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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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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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他王旭还正在得意的风头上,公孙大娘都敢朝他挥剑拚命,现在她是东宫舞姬领袖,自己却是一败涂地,她不要了自己的命才怪呢!回去不敢,留在京都也不行。那些巡街金吾使,早已奉了宋璟之命,日日盘查各旅店,限令被罢的斜封官立即各自回家,若再在京都聚会滋事,定要严惩不贷!若被金吾街使搜出,东一查,西一问,知道他是不听圣诏、躲在朝廷外边、京城之中的滥官,押往边远烟瘴之地充军只怕还是轻的。万一查出他系韦逆心腹爪牙之外甥,那就连戴葛巾也找不着脑袋啦……正因为此,王旭才赶快搬出了豪华客店,在群贤坊的背街小巷中找到一家简陋异常的骡马店,暂且安生。他整天躺在床上数天花扳,实在寂寞不堪。

躲不了,回不得,王旭冥思苦想,又寻出一个办法——改名换姓。去年把郎岌逼得无家可归,如今,他自己也尝到这滋味儿了,他一早就惊惊慌慌,勾头缩脖;象只跛掌鸭似的摇摇摆摆地走到街上,到处去打听安家的地方!

从六月平韦后,很冷清了一段时间的西市,重新变得繁华而热闹起来。先怕乱兵、后怕巡城羽林万骑侵掠的商人、百工、卖艺者,听说朝廷把羽林万骑将官改授外官,京师风气大加整饬的消息后,又纷纷在市中经销百货,献艺献技起来。

“那里是在搞什么玩意儿?”王旭转过背街,正要从人流中往群贤坊方向挤回去,却见西市中围着一大群人,你挤我拥,伸着脖子不知在看什么。他是最喜爱热闹的人,哪有不瞧个究竟的道理?他紧跑了几步,就往人堆里头乱拱。

“逆王尔往哪里逃!”他刚钻进人堆里,猛然被这一声大喝吓得傻了眼。等他回过神来,方见是两个优人。一个戴着歪眼斜鼻的假面具,身上穿着一件紫衣,倒拖着一支竹枪,在前头跑;后面那个也穿着紫衣,头戴幞头,仗着剑在后头追他。刚才那一声大吼,就是这追的人发出的。这时两人追得正欢,那戴着面具的优人,做出种种慌张的模样来,不时在地上跌一跤,栽个跟头,围看的人见他俩你追我跌,很是好看,就都开心地大笑。

“这是做的什么故事呀?”王旭看了一会也看不懂,忙向旁边一位老人打听。

“哟!你还不知道么?这是优人们听见刚才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在演唱逆王重福败阵的事呀!”

“重福都败了!”王旭也很吃惊,“不是说他都攻进东都了么?”

“嘿!你那是老皇历了!”老者兴致勃勃地说,“他逆天行事不说,就他那点人马,哪里是当今太子和姚相爷的对手呀!听说逆王一听太子和姚相爷的大军一到,他就——”

“莫追莫追!”恰在这时,那扮重福的优人扯起可怜巴巴的噪子叫起来,“我当不成皇帝,就在这漕渠里淹死罢啦!——”

“哈哈……”人们开心地哄笑起来。

“真的淹死在漕渠里了么?”王旭忙又问那老者。

“那还有假?”老者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回答王旭,“这下可好了!文有宋大人,武有姚大人,天子素以仁孝著称,太子又英武异常!……我们大唐百姓,真要过上好日子啦!哈哈哈哈!……”

王旭听了这番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重新拱出人堆,无奈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哪里挤得出去。这时,一个女优,踩着乐曲的节拍缓缓地起舞。

“《踏谣娘》!”

人们一听那熟悉的乐曲,就判断出这个戏目来了。

《踏谣娘》,是一出风行全国的小演唱,王旭在北平城里也看过多次,也是由两个优伶扮演。那内容是讲一个姓苏的人,并非郎中,却称郎中,常常喝得烂醉如泥。一喝醉了,就殴打他的妻子,可怜的妻子就悲哀地哭诉于邻里。在她的独唱中,不时又插入她和丈夫的对讲。这些对话诙谐滑稽,使观者笑个不停。演唱形式也很有特点,当优人唱完一段歌词,观者就一齐合上一句:“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这是一种“下里巴人”的演唱法!

但王旭以前所看的《踏谣娘》,优伶都是男子,而这次竟是一个女子扮演妻子,他觉得很是稀罕,虽然心里有气,还是舍不得离开。当檀板一停,弦声暂止时,他也忍不住和众人一齐哼起:“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那女优等众人唱完,即一挥双袖,做出向邻里哀叙的舞姿,在笙箫的伴奏下悲唱起来:

苦和来,苦和来,

万种辛酸告邻里:

无才郎君想作官,

偷我妆奁讨斜封!

“哄!”观者听到这里,不由都大笑起来。王旭只觉得脑袋象被人猛击了一棒似的,又热又涨,太阳穴跳得连眼皮都扯动了!他觉得成百上千双眼睛都在朝他看,想拚命挤出人圈,但那双腿偏偏不争气,一个劲地哆嗦。

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洪亮的和歌声响起之后,王旭模模糊糊地见那两个优人在对讲:

苏妻:夫啊!而今的新朝,不比旧朝,你既有官瘾,何不习些文韬武略,上京应试?

苏郎中:唠叨!本官生来,只知文火煨肉,哪知什么文韬武略!你说这话,莫非想讨打么!

苏妾:夫啊!你既不知文韬武略,又怎么治国安民?

苏郎中:唠叨!本官虽不能治国安民,未必连误国害民也不会了?

苏妻:苦啊!

苏郎中:讨打!

大约那斜封郎中开始了滑稽的追打其妻的表演了吧,人们一边唱和歌,一边大笑。王旭却被讥刺得背上冷汗直淌,心里懊恼不堪:“唉!撞了他娘的煞神?来瞧这热闹!……”

他正在懊恼抱怨,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肘被人扼住,往人圈外拖。他也趁势挤出了人群。

离开了演唱场所,一股凉风迎面扑来,使王旭清醒了许多。他这才看见,拉他的人,比他高出足有一尺!头上挽着个髻儿,胡须稀稀拉拉,浑身骨骼大而少肉。那人见王旭仰头看他,便哈了一声说:“把咱好找吓!”

“原来是同宗老哥。”王旭认出这是山西道的斜封判官王光光,忙问,“老哥找我何事呀?”

“不是咱找你。”

“呵?”

“先到你店房中去再说。”

这王光光不仅家资富有,而且吏部里有位官儿,还是他的干爹。上次斜封官们就是请他去省中找路子的。王旭见他这神情、语气,已嗅出几分味儿来了。忙应着声,把他引到他下榻的货栈房中。

“好大的牲畜骚味儿!”王光光一进货栈,就皱着眉头,恶心地说,“把咱检校大人逼到这种地方来住!”

“老哥小声!”王旭一边给王光光摆座,一边求他莫大声嚷嚷,“让人听见了,小弟就只好去困叫花泥窑了!”

王光光坐在王旭的榻对面,说道,“找得咱好苦!你倒还有兴头,去听那些王八扯淡!”

“唉!我哪里知道是唱那种混帐东西哩……哎,真难呐,这工夫连找一方安身之所都难呐。”

“你以为我们真无路可走了么?”王光光冷笑一声,说。

“哼!只要有人敢领头,”王旭见问,咬牙切齿地说,“咱王旭也敢去杀东宫哩!”

王光光赶紧捂住了他的嘴。然后又赞赏地对王旭说,“咱哥儿们还用不着去走那险路儿!告诉你吧!我的检校大人!很快,说不定就在明天、后天,最迟十天之内,你又可服绯佩鱼袋,骑上你的高头大马,荣归故里,显耀门庭了!”

“你说梦话哩!”王旭半信半疑,眼珠子直盯住王光光。

“哼哼!说梦话?我会一大早从东市跑到你这里说么?告诉你!太平公主叫人给我们放出话来了!”

“她老人家说什么来着?”王旭一听“太平公主”,顿时来了精神。这位公主发了话,就等于当今皇上颁诏书。你李隆基呀,宋璟、姚元之呀,就斗不过她罗!……他迫不及待地追问:“王老哥,你这话可真?”

“咱没空和你扯闲话!”王光光不耐烦起来,“咱公主殿下是叫窦相爷传的话!”

“呵呀!”

“窦相爷说,近日先帝孝和皇帝显灵啦!”

“唔?”

“他老人家说:‘斜封官是咱给的嘛,怎么给人家夺啦?’”

“噫——”

“我也梦见的!”王光光说着,眨了眨眼。

“我也梦见了!”王旭也一拍双膝,“就是昨晚,在这榻上梦见的!先帝还朝我直扯他的黑胡子……”

“白的!”

“对!白的!——你看把他老人家气的!”王旭边说边跺脚。

“窦大人叫我们未出京的,不要再出京;出了京的,都追回来!还要和全国斜封同僚相约,再上言今上!”

“再上言?……”

“你担啥心?这次有咱公主撑着哪!”王光光胸有成竹地给王旭打着气,“你还是搬回你原来那个旅店去吧!”

“金吾们要撵呀!”

“窦大人说过了,中书省已给左右金吾街使衙门打过招呼了,暂停盘查斜封众官。”

“那就快搬吧,这屋子熏得我都要吐啦!”王旭听到这里,好象第一次发觉屋里的臭味似的,捂着鼻子呻吟起来,“走吧!王大人!去西市找家好店堂痛饮一番,再叫几个香扑扑的歌姬陪着,驱驱秽气!”

“晚上再说,”王光光劝阻他,“咱俩还得去找同僚们咧!”他神情严肃地补充说,“窦相爷要我们聚的人越多越好,闹的声势越大越好!”

“早就想出这口恶气啦!”王旭拍着自己那有些瘪下去了的圆肚子,“李隆基那小子没想到吧!他虽把我们的安乐姑姑灭了,却还有太平姑姑来给我们撑腰,让我们太太平平地过舒心日子!要叫他李隆基不得安宁!”

“好咧!兄弟!说得好!”王光光很是欣赏肉墩子的这番话,“我们的太平姑姑,还能求神遣鬼去收拾他李三郎!”

“求神遣鬼?……”一听这话,王旭不禁嘀咕起来,“别说风就是雨的,我倒可以凭你王判官一眨眼,就说看见了死皇帝;当今这位活皇帝,会顺着他妹妹说的话看见他哥老倌显灵么?……”

“你又在发什么怵?”

“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那些担心我也有过,可我现在完全放心了。我们太平公主有通神的本领!”

“唔?”

“你呀!”王光光凑过去,勾下头,对着王旭那肥嘟嘟的招风耳,低声说起来。

“哟、哟、哟!……”听着王光光的话,王旭忍不住惊叹起来。

“可得撑住点儿!别高兴过了头!”王光光见王旭那兴奋劲,推他一把,咧开大嘴笑着提醒他,“我还有一桩好事要告诉你呐!”

“呵哟,我的好哥们!你真把兄弟挂记着的哩!”

“这还用说!告诉我,你舅呢?”

“甭提啦,唉!……”

“你也甭老恋着你那死鬼舅舅啦!死了个舅舅,还可以找个亲姑婆婆!”

“亲姑婆婆?……我姥爷可是个独儿子!”

“嘿!用钱‘拜’一个呀!”

“哟!”王旭听出门道了,忙说,“呃!我的亲哥!你是说……”

“好兄弟!”王光光对着王旭耳朵说,“你大约也听说过太平公主的保姆张宫人吧?”

“怎么不知道?不就是被宋相爷——呸!宋璟那老狗,在‘三铨’考核时罚打六十杖、并革去工部侍郎官职的杨琛华杨大人的妈么?”

“你倒弄得如此清楚!”王光光连连点头,正要说下去,王旭却悟出什么来了!只见他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接着又双掌击膝,对王光光说:“这张宫人可比咱死鬼舅舅威风多了!亲哥!若能‘拜’上她作亲姑婆……”

“对呀!只要你舍得出买检校官儿那些钱,她就收你这痴孙儿哩!”

“三十万缗?……”王旭有些踌躇起来,“原本嘞,兄弟也不缺这点钱,可眼下……”

“我知道你有难处!”王光光大笑起来,“一笔难写俩‘王’字,咱哥子先给你‘拜’上啦!”

“呵?”

“当初兄弟也在死舅面前扶持过我呀!这回我怎么也得拉你一把,让兄弟昂头在这西京大街上走走!兄弟我心里也高兴。再说咱哥俩都是张姑婆的侄孙儿啦!哈哈!”

“唉哟!我的好亲爹!”王旭激动,感谢,兴奋,一下子跪到王光光足前,乱喊着说,“亲爷如此提拔兄弟,我该怎么谢您呐?这钱,我一定加倍还您!不要说钱了,就是要我的命,也愿送给亲哥!”

“起来,好兄弟!”王光光连忙搀起他来,“什么钱不钱的?人是活口气哩!他李老三不让咱哥们当官管民,咱也要他当不了太子!就凭出这口气,花这几十万缗钱也值得!”

“值得!”王旭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有了这座靠山,哼!别说他李三郎只不过是个凡人,他就是神,老子迟早也得褪了他的神光!……”

“好兄弟!”王光光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得意忘形地大笑起来。

就在王旭和王光光大喜过望地在一家酒店畅饮相庆的同时,他们那位新拜的“姑婆”,已朝永安渠旁延康坊里的西明寺去了。

延康坊在长安一百多坊中,是引人注目的一坊。它在隋朝时,是赫赫有名的越国公杨素的府宅。到了本朝的武德年间,又是万春公主的府邸。贞观中期,太宗把这傍渠而建的幽雅所在,赐给了濮王泰。濮王死后,才建成了而今的西明寺。在佛观集中、浮屠林立的西京,改成为寺的延康坊,本当结束它的繁华生涯了。可是它却以其主持和尚的原因,不仅香火鼎盛,车水马龙,而且连今上的銮舆也不时光顾该坊。

主持和尚法号名叫惠范。

上次来掖庭宫为睿宗预卜重福之乱后果的,就是此人。

今日一早,西明寺外,永安渠畔,一队内侍引着步障、金缕罗扇,拥着一位贵妇走下香车,向洞开的寺院中门而来。因她戴着帷幔,故此难辨她的容貌;但立于渠对岸窥看贵妇的人们,从她那绣着九种鸟尾的青色绫罗礼衣上所加的双佩、小绶带,以及行动时从裙下微微露出的云头金线绣履,已判断出这是位一品命妇。

当这位一品命妇步入中门后,西明寺的主持和尚惠范即命众僧关了寺门。簇拥在命妇身后的卫士们,便留在门外,和那寺门前的一对大石狮一起,守卫着西明寺了。

命妇入得寺来,众僧和内侍们都在大殿前止了步。只有惠范一人,披着斑斓袈裟,两掌合十,把那位矜持的贵妇,导向了殿后的诵经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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