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唐明皇- 第7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啊。”李隆基听奏,早又走出御案,笑着对高力士说,“返朝日久,忙乱不堪,真忘了正坤宫的菊苑了!明日重阳,正好和皇后前往赏菊。可转奏皇后陛下,朕明日前往正坤宫。”

“奴婢领旨。”高力士忙应道。同时试着问道,“大家还要何宫陪赏菊苑?”

“陪赏……?”李隆基的眼前,闪出了武惠妃那含忧藏怨、娇媚可悯的双眸,但他沉吟片刻,却吩咐道:“就宣明义公主和毛仲陪赏吧!”

“奴婢领诏。”高力士明白皇帝的用意了,偷偷吁出一口气,暗自为皇后高兴。但却无端地对王毛仲生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滋味:“这高丽种,要当驸马啦!……”

“敕宜春院乐官,”就这时,李隆基又吩咐高力士说,“命左、右教坊众人,也在菊苑待诏。”

听到皇帝传出这道敕令,高力士又象是记起了什么,忙回奏道,“启奏大家,左右教坊的四位掌教,业已商议过节庆歌舞一事了。公孙大娘要奴婢转奏大家:明日献舞,欲罢《剑器》,改献《春莺啭》、《社渠》等软舞……”

“罢《剑器》、改软舞……”不待力士奏毕,皇帝已喃喃地对公孙大娘所奏之事揣摸起来,“《春莺啭》、《社渠》等舞,系劝农祷稔之舞,施于重阳菊节……哦!”揣摸到此,皇帝明白教坊掌教良苦用心了。他省悟地叹出声来,又独自盈盈而笑。

“大家,”

“她还有何奏么?”

“大娘与李氏三位掌教,还奏请下敕容左、右教坊弟子去宝刹寺祭奠卢老相国!”

“唔。”听着两教坊的这一请奏,皇帝又联想到卢怀慎遗表中所说的“中兴在黎庶之兴”等语,他更明白公孙等人不献应景之舞的深沉用心了。笑意,从他那显示着刚毅果敢性格的唇角消失了。“准奏。敕于百官祭奠之后三日着左、右教坊弟子前往宝刹寺祭奠。”

敕毕,李隆基仍沉浸在思索之中,连高力士何时离去,他也没察觉。卢怀慎的死,使皇帝感到昔日起用此人的用心并未空耗,用一贤者,与世风的纯正,关系多大呵!“用人啊,用人!贤德之人,实是难得呵!……”一念及此,病居四方馆的姚崇,须发皤然的宋璟,又一一闪入皇帝的眼帘,使他剑眉愁锁;蓦然间,远贬相州的张说的音容相貌,十分清晰地显示在皇帝的脑海中,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聚集着天下奇珍异宝、拥有包括肉行、铁行在内、多达二百二十多个行业的长安东市,近日来,象退潮的大海,失去了震耳欲聋的喧哗。从崇仁坊的两大寺院——宝刹寺、资圣寺中飘出的超度卢怀慎亡灵的锣钹声、诵经声,给大唐西京凭添了肃穆庄重的色彩。

夜幕徐徐闭合。秋风将两寺中焚化的纸帛灰烬,纷纷扬扬,卷入黯然的夜空。秋风,也将摆设于巷坊间的丛丛菊花的清香,拂送到京郊四野。然而,平素香花永供、丝竹之声不绝的紧邻崇仁坊的平康坊,这被中外称为风流泽薮的街坊,却一反常态,岂止户阶无花,帘笼紧闭,连灯火之光也稀稀落落。这景况,表明了它在西京百坊之中的低贱。

但是,这介于崇仁、宣阳二坊间的平康坊,在大唐奠基之时,却为不少风云人物立宅建府,供他们栖止、筹画、治国安邦。如曾前驱高祖、太宗马首,业已留影凌烟阁的卫国公李靖;挥洒笔墨如龙飞凤舞,其盛名永传后世的褚遂良;还有大长巾帼志气,致芳名远播的李娃……然而,光阴如白驹过隙,人世似大浪淘沙。叱咤风云者,业已高卧坟茔;红粉娇娃,亦已藏香芳冢。自褚遂良、裴光庭死后,这坊便成了倡优聚汇的场所,声名一蹶不振了。谁料得,不久前,它却迎来了大唐朝又一位非凡人物,御史中丞李林甫。

在汴州督捕蝗虫被民众打伤的李林甫,手腕尚未痊愈,举箸也还相当不便。正因为这样,他获准不去宝刹寺为卢怀慎守灵。于是,此刻他便可悠闲地徘徊于本府后院的月堂,思虑着他那无穷心事。

他这中丞府第,紧依东市之西,其前身,便是卫国公宅邸。它占了平康坊十分之二的面积,分外、中、后三院。那遮护三院的围墙,内砖外泥,裱着铁灰色,高逾一丈。在九十六年前,这府宅也应算西京十四条东西大街、十一条南北大街、一百多坊中上万座宅院内规模宏大、气概非凡的了。但九十六年后的今天,它却被充斥在东城的一座座巍峨富丽、亭台玲珑的宅第压得黯然失色。尤其是当邻近的香榭花楼彩灯大放时,这疏灯稀烛的府院,更被衬得如冷坛破庙一般荒败、寒谬。

但是,尽管李林甫今后将专权中枢,作冢宰达十九年之久,眼下,他却只是个乌纱服绯的御史中丞。以其晶流,栖止于此,却也相匹。就是在他服紫捧玉之后,直至上息盖棺,他一直都未另寻新宅,仍居于此。是因为宥于这块灵地上出过不少人杰么?到死方疑惑为冥冥之报的他,在其先只怕未必有此计虑。他不愿离开此房,一是喜其名曰“月堂“的后院,二是在任相之后,此坊离后来称为南内、成为玄宗皇帝主要处理朝政的兴庆宫,只有一箭之遥,便于入宫公干。

月堂,是前卫国公秋季寝休之院。其廊宇布局,不似前,中两院,横、纵轴线丝毫不爽,砖对缝,廊直角,庄重而呆板,规矩而乏变化。这一院,象颠倒在地的醉汉,头歪着,手叉着,足张着,那里落着幞头,这儿掉了麻履……简言之:它方不方,圆不圆,不成规矩。曲廊是真正的曲廊,七扭八弯;几堆怪石间,立着一座亭,亭基老高,得上近十步石阶,才能入亭,但亭盖却极矮,似乎不让人直立其中,老大一个池,无荷,无莲,就那么阴森森一泓池水,静悄悄地躺在亭足下面。池对面,七、八株品种不同的桂树,或直或曲,胡乱立在半人高的芜草丛中。其后,便是一溜高高矮矮的房屋,大多是坟典满架的书屋;有一两间,可供眠寝。

这座宅院,就因有这令人莫名其妙得有些惊怖的月堂,才被他选中。妻子曾求他改选一宅,刚刚生下来的儿子,被他抱在亭上望着池水时,便骇然大哭起来。但他却笑着,扬着柳叶眉,安慰妻子。但宅第却铁定不动——几达四十年!

堂静、水幽,徘徊亭下池畔的李林甫,也步履悄然。但他的心,却如鼎内沸汤,大不宁静。

排行第十,被族人称为李十郎、被父母呼为“哥奴”的李林甫,虽被长辈们戏指为“十郎九窍”,“天生早慧”,但学业上他却并无所长。他能早早地进士及第,主要依仗他是李唐宗室一脉。少年得志的他,虽因宗室一脉立班庙廊,但他却紧紧窥视着金帘玉柱后的紫衣玉笏队伍。这队伍中人的言行举止,以及他们在君王眼中的反应,都是他用心细揣的“仕途经济”。他暗自审度,眼下层于紫衣队首的姚崇、宋璟,远非他可以效法的楷模。休说才干,他不可与之相比,就是在君王前的进退举止,他也难望其项背。但是一心窥视紫衣玉笏朝班的李十郎,其心雄志大,难以叵测。他曾立誓,只跻身于该班算得了什么,他所渴慕的,乃姚、宋式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赫赫声威和权势!凭他在宗室所受的教诲和熏陶,他明白直达九重金阶的青云之路,除开才干可依,还有终南捷径。

但是,面对两度平乱,志在中兴大唐的年轻睿智的君王,那不依仗治国齐家平天下才干而可通九重的终南捷径,又是否能举步试之宁在去冬以前,他苦苦徘徊于月堂,终日思虑这个问题。震动朝野的张说等三大臣交结岐王一事发生后,他才初步认定了此途可通九重金阶。

原来张说一事由钟绍京之妻首告君前后,李林甫曾奉敕按理此案。按理,这正是心藏奇志的年轻御史崭露头角的机会,可是他附一奉旨,就深感棘手。

遵律按察、惩处国之元勋,自会大惊视听,给自己树勋立威。但是,正因为张说是国之元勋,辅助今上翦灭过势倾朝野的太平公主及其党羽,眼下虽被人告发,更受冢宰弹劾,其圣眷真衰否?如圣眷暗存,而自己却奏报重惩,其结果,只怕是招来龙颜大怒,酿成灾祸。

敷衍放过?也颇知今上意在肃清官闱邪氛,以图安邦定国的李林甫,又怕皇帝将自己这宗室一脉,也视为岐王的心腹,有意回护张说等人,则后果更不堪预料。

就在他于御史台廨署之中,暗中权衡、发愁之际,意外地来了殿中监姜皎。表面上,姜皎是奉旨查询按察张说一案的进展,实质上,在屏退众人、两人密晤时,姜皎却向他转告了惠妃的懿旨,要他网开一面,从宽上奏皇帝。

“林甫自当为惠妃效力!”闻言内心大为震动、但柳叶眉下的双睛却向姜皎剖示着惶恐和赤诚的李林甫,赶紧向姜皎吐露着对惠妃娘娘的一片忠诚。

就这么一句回答,便令姜皎放了心,赶紧去大内密奏武惠妃。而李林甫的脸上,才泄露出新的惶惑之情:“朝中传说张说力保寿王入主东宫,故深得惠妃宠信,眼前之事,可谓所传不虚。既然惠妃在暗中护卫张说等人,我万不可鲁莽行事……但又怎样上奏,才符今上之意?”他从公案上收回目光,朝立于廨署院中的避邪石兽久久地注视着,心中却在紧张地计较、盘算。

散衙的时辰到了。

他掩上案卷,笑吟吟地招呼着另一位御史李杰走出膊署。就在二人登上马鞍,揖手告别时,不知为什么,李林甫突然失去平衡,从马背上跌落在地。

“李大人!”

“御史大人!”

李杰和人役的焦急呼唤,使昏厥过去的李林甫苏醒过来,众人搀扶他起来时,才发觉他的腿腕受伤了。李杰忙领人将他送去医治,途中,李林甫拜托李杰代为按察张说一案,自己不动声色地从这棘手的案子中卸掉了干系。

想不到张说一案正应了他的揣度,经太上皇和武惠妃插手,都从宽发落了。更想不到的是,不久之后,姜皎便保举他作为随驾御史,随驾巡查蝗灾,使他有了接近皇帝的机会。继之而来的是,在汴州城里,姜皎深夜来访,要他严令督捕飞蝗。他受了伤,但已知皇帝从他受伤后,在心目里便记下了他的名字。归途中,他便由区区御史,升任中丞。

这一切,李林甫都感到,是后宫那位深得今上宠爱的妃子,通过姜皎,在为他搭铺直达九重的终南捷径。

难道仅仅是因为张说一案遵从了惠妃之意,而令这位当世殊丽青睐于他?李林甫思索之后,却不完全这样看待。善揣人意的李十郎,分明看出那位自己难睹其面的入主宠妃,在姚、宋立班庙廊的朝堂之上,象他这样能听她驱使的官儿太稀少了!再则,自己的宗室出身,也使这位欲使自己儿子主掌东宫、自己也能执掌六宫的宠妃,产生了倚重的愿望。让李林甫得近皇帝,脱绯换紫,也就更能为他母子张目,如被贬出朝阁的张说一样。

但张说谪贬出朝,却又给李林甫暗暗敲响了警钟:“以张说之功,以张说之才,一旦存意不善,后果竟也如此。当今陛下,确属圣明之君啊……李林甫啊李林甫,尔不可大意,千万不可啊!”

然而,惕戒之心和强烈的欲望,却在他的心境内拼斗,使他难得片刻安宁。卢怀慎去世,紫衣班中少了一人,但他却仍只能绯服乌纱,立于中流品阶的人群中,为此老送葬。何时方能服紫腰玉呢?这欲望,又把他推向那神秘莫测的大内后宫。

就在他默默渴望着、等待着的时候,刚才,姜皎来府相晤。随着车舆,还给他带来了武惠妃赏赐的重阳菊酒十坛!

他望坛跪拜。其崇敬之情,连惯会讨巧的殿中监,也似觉腮边有些发烧。两人对揖归座之后,姜皎单刀直入地对李林甫道:“十郎兄,这区区十坛美酒,算得了什么?只要兄永遵惠妃娘娘之意行事,娘娘定保你由这宣政殿之东,改升宣政殿之西行走!”

李林甫听了这话,不由得愕然出声。宣政殿之东,指他眼下出入的御史台;其西,便是紫微门下二省。由东而西,暗示着他朝暮渴望的王侯卿相地位啊!

“娘娘隆恩浩荡,十郎敢不尽心竭力,以供驱使!”李林甫终于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朝姜皎又是一揖,说,“只叹林甫无尺寸之功呵……”

“十郎兄。”姜皎应着李林甫的话尾,把座椅朝他挪拢一步,开导着,“以兄之明,何以说出这种迂阔之话?为朝臣者,每奏对常称旨,合圣人之虑,何愁不得圣人眷顾,擢于高位!如汴州督捕飞蝗一事,兄亦明白八九了吧!自此之后,圣人动静,皎当速告,以助我兄荣升之功!”

“伺圣人动静而奏,奏必称旨!”李林甫听到这里,心中豁然明亮。但不容他分神,姜皎又急切地告诉他道,“昨日今上在惠妃娘娘宫中,携着寿王殿下,共度重阳。惠妃娘娘听今上对寿王道:明春将领诸王子于上苑种麦,一为劝农,二则欲令诸王子知稼穑艰难。因之,娘娘要我兄早日上疏今上:勤劝农耕,以图国势之兴!”

“娘娘隆恩,林甫只有尽力保护寿王以答谢这浩荡隆恩!”

“十郎兄好自为之!”对李林甫的回答相当满意的姜皎,喜滋滋地离了中丞府。

夜,很深、很深了。

李林甫却仍在月堂池畔徘徊。他苦心地推敲着奏疏中的辞句。秋天下半夜,使人觉得并不象夜幕初垂时那么黑暗。那淡淡的夜色,衬得这池畔缓踱的人影,象煞一个幽灵。

第九章

李林甫的奏摺展开在皇帝御案上时,李隆基的心境正被倪若水的一道禀奏掀起了欢乐的浪花。倪若水奏说:“仗驱扑焚瘗之力,田有收获,人不甚饥!”

想着数月前在山东、河南等道目睹的蝗害灾情,李隆基把这寥寥数语,当成了奇珍异宝一般,看了又看,不忍释手。

就这时,姜皎向他呈上了李林甫奏请来春举行隆重的南郊圆丘祀祭仪典、皇后亲蚕仪典和恳请皇帝亲耕籍田,以示劝农劝桑的奏疏。剑眉舒展的皇帝,边览此奏,边用朱笔批敕道:“林甫此奏,深合朕意,着紫微省会同太常寺等有司议奏”

批毕,皇帝才惊奇地发现两掌心竟沁出了几粒暖烘烘的汗珠儿。他离开御案,走向暖阁的窗前,撩开帘笼,向外一望,畅意地笑了。

窗外,瑞雪纷飞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