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唐明皇- 第3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命妇入得寺来,众僧和内侍们都在大殿前止了步。只有惠范一人,披着斑斓袈裟,两掌合十,把那位矜持的贵妇,导向了殿后的诵经堂。

这位命妇便是西明寺里常来的大施主,太平公主的保姆,一品夫人张氏。

一溜灰墙将西明寺的诵经堂与各殿隔开。堂中金像高悬,礼花常鲜;堂之四周,亭榭玲珑,眼下全为菊花陪衬。当惠范打开园门时,一阵清风带着秋菊的幽香,向张氏鼻中扑来。惠范闩好园门,见张氏已摘下帷帽,惠范赶紧上前捧着,望着张氏那蛾眉精描、脂粉厚施的脸庞,眯着那双小眼睛痴痴地一笑。

“可曾备好?”张宫人板着面孔,冷冰冰地边往诵经堂里走边问。

“放心放心!”惠范仍嬉皮笑脸地回答。并把张氏引进了悬着“入我门来”金字横匾的诵经堂。

诵经堂正中的金轴佛像下的供案两端,整整齐齐地放着“模勒”刻印的,上半为佛教故事图,下半部为经文:《金刚经》、《南华真经》和《比丘愿荣转经》。案中的三足铜炉里,焚着三炷绿色佛香;紧靠香案左下方,是一个百衲大蒲团,蒲团前,有一玄色檀木木鱼,一册《金刚经》。张氏坐于蒲团上,惠范即伏在蒲团前,为她脱去云头绣履。

“公主已在今上前议定:要你今晚去大明宫为今上招先帝之魂!”张氏盘足坐在蒲团上后,再次正色地告诉这个主持和尚,“今天天没亮,公主就催我来问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十分、十分。”惠范仍是那副毫不介意的样子回答张氏。他从香案上取下那个香炉来,放在张氏的上方。

“你疯了?”张氏惊愕地看着惠范,疑惑地问他。

“没疯、没疯!”惠范神情严肃起来,合十答道,“此乃日本国的取经弟子献来的异香。”

“异香?”张氏这才偏过脸去,仔细看着那炉里的三炷香。

看了好一会,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便问惠范:“异在何处呵?”

“异在‘香’中!”

“‘香中’……?”

“夫人且诵起经来,便知其异处!”惠范从张氏足前拿起《金刚经》,递给了她。张氏斜着眼看了看惠范的神情,见他毫无轻佻的意味,这才狐疑地翻开《金刚经》,吃吃地念起“净口业真言”来:“弥喇,弥喇,摩诃弥喇……”

边念经文,那炉中佛香的缕缕轻烟飘进了张氏的鼻中。呵!这香多特别呀!它不象一般佛香那样闷人,但分明比寻常佛香的香味更浓烈。在浓烈中却又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冷冽的清香!闻着这似兰非兰,似玫瑰非玫瑰的奇异香味,张氏仿佛觉得自己成了髫龄少女,扬袖荡裙,走进了一座花艳林森的大花园……

“惠郎,这香真是神异呐……”她娇媚地向惠范夸赞着。可是刚说完这句话,万紫千红的园林不见了,大明宫浮现在她眼前……

“我怎么会走到大明宫里来了呢?”她望着那些时隐时现的宫阙,茫然地问着自己,“我不是奉公主之命,去西明寺密告惠郎,要他想法让当今万岁爷相信孝和皇帝不高兴李隆基、宋璟、姚元之他们改变旧政。我不去延康坊,还在这里磨蹭什么呀?……”想到这里,她焦急起来。

可是,平日多么熟悉的宫墙重门,怎么现在倒不知出宫的路径了呢?误了公主的使命,如何是好呢?……

她只觉得浑身大汗淋漓,心急得快喷出火来了……

“爱卿!你怎么此时才到呀?”陡然间,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呼唤,这声音好熟悉呵。她猛然回过身来,一下呆住了:“这不是孝和皇帝么?”

全白的须发,虽微笑着,也掩不住那惶骇的神态。这正是中宗陛下呀!

她惶恐地一下跪在中宗面前:“臣妾接驾来迟,万望陛下宽宥……”

“爱卿!”想不到,中宗却把她扶起来,拥在怀中,“朕正等卿前来叙话,何言宽宥?”

“臣妾谢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贤卿!”中宗制止她,“你看今夜月光如水,正好赏菊咏月,勿需拘禁中之礼。”

她感到自己的一只手被中宗携着,缓缓走进了大明宫的赏秋亭园。一乘紫罗帐幔覆掩着的锦被绣榻,早已放于风姿各异、千娇百媚的菊花丛中。一轮碧莹莹的明月,正把它那浩然清辉,洒在他们的身上。

“我怎么会得到这种恩宠呢?”当她心儿狂跳随中宗来到紫罗帐前,看到皇帝竟亲手撩罗帐,挂金钩,又拥着她齐齐坐于榻沿时,她不觉又怀疑起这可触可及的眼前情景的真实性来了。

“朕看爱卿面有忧色,”这时,皇帝竟轻抚着她的肩头,说起话来,“何不告诉于朕,朕一定件件准奏!”

“陛下!”张氏听中宗这一说,不禁想起自己被宋璟拒于门外的事来,一头跪在菊丛里,哭泣着奏道,“臣妾只有一子,本由陛下敕授中书侍郎,谁知近日东宫三郎上本,要重行铨叙省部官员,竟把我儿罢斥了!”

“果有此事?”中宗面露愠容。

“臣妾不敢谎本奏君!数日前,臣妾携儿前去请托宋璟,竟被那个佞臣,阻于门外不见!望陛下为臣妾处置这等目无君父的贼臣!”

“明日朝会,朕便将那东宫废弃,宋璟等贼臣灭族!”中宗眼露凶光恶狠狠地回答张氏。张氏满心欢喜,止住哭奏,撒娇地把头叩在中宗的膝上,柔声谢道:“臣妾谢过万岁天恩!”

“哈哈哈哈!”她听见中宗一串笑声,同时分明觉得中宗扶着自己,与他比肩而坐,“难道爱卿就这么谢朕么?……”

“陛下……”她有些羞怯地看了一眼中宗,朦胧之中,她怎么觉得中宗的目光、口吻,有些象惠郎……她暗暗歪着头,重新去分辨身边这人究竟是谁,又分明是中宗那熟识的全白胡须,微露惶骇的眼神。她放心地吁了一口气,重新把头偎在中宗的肩上……

张氏睁开眼时,赶紧朝身边一看,菊丛、紫帐、绣榻、亭园……般般俱在,但透过绿叶望上去,却是朗朗晴空;她又怯怯地往衾中一瞧,也不见有什么中宗……啊!先帝早驾崩了!张氏骇得背脊发麻,翻身跌坐在菊丛中!

“贤卿!不要惊惶!”

张氏被这一声呼唤,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晕死过去!……

“我是惠郎啊!”她看见和尚的小眼睛正得意地望着她。

“你?……”张氏搞不清先前是真,还是眼下是真?颤惊惊挣扎出来。

“这下你放心了吧?我的‘爱卿’?”惠范一边问她,一边指着菊丛下的一领黄裘,一些假须假发。

“你,你真能招魂?”张氏一见那些白须白发,金黄裘服,仍神魂不定地问和尚。

“哈哈!全仗这三炷香啊!”惠范指着榻角上那燃尽了的香:“这香是日本异菇炼制而成的。”

“日本国的异菇?”

“是呀!”惠范详细地说给张氏,“你还记得半月前日本国元明天皇陛下派来的那班僧使么?”

“不是空真和尚么?”

“对,就是那空真和尚!”惠范点头应着,继续向张氏说,“空真和尚特意来到本寺,和我交谈大乘教义,临别便赠我此香,名曰‘遂意神香’。当即我便问空真和尚,此香怎能‘遂意’?那空真含笑告诉我说,‘说起此香,倒有一番来历。’

“原来空真主持的佛寺,在日本国之九州郡的一座山林中,一日,他寺中僧人雨后去林中观虹,见林中新菇遍地,肥嫩可爱,便采回寺中,制羹而食。谁知寺僧吃过此菇,有的竟见佛坐莲台,冉冉由空而降;有的见散花天女,竟随之起舞!一些吃得较多的僧人,吃后竟狂舞至天明,大呕后而止……”

“呀!”懂得一些野菜常识的张氏,轻轻叫出声来,“只怕是毒菇啊……”

“夫人!”惠范阻止张氏,忙说下去,“空真和尚素来饮食不多,当时只吃了一匙,故仍能参禅打坐,但凡心有所思,则眼前便隐隐显之,事过之后,空真特命众僧将其菇采回,焙干成末,掺入香粉制成此香,令人闻之,则精神恍惚,如在梦中;意有所求,则大都遂意。因而被名之曰:‘遂意神香’。”

“这真是天助你这和尚啊!”

“小僧托夫人洪福!”惠范得意极了。“恰在这时,公主即命我设法招魂,要今上恢复斜封众官!只是,”他陡地正色对张氏说,“此事底蕴,公主当尽知,在今上面前‘使法’时,公主要……”

“这还用你担心么?”张宫人斜眼嗔着惠范,“我少时回府,便向公主密奏此香来历、使法的招数。在你进官前,要请公主竭力让老皇帝去思念他那冤鬼哥哥;在你进宫之后,要设法把宫中众人唤开,只留下今上、公主,和你……”

“哈哈……”

“哼哼!到了那时,你这秃驴尽可先用香把老皇帝熏昏,再穿上这些袍,戴上这顶帽,挂上这串胡须,去吓唬老皇帝!”

“对极,对极!”

“哼!你别忘了,没有我这一品夫人,你那些怪香死鬼,还派不上用场呢!”张氏冷笑着。

“极是,极是!事成之后,这延康坊的百姓……”

“唠叨!”张氏白了他一眼,“公主见你立了这么大的功,还会舍不得这一块延康坊?自然是全归西明寺!”

“夫人!”

“嗯?”正要步出寺去的张氏,又回过头来,“你可得快噢!”

“依我之见,”和尚却又怯生生地说,“还是先在公主府再演习一番,免得露出破绽……”

“嘿!有公主在身边,老皇帝不会治死你的。”

“夫人!”惠范发起急来,“我是担心万一露出马脚,被太子知道了……”

“太子、太子!”张氏火了,“一个三郎就把你吓成这样了?哼!他能斗得过我们公主?告诉你,不要以为只有你才能招魂耍鬼,我们公主,也能!”

“呵?!”

“眼下呀,上官婉儿的‘魂’,就让咱公主招进了东宫!只要想叫他三郎死,他就不得活!”

“哟!”惯会弄鬼的惠范,听了这话,也骇然地倒退了一步,“上、官、婉、儿、之、‘魂’?……”

第十四章

神都洛阳的秋日,气候温和,日照较长。前些时候,因重福乱兵逼近皇城,弄得官民惶惶,到处都呈现出一派萧煞气氛。近日来这大唐东都,又随着李隆基、姚元之平定重福之乱,重新显露出了生机。位于思恭、立行坊间的北市和位于福善、延福坊间的南市,以及通济、从政坊间的西市,不仅又恢复了商旅云集、丝桐悠扬的景象,而且沿着各市的大街,还有不少富商、百姓,摆出香案,备着酒肴,答谢天地护卫东都、免遭掠戮的神恩。在皇城西宽阔的“神都苑”内,连日来也响起了欢快的鼓乐之声。苑内,姚元之奉太子之命,正在犒赏着本次平逆的有功将官。在洛城的左、右屯营里,也爆竹不息,佳酿飘香。东都留守轮番去两营与将士们同庆平逆之捷。

但是,因平韦立功、受封龙武将军的王毛仲,却提不起兴致去参加祝捷活动。一天的庆祝活动之后,李守德醉醺醺地返回大帐,见王毛仲以臂作枕,闷闷不乐地躺在长榻上,李守德惊讶地问:“高丽种!白脸大儿!谁借了你谷子还了糠啦?酒不喝,球不击,躲在大帐里生你娘的什么馊气?”

王毛仲索性翻个身,两眼望着大帐的圆顶儿不吭声。

“你撞了煞了吧!”李守德捋着那钢针似的络腮胡子,打着酒嗝,跌跌撞撞地走到榻边,伸出手来,去揪王毛仲的耳朵。

王毛仲一下推开李守德的手,骂了一句:“酒囊饭袋!”

“呵嗬!”李守德一拍胸口,“你李老子、李大将军,会是那种玩意儿?今天你这高丽种不给李老子讲个赔情话,看我不连你也装进我这酒囊中去才怪呢!”

“你这满身是刺毛的猪!”王毛仲被这老搭档纠缠不休,只得坐起来,恨恨地对李守德说,“我来问你,你既不是酒囊饭袋,为什么喝得这么烂醉如泥?”

“你李老子平逆王有功,怎么不该大喝特喝这祝捷庆功之酒呐?”

“哼哼!”王毛仲冷笑几声。“你这刺猪好不害臊!好不知羞!那逆王兵不足一千,将不过三员,我军刚出西京,他就吓得跳了漕渠!你有何功可庆,这又算得什么‘大捷’?”

“这个,这……”

“什么这个、那个的!”王毛仲见把李守德问得支吾起来,又冷笑几声,“剑刃上连一滴血也没沾得,你还好意思去喝祝捷庆功的酒!”

“照你这么说来,”李守德窘迫了一会,还是不服气地说,“难道让我吐出来,还给太子不成?”

“还给太子?”

“是嘛!是他下令赏劳众军的呀!”

“他也是糊涂啦!”

“嗬!你这高丽种!竟敢说起太子的不是来了!”

“看把你这刺猪吓得!”王毛仲一撇那厚阔的嘴唇,“太子素来讲究无功不行赏,这一回他却偏偏无功行起大赏来了,岂不是糊涂吗?”

“哈哈哈哈!”两人正在争论不休,不料却从他俩的身后传来一阵洪亮欢悦的笑声,两人一听,惊得赶紧跪下,拱手说道:“臣等恭迎太子殿下!”

“哈哈!”李隆基并不叫二将起来,仍旧笑着,对王毛仲说,“你这个刁钻狡猾的奴才!我刚才去至苑中,见你两个都不在席间,一问元之,方知你这奴才竟未去苑中祝捷!我还以为你又象上次那样,不辞而别了呢!原来是躲在这里,说孤的坏话!”

“臣奏太子!”刚才还在笑骂王毛仲“说太子不是”的李守德,一听太子这话,却赶紧为王毛仲分辩起来,“毛仲只怨他那锋刃未沾敌血,并不敢说太子的坏话……”

“说来的!”王毛仲打断了李守德的话,“太子都听见了!”

“你们这两个奴才呀!……”李隆基微笑着摇摇头,叹息一声,“唉!还不给孤滚起来!”

“谢太子!”

两人一齐叩头谢恩后,这才站起身来,朝太子一看,不禁又愣住了:只见李隆基头戴三梁王冠,身穿大料绸绫绣纹常服。既无佩剑,又无卫士相从,手里只握着一支玉笛!

“太……子!”两人想到,叛乱虽然已经平定了,但重福的余党尚未清除,太子一个人这样在林木阴森的苑中行动,不觉背脊都有点发冷,他们异口同声地惊呼了一声。

“哈哈哈哈!”见两个心腹家将满脸惊惶的神情,李隆基却轻松地大笑起来,“顺乎民心,则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