中还在整理的东西,跟着一群小脚女人往院子里去。
小门小户里,不大计较什么男女大防,混杂在一起看热闹,冰儿上前,顾不得“授受不亲”之类礼教,挪开那卖豆腐人家的男子的手看他脸上的伤:额头上一寸长的伤口,好在不算很深,要了香灰掩了;鼻子血流不止,仔细查看才知道是鼻梁骨撞断了,冰儿道:“没大妨碍。——咦,你看那里谁来了?”趁那男人愣神的当然,手里一使劲儿,“嘎嘣”一声给他把断掉的软骨正了回去,陪着笑脸道:“对不住!伤您是重了些,不过好好养着,鼻子这里别随意碰,几天也就好了,没啥大事。”
那人鼻血止住了,虽还在哼哼唧唧,到底来了精神劲儿,指着英祥鼻子骂道:“杀千刀的贼!今天不说清楚不算完……”正嚷嚷着,外面有人道:“保长来了!”一个着靛蓝长衫、黑绸子比甲的肥胖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一路上人都弓着腰称呼“包三爷!”英祥一看,自己到这里安家时,也见过数面,正是这块地方的保长,名唤包彭寿的。那人站定在那磨豆腐的面前,皱着眉头一打量,才转眸向四周问道:“怎么回事?”
大家七嘴八舌说着,包彭寿用力挥挥手道:“聒噪!这样我听谁的?”指定了一个人把事情经过说了,包彭寿这才重新回头看着英祥,说:“你办理户籍时我倒认得你的,挺文雅一人儿,怎么今日做这样的事?虽然你不是首先动手的,但把人打伤了,总该你赔钱。拿五百个钱,就彼此算了。”
民间这五百个铜钱也不算少了,英祥犹豫了一下道:“既然是我出手伤了他,我赔钱也是该的,不过此刻身上钱不够,容我先欠着,日后有钱了定当赔偿。”冰儿却抬起头道:“没有这个道理!我已经把他的伤给治好了,有多大妨碍!何况是他动手在先,是他活该!”
包彭寿抬眼看这说话的人,眸子却倏地一亮,转了笑脸道:“你是哪家的?”
冰儿见多了不怀好意的神色,立马知道他心里打的主意,撇过头道:“哪家的怎么样?说得在不在理吧?”
“在理。”包彭寿笑道,“不过你们彼此不服,我也没法子。来啊,拿我的片子,送到衙门里吴头儿那儿,请他带两个人来,他们做公的人,最晓得什么事情在理不在理了。”
这下,连卖豆腐的都急了,惨白着脸陪着笑说:“三爷!三爷!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回。我自己认了,自己认了!……”
包彭寿似笑不笑地拨着指甲说:“人家要个‘理’,我就得给个‘理’!怕什么,不过是斗殴而已,又不是闹的人命官司!怕衙门的人活吃了你们?”
没多会儿,巷子口晃过来两个人,一身皂衣,一脸痞相,过来歪着头横眉立目道:“包三爷,又挑小的们什么活计?”包彭寿得意地瞥瞥四周人敬畏的神色,躬躬身道:“两位头儿,大热的天过来,实在是辛苦。”从衣袖里摸出几枚大子儿塞过去,笑道:“我们这里两个人斗殴,彼此不服,要请你们吴头儿指教指教章程道理。”两名皂隶乜着眼睛瞥瞥英祥和卖豆腐的,冷笑道:“这什么名牌上的人?也值当我们吴头儿亲自指教?”其中一个拿手中的铁尺朝英祥肩头用力一敲,道:“你站得倒直!”
英祥给这铁家伙打在肩膀上,疼得额角当即就冒出冷汗来。他虽有纨绔公子哥儿的高傲执拗脾气,但并不傻,很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随即也弓弓腰道:“我们这里惹事了,倒叫两位头儿过来辛苦,原该我们自己解决才是!我叫贱内倒茶来给诸位赔不是!”回头使了个眼色给冰儿。冰儿也明白过来,正欲回去倒茶,另一个皂隶冷着脸子道:“做张做智的干什么!我就没有走空趟儿的规矩!走吧,班房里坐坐,也不用大老爷开堂问,自然有人指教你们俩!”
卖豆腐已然哭了起来,英祥自己也有些失悔,但事已至此,再塌了面子划不来,干脆拍拍衣襟,整整行头,不言声大步跟着两个皂隶走了。
冰儿愣着神儿看自己丈夫跟着两名皂隶走了,保长包彭寿眉花眼笑地站在自己面前,先是扭头驱赶其他人:“走走走,以后少管这些闲事!”接着才回头笑眯眯道:“你大概就是博英祥家的吧?”
冰儿觉察是他在捣鬼,心里的气一拱一拱地往上蹿,但是她如今毕竟要耐得住些,且自己现在一点后台的凭恃都没有,肚子里反而倒有个碍事的,若是如以前一样冲动,不知闹出什么惊天动地来,倒霉的还是自己。冰儿转身就走。包彭寿的冷笑声在身后传来:“哼哼,你莫要不识好!你男人进了公门,有苦头吃!你将来求我的时候还在后头!”
冰儿猛地转身,怒声说:“你想怎么样吧?”
包彭寿几步凑过来,瞥瞥周围没有人在注意,涎笑道:“不想怎么样……娘子身上好香,用的是哪个香粉铺的粉?哪个头油郎的头油?……”
冰儿恨不得一巴掌抽在那张油嘟嘟的肥脸上,忍了又忍道:“你正经点儿!我们一家子,可没有惹你!”
包彭寿笑道:“娘子可惹到我了……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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