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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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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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天遂人愿,她以患病为由,奏告不能陪皇后亲蚕,将皇后从极度的困境中解脱出来。但是,这种解脱后产生的轻松感,却并未持续多久,皇后又陷入了更深的气恼之中。

生病?生什么病!三月三日御宴群臣于曲池,她那伴君身侧发出的朗朗笑声,那沉醉彩舟之上的得意模样,何曾有半点“病”态?就在进入亲蚕斋戒的前一日,不是听说她还携着寿王去玄妙观赏过桃花么?这明明是不愿以陪从宫嫔的身分,参加由自己主祭的隆重仪典!听妹妹尚衣奉御长孙昕的夫人说:武妃宫中的司仪、用度竟与自己一般!这不明白地向她表示:惠妃不愿屈从于皇后的地位。这,就意味着抗衡和竞争。平静的宫墙内,皇后似乎听到了两军死力拼命杀的鼓角声,刀钺撞击声,镝鸣声……

曾经不输巾帼豪气的皇后陛下,此刻,却只能气恼、胆寒;不错,她辅佐当今皇上,和狠毒无比的韦逆抗争过,和阴险无比的太平抗争过。正象在大海的恶浪中驶过来了的一只船,眼下,这船业已进入安全的港湾,但却要沉于平静的浪下了。尽管她这只船曾载着主人顶风破浪,但船的命运却掌握在船主的手里。船主喜新厌旧她又有什么办法呢?什么天、地,什么两位陛下!她从和武氏的较量中,深深地、甚至是绝望地看到:大唐朝中,只有一位陛下,那就是皇帝本人!这些冥思,霎那间,使她感到自己犯了天大罪孽,惊怖得快浑身颤栗。

王后惊醒过来,收拢了繁杂的思绪,把自己摄入一种麻木的桎梏中。这是她一年以来,找到的唯一使自己多少能获得一点安宁的办法。生病的,自然只能由宫中女官陪驾亲蚕,而先蚕使者,自然也就只能是明义公主了。

……

“启奏陛下!”尚仪女官的奏报声,再次响起,“先蚕使已奉诏入室先蚕。”

“啊,”皇后仍处于木然中。尚仪女官不见动静,从笏板上抬起头来,朝她暗暗窥了一眼,又低低提示道:“致斋时辰已过。”

“啊、啊!”皇后感到自己有些失态,她记起来了,“致斋时辰既过,即赐各命妇酒食,及明衣,各习礼于斋所。”

“领懿旨!”尚仪女官吁出一口气来,与尚服、尚宫、尚食、尚寝、尚功等其余五尚女官,领着众执事,抬着酒食、明衣礼服,由殿西起,向参加斋殿斋戒的三妃(惠妃为女官替代)等正一品夫人,以及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等二品九嫔,再有婕妤九人,美人九人、才人九人,宝林二十七人、御女二十七人、采女二十七人等六宫命妇和朝宫各品夫人等,赏食赏衣。领取衣、食的命妇们,望东拜谢,然后换衣进食,等待正宫六尚,训练明日亲蚕仪典应循礼节。

就在六尚领着执事们赏食赏衣的同时,皇后宣光禄卿、姚崇之子姚奕上殿,命监取明水火。姚奕领了懿旨,亲自于殿北阴鉴铜缸中取水一盂,又于殿东承放的阳燧火石上打得明火,用火点燃供案的香蜡,将水倒入供案的金樽中,姚奕做完各事,向正殿上的皇后缴了旨。

皇后静静坐于御座,合什谢了明水,火;不久,太监奏禀未后一刻已到,皇后缓缓下座,向幄帐所设的殿西而去;姚奕即命各命妇所带执事一人,女卫二人,改换女甲,仗着桃剑,由他领着,前往亲蚕坛,守卫祀坛周围所筑的矮墙的墙门,即壝门。

但是,在改换衣甲时,却剩下三套无人更换。姚奕点查一番,却是尚衣奉御长孙昕的夫人,未遵旨派来。换了别人,姚奕前去催问一番也就罢了。可是,这位奉御夫人,既是皇后妹子,且又以泼辣知名,他决定先去奏问一下皇后陛下,再作区处。

王皇后刚刚在西殿帐幄内的暖榻上坐下,姚奕便来跪奏守卫壝门尚差三人一事,王皇后听了心头一怔,“难道又是惠妃宫中未遵制派人?哼!你惠妃不把本后放在眼里,连你那宫中的小小宫人,也敢如此放肆?”按她的本意,这时把那代陪亲蚕的女官叫来,狠狠训斥一番,也能稍稍泄泄心中的不平之气;但她转念一想,即将举行亲蚕大典,犯不着为这么一件事,坏了数日斋戒造成的庄严肃穆气氛。因此只得茸着眼帘答道:“卿可查明是何宫未遵制派人,传本后懿旨令其从速补派即是。”

“臣已曾查明,”姚奕听皇后口气,并不知晓所差三人的原因,只得明白回奏,“所差三人,系尚衣奉御王夫人未派。”

竟是妹妹!简直想不到。皇后皱着蛾眉,暗自抱怨:“妹妹呀妹妹!你任性调皮,也不看个地方!为姐在这宫禁中,已被人欺凌得不堪了,你却还要如此行事!这一来,人家还把姐姐放在眼里么?”她虽然抱怨,但此时也只能埋在心里。正当她要命姚奕去吩咐妹妹补派人员时,忽然想起明义公主给自己讲过的一件极关紧要的事来,“我何不趁此将她唤来,着实告诫一番。”于是她令姚奕,“卿可前往王夫人居室,召其前来见我!”

“领懿旨!”姚奕忙领旨出了西殿。

“尔等各自歇息去吧!”准备和妹妹单独谈话的王皇后,和颜悦色地遣散了侍立于帐幄四周的近侍。

不久,姚奕领着王夫人来到西殿,王夫人笑眯眯地进了帐幄,向姐姐跪地奏报:“臣妾叩见皇后陛下,谨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天要如仪听这种山呼声,但惟有此刻从妹妹口中呼出,传入耳中的这句常调,令皇后感到亲切,诚挚;她心中一酸,眼里充满了泪水。好一会,她才忍住那一股股冲向咽喉的热浪,先令姚奕去亲蚕坛当值。在姚奕出殿以后,她赶紧一下子站起身来,把妹妹扶起,携到自己榻上,和自己并肩坐下。然后慈爱地抚着妹妹的肩头,打量着她。这是王门幺女,她比皇后和国舅都要长得矮小。大约没有经历过姐姐和哥哥那种极不平凡的岁月,她的心灵上,没有姐姐和哥哥那么多的阴影、担忧;也没有姐姐和哥哥般的小心谨慎,她想说就说,想笑就笑,不高兴就闹。因此二十出头的贵妇,那眼睛里,还闪着不泯的童稚之光,配上那透着淘气、俏皮的神情的小翘嘴唇,她的脸,纯是一张娃娃脸。因为斋戒的缘故,一团浓云的发髻上,只插着一支银簪;身上,是刚刚由皇后赏赐的黑蓝色明衣。

“陛下,你看臣妾这身打扮很丑很丑吧?”看姐姐疼爱地打量自己,奉御夫人撒娇地问皇后。

皇后并不回答她,却用手给她把散在眉上的一绺水光油滑的青丝,抿回鬓角去。

“哼,偏我喜欢这身打扮!”她躲开姐姐的手,任性地把那绺青丝重新抖向眉上,然后得意地对姐姐说,”我也喜欢这种仪典,除了陛下你而外,管它什么妃、嫔,什么一品夫人,二品夫人,都得穿和我一样的衣裙!我真巴望年年如此,永世如此!”

“你呀!哎……”

“我怎么样?”姐姐一露出这种软糍粑的模样,她就要来气,今天分明是气上加气,“亏陛下还是六宫之主!人家什么惠妃,才人的舅子表爷,都好歹成了三品、二品大员;人家的什么姨子、堂妹,也早是一、二、三品穿紫佩玉的夫人;我呢?还是你的唯一一个亲妹子,才不过是个五品奉御的从五品夫人,就只能穿那些死红的裙,戴这惨白的银!”她猛地拔下头上银簪,一下丢在榻前,“那姚光禄还敢来问我为什么不派守壝门的人!先头,我是忘了。可我偏说……”

“你,你说什么了?”

“啧!陛下,看你那无威无刚的眼神!我怕谁?我偏说我那么个品流的小夫人,煮饭还得自家动手呢,哪有什么人可差!……”

“罢啦!”皇后发急地制止越来越激动的妹妹,满是苦楚的口吻里,“你就不想想,这是为姐下旨、应当遵循照办之事!……”

“你又想过没有?陛下!”王夫人却毫不留情地反诘皇后,“对你,这满朝夫人,六宫命妇,又有几个愿按你的脸色行事?人家惠妃院里,拜谒的人整日不断,你只敢为这么件小事,来斥谕你的可怜的幺妹;你又知不知道,你这小小的从五品的妹妹,整日里要看多少白眼?你这时愿意去我们北间几十个斋戒室看一看吗?那些一、二品的夫人,不断线地或亲自登门,或派出贴身女官,去代替武家来坛亲蚕的那个女官室里,探问‘惠妃娘娘’病体如何!你如果真的病倒在正坤宫中,看有这么热闹么?”

“菱子!”妹妹的话,象匕首一样直插皇后的心尖;皇后的眼泪,被这剜心剐肺的话点着的怒火烧干了;她异乎寻常地放大声音,叫着妹妹的小名,想对她的大胆放肆斥责一番。但是,叫过之后,她却又愣住了;妹妹这满腔的愤懑之情,与自己平日感受的,又有何异样?斥责她,等于斥责自己。和她一道去抒发愤懑?……“不能!”这两个字,既象从她自己胸腔中进出,又象是哥哥发出的声音,还象义女蓉儿的语调,那么巨大而清晰地响在她的头顶。这是宫禁!它不仅森严,而且极端严酷。宫人斜中,有多少冤魂,不就仅仅因为不小心错皱了一次眉头,错哼了片语只言,便被打入冷宫的么?

一个寒颤,令皇后省悟过来。她伸出手去,拉着妹妹因气愤而变得滚烫的手腕,想扯回召见妹妹的话题上去:“菱子……”

“陛下……”看见姐姐难受的模样,王夫人也放低了声调,不无凄凉地望着皇后。

“长孙怎么敢去冲撞侍读的腰舆?他不知道连皇帝本人也十分敬重这些师傅?那腰舆,也是今上念及一些师傅年老、行走不便,特地下敕备办的?”

“……”看来王夫人还并不知道这事。有几分肆无忌惮的她,一听皇后说到这事,而且用的是这种口吻,她那被握在姐姐手中的腕颈,也抽搐起来了。

“就是在曲江赐宴前的一天,”皇后详细地告诉妹妹,“今上正召两位老侍读进宫备询。长孙领着人去给今上备办春装,行至右银台门口时,抬着腰舆的力夫,正好先他一步进了右银台门口时,他不仅不为老侍读让路,还令他的随从,闯舆而过!若不是正好遇上明义公主而被劝阻,真不知要惹出什么祸来。”

“今上知道此事吗?”王夫人顿时减了气焰,怯怯地问皇后。

“明义公主叮嘱了送侍读的太监一番,总算还无人去今上面前搬弄是非。”

王夫人把自己的另一只手盖在皇后的手背上,紧紧地握着。

“菱子!”这无声的亲昵的表示,使皇后觉得自己的幺妹,还是个弱女子,并不似常人眼中所谓的泼辣货。但是,正因为发觉了妹妹这一点本性,皇后心里的酸楚,却更浓了。她几乎是硬着心肠,继续把不得不说的话,对妹妹说下去,“今上志图中兴,严饬纲纪;岐王,帝之爱弟,稍有越轨,亦不姑息。你与长孙,更当自爱才是。”

“臣妾记下了。”

听着妹妹那声调陡减的回答,皇后又有些不忍,但,又怕她年轻,阅历太浅,不识厉害,就在要令她返回斋戒室去时,她还是再次严厉地叮嘱说;“更不能仗恃本后,胡作非为!若再惹下祸事,本后亦无力搭救!尔,回室去吧!”

她极不情愿地从妹妹的两手间,抽回自己的手来;但是,就在妹妹要跪地拜辞时,她却又将她一把扶住,温柔地把她那绺重新掩住眉儿的青丝,往鬓角抿去。那眼角处,却偷偷地流出泪来。

“光禄卿大人好气色!”姚奕带着本府一名家人,往亲蚕坛而去。刚走出斋殿不到一里,却见千叶桃林中,醉醺醺走出一个人来,老远地,就朝他一揖到地,笑哈哈地寒暄起来。

“哟,是姜大人!”姚奕仔细一看,见是殿中监姜皎,忙笑着回揖,疾步走过去。可是他的心里却七上八下,并不想见眼前这个人,但撞上了却不能躲开,他走近姜皎,又抢先问一句:“姜大人好兴致哩!看这模样,定是在这千叶桃林之中,‘消恨’了一番?”

原来这千叶桃树,乃南海所贡的异花,其枝繁叶盛,干矮花多。其花色淡瓣稀,但香味雅净不俗。刚刚搬入大内居住的李隆基,常常因与太平心斗不已,十分苦闷。曾于千叶桃花盛开之时,来此赏花。春风搅着花香,扑鼻而入,霎时使李隆基神清气爽,对伴驾的近侍们笑着说,“不独萱草忘忧,此花亦能消恨。”故由此之后,大内主人又称此花为“消恨花”,此处称曰“消恨墟”

一听“消恨”二字,姜皎才用手扶扶自己的幞头,回首看了一看,不觉也笑了:“真是,我怎么会走到这消恨墟来了?看来是宫神知道你我交谊不浅,故意让我走错了路,到这里来陪奕哥‘消恨’哩!”

姚奕一则此时不想与姜皎纠缠,二则因身有懿旨,要去亲蚕坛当值,故笑着一揖相辞道:“姚奕身有旨命,不得奉陪,请姜大人恕罪!”

“急什么呢?光禄卿大人,”姜皎打着酒嗝儿纠缠,“看你这一身明衣礼服,是在跑正坤宫的差事吧?”

“大人说的是,明儿就是亲蚕大典之期,”姚奕忙说,“因之……”

“哎呀!奕哥,”姜皎却朝他一摆手,拖着他,离开姚府家人远些,才噗哧一笑,放低声音说,“这大唐朝的事,也真让你父子揽光啦!令尊大人是上管三公,下管群僚;你呢,六宫后院,也大提大调开啦……”

姚奕心中暗暗发毛,却苦于不知如何摆脱他。休看他和姚奕是同品之官,但姚奕却深知此人因平太平有功,深受皇帝宠信,不仅可任意出入宫禁,而且一些嫔妃为了受宠于今上,还屈意交结他,他和一些嫔妃,可以连榻而坐,同壶饮酒。眼下,今上最宠信的武惠妃特别倚重他。故在姚奕这批文武朝官的心目中,他虽不如高力士那么声威显赫,但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本来在东都分司衙门办事的姚奕,正是请托这位殿中监,回到西京,得到了眼下的官职。可是,最近姜皎却给他出了大大一个难题,要他通过紫微省中四个主书之一的赵诲,向他父亲提出推荐现御史中丞李林甫为吏部尚书的请求。赵诲文案娴熟,吏道甚详,是深受姚崇信任的主书官员。由他向姚崇提出,事有八九会成功。但深知父亲和他所信任的属下对这等请托所抱宗旨的姚奕,却不敢贸然允诺。谁知姜皎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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