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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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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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龟年听了,感叹地说,“大半年过去了,她的心眼才活过来。真是应了古话里所说的:失民心易,得民心难啊!”

“阿哥,”寿年不以为然,“象今上这么精明豁达的君王,得民心我看是不难的。那二十八子一介草莽,在古吹台看见今上食蝗,不是悔恨得拔刀剁臂么?这真所谓‘圣人之心,可化顽石’哩!”

“是呀!”鹤年也应着弟弟的话尾,感叹地说,“我们虽是伴驾乐工,可是也不止伴过今上一人了。象今上这种心性、胆识、作为的,说真的,除了今上,还没见过有如此重社稷、惜万民的。”

“是啊,”龟年接茬说道,“今上虽只吃了一只蝗虫,可真是大得民心呐!我们随銮返还京师,一路之上,看见成千上万的百姓,或举大火追焚,或挖沟扑埋,那声势呀,和征战差不离。刚走过东都,就听姚相国在马上对陛下奏说:‘河南、河北二道,已不见飞蝗!’……”

“三位阿兄,”听龟年详叙这一段经过后,公孙大娘和李氏兄弟都沉浸在激动、感佩的浪潮中。好一会儿,公孙大娘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本度节庆歌舞暂停献剑器硬舞,改献软舞吧!”

李氏兄弟听了,一时不知她是何用意,都望着她,等她解释清楚。

“大娘虽是女流,”公孙大娘沉思着说下去,“却有幸能近君前,目睹中兴之难……”

三人仍怔怔地望着她,掂着她这话的分量。她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说:“舞者,乐之容也。今所练《剑器》舞,合阿兄右厢所奏《秦王破阵乐》、《还京乐》等,多为贺边功、迎凯旋仪典常式,与姚相国不幸边功、振兴朝政之谏,大为抵牾!故大娘欲禀奏太常,改练《春莺啭》、《社渠》、《乌夜啼》等软舞,以应时风。不知三位阿兄意下如何?”

“大娘之议,很有意思。”鹤年听了,侧首对龟年、寿年说,“这几种软舞,多用于劝农桑、贺丰收、考诠百官等仪典。我看,我们右厢,也应即向太常奏报本度节庆曲目,以符左厢之用。”

龟年凝目思忖,一时未曾答应。寿年却怀疑、担忧地对众人说:“《剑器》舞系大娘多年心血锻炼而成,已属中外皆知的名舞,一旦罢弃,大为可惜!虽然硬舞服以甲胄,舞以剑矛,有崇尚武功之嫌;但边陲未宁,诸蕃侵扰未已,征战既在难免,典仪常式亦不可废。以我观之,本度重阳献舞,硬、软二种,仍当并存。”

龟年听小弟这段话很有见地,他朝寿年赞赏地点点头,这才结束自己的思忖,对大娘说:“我看本度节庆献舞,硬舞及乐曲仍当并存。就以伴奏《剑器》舞的《秦王破阵》乐曲为例,其曲调慷慨激越,高亢悲壮。每一演奏,就使我想起闯宫死谏的郎大夫,被韦逆乱杖击毙于曲江池畔、临死尚慷慨陈辞的燕参军!……中兴一代,固需君明,亦仗臣贤。本次汴州灭蝗之议,若不是置生死于度外的姚相国,他人也实难作此壮勇之谏。大娘,《剑器》舞乐,还当练精,依我愚见,越是当今庙廊,越应多些慷慨悲壮之韵调才好!”

公孙大娘听了,不知是因为尚须对寿年、龟年之议好好咀嚼一番呢,还是因为龟年提到已故的郎岌,勾起了她的深沉的悲悼之情?她有些发呆地立在几毡之间,垂首不语。

“她,出落得俊俏而富丽了……”坐于毡上的鹤年,这时对立于他近前的公孙大娘气瞥,忍不住在心里赞叹着。她那原本修长的身材,现在显得愈见丰满富态:随意挽成的云髻上,插着一枝带着绿叶的纯白大菊花,衬着身上披的白花格子纱衫,更映得黛眉森森,灵眸清澈,她的胸前束着朱色斜格长裙,坠曳于坐毡之上;从左前腕上往肩后绕过后腕、又向左腕垂下的紫色绫帔,朦朦胧胧地显出杂有粉、青复色花枝的纹样。这雅致的妆饰,衬着她托腮侥首的沉思模样,让鹤年暗暗感到这左教坊的掌教娘子,那么超凡脱尘,那么光明澄澈。与此同时,鹤年却把目光偷偷移到自己右侧边的哥哥龟年身上。见哥哥头戴月白色的纱幞头,身穿月白色的夹绸衫,腰上却扎着三寸宽的朱红缎带,忍不住暗暗点头:“看哥哥这身衣冠,和大娘的衣裙,真象是商量着穿戴似的,多么和谐、匹配……”但是,当他望着哥哥那双这时也看着沉思的公孙大娘的眼睛时,却忍不住暗自叹息起来。李氏兄弟,鹤年、寿年早已成家,唯有哥哥龟年却对此避而不谈。鹤年后来慢慢看出,自己的哥哥早已对大娘一往情深。他为哥哥的选择高兴。也和寿年一起,暗自焦急地盼望着这对志同道合的人儿能早日潜结良缘。但是,岁月易逝,又过了两度春秋,仍不见凤箫凰管,奏迎喜烛。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天,我来当面撮合!”这个念头一升上鹤年的心头,他就又兴奋,又急不可耐,“对!趁着这花厅上,就我弟兄三人和大娘,不要再顾礼仪了,快对大娘提起吧!”

“娘子……!”

偏在这时,从通往去右教坊的夹道进口处,传来一片喊声,四人一怔,忙齐齐望去,只见庞大娘和她那些香火兄弟,疾步走进花厅来。

“什么事呀?”公孙大娘以为她们又去右厢惹事了,忙抬起头来,迎过去,问为首的庞大娘。

“卢相国去啦!”庞大娘气喘不匀地忙着回答大娘。大娘和李氏兄弟听了,也吃惊地“呵!”了一声,不约而同地问:“几时去了的?”

“我们正说去梨园练剑呢,中使就拿着一沓紫微省的丧报,到宜春院去找太常老爷去了。”庞大娘忙回答。

“卢相国在回来的路上,就咳得厉害了,”寿年回忆着,说,“在临离开汴州前,他又和姚相爷去贾堂等村庄督着百姓挖沟埋蝗,累坏了的!”

“可怜卢老相国公侯一世,还没有钱备办寿木!”

“庞大娘,这是怎么说?”

“回大掌教的话,”庞大娘对龟年一揖,说,“是报丧中使对我们说的。说卢老相国本无积蓄,临死时,又对他的老家人吩咐说:‘国遭大灾,府库空竭,我死之后,奏请今上不要赐物、赐葬,就备办一副薄材便是?’可怜那老家人平日连饭尚且难得吃饱,哪来钱财去备办薄材?结果在向紫微报丧后,竟头插草标,于承天门楼下自卖来办丧事……”

听到这件事,连平日对卢怀慎大为不恭的李鹤年,眼睛也潮湿了。李龟年更是频频叹息说:“卢相国的家奴,也异于人奴呵!”

“庞大娘,速去呈我的首饰箱来!”公孙大娘嘤嘤地抽泣起来,龟年却阻止她:“不可!俗云‘天大地大,死者为大’,今上也不可违死者之遗奏,我等岂可坏了死者的名节、违他的遗训?不如我和二弟先去太常大人处询问一番,求得一可行之法再说。”

“唉。”公孙大娘无可奈何地哀叹一声,点点头,说,“节庆献舞之事,只有改时再议了。”

“唉!‘喜事难成双,霉事偏成对’!”庞大娘对两坊掌教说,“听说,姚相爷也病得不轻呢!”

“怎么?”公孙大娘一听,吃惊地发起愣来。

龟年却以一种早在意料之中的口吻,叹息地说,“唉,自从姚相爷回朝后,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呢?忙!忙!忙!而本次随驾视灾,又是累、累、累!”

公孙大娘听了,默默地闭上了双眼,合起双掌,暗暗地祈祝起来。

“病了,也仍不得静养哩!”庞大娘仍急匆匆地说,“许多国事,今上仍要高公公去罔极寺询问。听说,今上业已下诏,要他搬到省台的四方馆住下来养病。”

李氏兄弟一听这话,“哦”了一声,公孙大娘也睁开眼,不相信地追问一句:“今上下诏要姚相国去四方馆住下来?”

庞大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李氏兄弟和公孙大娘虽被这事深深地激动着,但一时还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四方馆,是收藏国家重要文书的所在,姚崇虽为冢宰,也绝不能将这社稷机要重地,拨给他起居养疾呀!

“敢于吃蝗救民的今上,未必就不会再破陈规:让‘救时之相’住入四方馆去呀。”四位掌教不约而同地想。

“他奉诏了吗?”大明宫长生殿中殿阶前,正在翘首相待回奏的李隆基,一见匆匆进入长生殿院门的高力士,忙问。

高力士抬头见皇帝立在阶上发问,忙在鎏金飞龙墩附近跪下来,禀奏:“姚相国不敢奉诏。”

“嗯?”

“姚相国无力提笔奏呈,特要奴婢代呈他对浩荡隆恩的谢忱……”

“简捷些。”

“是。姚相国要奴才转奏陛下:四方馆系省台簿书秘藏之所,非病者所宜处;他固辞,不敢奉诏。”

李隆基听了高力士的代奏,咬着嘴唇,一时没有出声。

姚崇与卢怀慎先后患疾,回到西京后,两人病势都加重了,今日一早,又见到卢怀慎的丧报及遗疏;而姚崇的家人也回报紫微省,姚崇病势更重了。

李隆基虽素来敬重坐镇雅俗的老相卢怀慎,但对姚崇,则须臾难离,更加倚重。两相病后,李隆基曾以尚书左丞源乾曜为黄门侍郎,同平章事。源乾曜为人,近乎卢怀慎,清廉恭谨,而缺乏治理之才。最初,凡遇事,源乾曜多去罔极寺姚崇病榻前求教,故李隆基觉得这样处理尚可敷衍。但后来姚崇病势加重,源乾曜每奏对,便不合李隆基的心意,常叹息着要源乾曜还是去罔极寺和姚崇相谋后再说。

虽说罔极寺离丹凤门最近,但从大明宫去罔极寺,还是将近三里之遥,来往相议,也难免不耽延误事。源乾曜提议:请冢宰暂入紫微省的四方馆栖止。李隆基准议,今日即遣高力士亲捧敕书,前往罔极寺宣姚崇入四方馆养病。但姚崇却不奉诏。

宋璟虽已回朝,但正为三年一度的官员考诠事日夜操劳。紫微省待理文札想来已堆积如山,事不能缓。李隆基朝阶下的高力士焦急地说:“尔可再去罔极寺,宣我口敕,设四方馆,为官吏也;使卿居之,为社稷也。朕恨不可使卿居禁中,得常佐垂询,此何足辞!”

高力士忙领着第二道口敕,出殿院大门去了。

“宣敕厨下,”高力士刚出院门,李隆基又对阶前承宣太监吩咐说,“自敕下之日起,为姚相国精造滋补之肴,送入四方馆中,以助药疗!”

承宣太监领敕去了。

“贤才难得啊!”李隆基吩咐完毕之后,步下长生殿阶,心里却仍挂念着姚崇的病势。数月前,他初听人称姚崇为“救时之相”时,曾暗中恼怒地斥责姚崇竟敢以“救时”自诩,忘了他明君在上;但北征败绩、巡视灾道之后,他却深感虽世存明君,亦仗贤相良臣,方能“救时”!愈来愈懂得这一道理的他,却苦恼地看到:姚崇,还有宋璟,他们实际上也和卢怀慎一样,进入了他们人生的垂暮之年,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一病不起,甚至无疾而终。举目庙廊之上,文武百官之中,尚未发现才德如姚、宋的!正因虑及这一点,他才止不住喟然长叹。

当然,本次灾道察巡,虽目睹了民情灾情,却也发见过道州治理者不乏贤才,如倪若水。在反銮回京时,他也曾召问姚崇,欲升用倪若水,以备庙廊大用;姚崇回奏说,庙廊自需大器,但尤应看重都督、刺使等外职官员的任选得当。比如汴州若非倪若水,不知会反了多少个二十八子!回奏到此,姚崇又讲了一段他初去同州的见闻,使李隆基更加深感姚崇之谏的重要。

原来刺使到任,该州都要聘请乐班相迎,乐班的优伶,要临时唱起应景的“接官口号“。姚崇的车骑刚到同州接官亭,就听见优伶随着鼓乐,唱道:

合州百姓笑声喧,

香花敬供衙署前,

瘴气扫尽州得救,

瘟官去后得清官!

姚崇听罢,将唱接官口号的几人,叫到面前,佯笑问道:“本官才来同州上任,尔等怎知我必胜过前官,是一清官?”想不到优伶们却木然回答说:“这口号自神龙元年以来唱起,未曾改过,也不知接了多少任老爷,我们的祖父辈就这么唱,直到我们。其实我们还不知老爷到底是何等样官呢!”……姚崇讲到这里,苦笑着提醒年轻的君王说:“当时韦逆专权,后又遭太平为乱,纲纪败弛,贿赂成风,斜封滥官,扰民不已!故百姓所接之官,送时多为劣迹昭著者,这接官口号也就任其存之。百姓失望于朝廷的心迹,思之令臣惊骇!”

李隆基听了,也数日食寝不甘,回朝不久,趁宋璟考诠百官之机,他亲召当年所委的县令于宣玫殿,试以治县治理人之策。亲试的结果,更令他吃惊:除鄄城县令词理第一外,其余二百多人,全不入第!与宋璟谋议了几天,只得暂令其中一些人,仍去赴任,以待新选;但其中有四十五人,实在粗鄙不堪,只得放归,继续“学问”。盛怒之下,将吏部几个侍郎,贬出朝阁,但这又于国事何补呢?

想到这种吏治状况,李隆基更觉得姚崇这样的贤才太可贵、而又太稀少了。北征一事,证明他的心胸、眼光远胜于自己;而食蝗一举,中外惊叹,万民赞颂,但如无姚崇楚庄王吞蛭之谏,自己也未必敢做出此举。姚崇敢谏他人之不敢谏,且谏则多为公允中肯之谏,与他善察世态民情,强记博识大有干系!“想作中兴之主,亦当善察世态民情,广知先圣治国齐民之术,才行呵……”李隆基细细地思考着,独自计议道:“登极以来,读书遇有疑滞,则不如东宫之时,有师傅、侍读解之;从今以后,当选儒学之士,日使入内侍读,并当待之以师礼!”

想到这,李隆基有些迫不及待地步回长生殿,提起笔来,临案敕道:“……所选侍读,每至阁门,令乘肩舆以进,或宫中乘马。朕当亲送迎之,待以师傅之礼。”

“启奏陛下,姚崇已遵旨搬入四方馆了。”高力士回殿缴诏,李隆基听了,放下笔来,笑着应道:“好,好。”

出殿院时见皇帝神色不悦的高力士,这时见皇帝心情大转,便趁机再奏道:“启奏陛下!”

“啊?”

“皇后陛下奏请陛下,勿忘去正坤宫菊苑赏菊。”

“啊。”李隆基听奏,早又走出御案,笑着对高力士说,“返朝日久,忙乱不堪,真忘了正坤宫的菊苑了!明日重阳,正好和皇后前往赏菊。可转奏皇后陛下,朕明日前往正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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