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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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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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高力士在松柏林里定定神,尽量使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然后重新走向重门,朝不断向重门内焦急张望的李隆基躬身垂手道,“今上越睡越沉了。殿下还未午膳,你的表章,还是由奴婢呈递吧?”

“啊?”李隆基听后,暗自思忖道,“父皇朝会中虽说模棱两可,但他也够为难的了;还是让父皇安宁午憩吧……”想到这里,他松开反剪的双手,把表本递给高力士,“父皇一旦醒来,便速呈御览!”

“请殿下宽心!”高力士暗暗松了一口气,忙接过李隆基的辞让表,“奴婢即去今上榻边守候。今上醒来,奴婢即刻将此表禀奏今上!”说毕,就迫不及待地跪地相送,“奴婢送太子殿下!”

李隆基苦笑着朝高力士抬抬手,转身走出掖庭宫。在玄武门前,李守德领着车骑侍卫迎上前来,笑呵呵地问他:“殿下,是陪驾在宫里午宴么?把奴婢们饿乏啦!”

听着贴心家将这两句话,李隆基不由得又回头望了望掖庭宫,这才一边由李守德侍候,上了玉花聪,一边意味深长地对贴心家将说:“饿乏了么?明日随孤去终南山打猎去吧!让尔等饱餐一顿山鸡野兔!”

“哟!太子殿下!”那络腮胡子把嘴咂吧了几下,“刚才散朝下来的各部大臣,不是说逆王的兵都杀到东都天津桥头了么?——只怕明日殿下不是领我等去终南山打猎,倒是去天津桥前捉那逆‘鳖’吧……”

“住口!”李隆基被李守德的话勾起满腹心事,他烦躁地吼住了贴心家将的唠叨,一扬玉鞭,那玉花聪便驮着主人,朝东宫的兴安门飞奔而去。慌得李守德翻身上马,招呼着其余侍从:“快跟上太子殿下!……”

李隆基在东宫门前下马后,便吩咐宫中詹事:“孤困乏不堪,要在翠薇园憩息,传谕各位妃子免见。除中使宣呼外,一概不要扰孤憩息。”詹事官领谕去了。

李隆基丢开玉鞭,换去朝服衣冠,只用一支金簪,在头顶绾起发髻,松松地系着紫纱常服,趿着线鞋,穿过长廊,朝翠薇园的月门而去。

当他走到月门前时,突然从门内扑面而来的热风里,闻到一股股刺鼻的酒气!李隆基那刚刚松弛了一点的心境,立刻又被这股股酒气味破坏无余了!

“哼!是何人竟敢在我这翠薇园里饮酒?我早就下令,除菊园而外,翠薇、牡丹各园不得宴饮,以免污秽。这个胆大的狂徒!……”他一边气哼哼地想着,一边加快了脚步,顺着酒气传来之处寻去。呵!原来那胆大的“狂徒”竟在那株高达四丈的、最为隆基珍重的翠薇树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他气得两目血红,正要疾走过去,怒斥一番,严加惩治,不料就在他快要走近那株翠薇时,倏地收住了脚步,用手捂住自己刚要怒喝的口,悄悄地潜到假山后面去了。

原来竟是豳兄!

只见落英缤纷的地上铺着一张坐席,豳王坐在席上,席子四周,这一边,坛儿歪斜,泥封破碎,是一坛“乌程之若春”;那一旁,坛口上露着匙把,是一坛“富平之石冻春”;他正在倾着坛口往杯里斟着“松醪春”……噫!在一坛“麹米春”旁边,还蹲着一个紫衣光腚的小儿!

“伯王!喝这个、喝这个……”

“清儿,伯王正喝着哪……”

“呵!”李隆基这才窥见,那稚声稚气、口齿不清的光腚小儿,竟是他心尖上的宝贝李清!看着这一老一小在酒坛酒杯旁爬滚,一个憨态可掬,一个娇小可爱,李隆基满腔怒火早已化得无影无踪,他趁势蹲在假山之下,想看这伯侄二人,还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咕、咕咕……!”

“这是什么鸟音呢?”善于从鸟音、风声、江涛、林啸中谱写乐章的李三郎,刚蹲下身子,却听得紫薇丛里,传过这几声陌生的鸟啼,他正想转过假山去看看,却听到豳王轻声呼唤着李清。

“清、清儿!”

“伯王!”

李隆基见堂兄把清儿抱过去,然后要清儿掀开他的背后的衣衫,帮他数一数有多少瘢痕……

“豳兄怎么啦?!”李隆基对守礼这个举动,既感到惶惑,又在心里重新生出不愉快的情绪。他很想走过去制止这伯侄俩,但来不及了,清儿已经把伯父薄薄的衣衫揭了起来。李隆基一见守礼背上露出的那些怵目惊心的累累瘢痕,心里一阵狂跳,他不忍再看,迅速地闭上了双眼。

这时,却传来了儿子那稚气的声音:“这一个,这一个,这一个……”听着儿子的报数声,李隆基的背脊上不由一阵阵发麻!

“乖呀!数得乖呀……”

“伯王,这是叫虫虫咬的吗?”

“不是虫虫,是你曾祖母……”

“曾祖母咬你呀?嘻嘻……”

“她不咬伯王,她让虫虫咬伯王……不象你,有能干的父亲,会护卫你,还能让你今后也成为东宫之主!……”

“能干的父亲会护卫你!也成为东宫之主!……”李隆基的两耳中,充满了这些令人颤栗的话。他猛地从假山后站了起来,睁大双眼,看着堂兄那满背的瘢痕……瞬间,那满背的瘢痕,竟幻成了新伤,在他那爱子十一郎的身上淌着淋淋鲜血。随着这恐怖的幻境,他又看见姑母猛地掀开了惨紫帐,朝着那惨嚎着的,浑身上下肉绽皮开的小清儿指点着,命令那些持杖擎钺的卫士,将他那无人护卫的清儿剁为肉酱!……

“清儿!”

他下意识地一下奔出假山,跑到那翠薇树下,猛地把李清拥入怀中!

“哇!哇哇!……”

受了这猛然惊骇的三岁小王,在父亲的怀里大哭起来。

“三郎!”豳王也睁着醉眼,怔怔地望着李隆基,“你,你回宫来啦?”

“是。豳兄!我回宫来了,回东宫来了!”李隆基轻轻拍着怀中哭嚎的儿子,神情激动地又象是在回答堂兄,又象是在提醒自己,“阿瞒一定不负你的训教,要做个真正的东宫之主!”

“更望殿下做个中兴大唐的明君!”

忽然,从紫薇丛后,走出了中书侍郎张说!他一边参拜着李隆基,一边朗声向李隆基说。

他这才明白了刚才那奇异的鸟声从何而来。他正要扶起张说时,却听李守德在月门前朗声禀奏:“中使高大人到!”

李隆基不觉一愣:“高力士?难道那辞让的表章已经……?”他不敢想下去了。

高力士从月门慢慢地走了进来。

李隆基紧张地注视着这位神情严峻的中使,双手捧着圣诏过来了!

此时,他多么悔恨自己啊……

“可笑你就在昨夜,就在此园中,此树下,吟哦着魏武的壮歌,立下了中兴大唐、让紫薇遍开朝野的誓言!阿瞒啊阿瞒!谁知你却在惨紫帐前,自食了誓言!……”

“哇哇……”

清儿的悲啼,使李隆基的心都快碎了……

“我,还不如你的曾祖呵……”

“殿下,请收回吧。”高力士走到了他的面前,递过手中的“圣诏”。

“收回?”李隆基茫然地望着高力士。当他看清楚高力士递过来的,不是圣诏,而是自己那辞让表章时,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他放开李清,却也并不去接那表章。他紧紧地攥着高力士的手腕,深情地唤了一声:“高爱卿!”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殿下!”高力士却急忙告诉李隆基,“宋、姚二相的奏章,经省中两部议后,已奏陛下览过御批照准其奏了!”

“宋、姚二卿终未贻误大事!”李隆基惭愧地赞叹说。

“张大人补议之奏,今上亦已照准施行!”

“啊?”隆基以目光询问张说。

“鉴于前朝嬖幸用事,选举混淆,纲纪大坏,”高力士代张说回答,“张大人请今上以宋璟大人自领吏部尚书,除裁罢斜封滥官、改授羽林将官外官诸务外,文职众官岁考叙用概由宋大人执掌;并请姚元之大人自领兵部尚书,除督军征讨外,武职众官选举概由姚大人执掌!”

“张卿此奏,定会使我朝纲纪重振!”想不到在自己一意孤行,大干蠢事的时候,这些栋梁大臣,已经大有作为!李隆基目光灼灼地望着张说,高力士,依身而立、止住了哭泣的清儿,和早已卧于座席上大醉酩酊的痴兄李守礼……

“李守德!”

“侍候殿下!”

“呈孤的莹锋佩剑来!”

“是!”

李守德把莹锋佩剑双手呈递到李隆基的手上。李隆基右手握柄,左手轻抹剑尖,久久凝视着这把剑……

“莹锋啊!莹锋!当我七岁开府为王时,是你伴我进了兴庆坊临淄王府;

“莹锋啊!莹锋!是你,伴我出任潞州,第一次用你痛饮了败坏朝威的污吏之血;

“是你,伴我深夜起舞,唤起我翦除韦逆,重兴大唐的豪情!

“是你伴我于照夜白神骥宝鞍上,入禁苑、过宫墙、带领羽林万骑,翦灭了诸韦……莹锋啊、莹锋!……”

他倏地从剑锋上移开目光,朝着张说叫了一声:“张卿!”

“殿下!”张说忙跪地仰首相应。

李隆基神情激动而诚挚:“今将此剑,赠与贤卿;从今而后,若隆基再不以社稷万民为念,不以中兴大唐自励,则任卿处之!”

“殿下!”张说听到此处,热泪夺眶而出。他严肃而庄重地伸出双手,接过了那闪着寒光的莹锋剑。

第十三章

运气来了,狗都追不上;倒起霉来,风都吹得倒!

王旭穿着一身青葛衣,脚蹬一双麻绳鞋,头上包着一张黑不黑,蓝不蓝的帕儿,懒洋洋地从群贤坊往西市走去。噫!两个多月前的王旭,可是身着检校郎的绯色公服,骑着高头肥马进的长安啊!他的公服、鱼袋到哪里去了?马难道害了瘟,不能驮他了么?

不是!

“都怪那当今太子……嗐!禁声!”

那明明是他心里的一句怨恨话,他一不小心漏出了口!他一边用手拍拍自己咚咚乱跳的心房,一边用那双因脂肪过多,而被挤成了一条缝的浑浊的眼睛,窥视着四面的行人,看有人听见他嘟囔的那句话没有?还好,没人理他,也没人听见他说的那句罪诛九族的吓煞人的话。

他松了一口气,把手从胸口放开,百无聊赖地这边瞧瞧,那边瞅瞅,磨磨蹭蹭地朝西市走去。

“该死的李隆基!……”走不上两步,他又忘了刚才的教训,在肚里恶狠狠地咒骂起来!

“管他前朝本朝,都是你李家的天下嘛!经考试上去是朝廷的官,花钱买的难道就不算你李家朝廷的官吗?我三、四十万缗钱买个检校郎,还便宜了你么!你瞪瞪眼,就叫那该死的宋璟把我们正正经经的斜封官给罢了。你娘的李隆基!……”

他越骂越有气了!

也是啊!三、四十万缗钱,光化铜来铸,也要好多天哩!莫说跑东庄,去西村,连催带逼,费了多大的劲啊!……

官没有了,哪里还敢穿绯色公服?那死鬼中宗皇帝也是个没意思的人,偏在景龙二年,下诏不准工商乘马!丢掉检校郎的王旭,如今成了北平城内典当行的少爷。典当,自然算作“商”,他哪里还敢骑马呢?

雇个车儿到西市去?

哼!长安城内的车行驾手,好象能从他的脸上读出“斜封”二字似的,任凭他拿出多少白花花的银子,那些东西也不肯载他!更可气的是,只要他一转身,那伙贱奴,还在背后叽叽喳喳地骂他:

“这就是那天在京东客店生事的滥官!”

“哼!这些死不完的韦氏逆党!”

“这下老实啦!”

“我说宋相爷还不够味儿!”

“还不够味儿?”

“是嘛,这种凭臭钱买官的人,为啥不饱打一顿后再押回原籍呢?”

“对呀!打他个口鼻生烟、七窍流血,看他们还有没有死乞白赖想当官的瘾……”

“哈哈……”

他真恨不得身上长出四条腿来,一溜烟逃出那条街!

他明白这些人认得他,是因为那天醉后大闹京东客栈,后来被巡街金吾押着,走了差不多半边西市,那不就象脸上写字身上挂牌么!

唉!想当初奉诏进京,高头大马,煌煌官服,好不威风;那时舅舅靠着韦后,自己靠着舅舅,谁不惧畏三分,可惜,好景不长,转眼间,舅舅随着韦后砍了脖子,自己竟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娘的!真恨不得把太子和他那伙人,什么宋璟呀、姚元之……一口吞下肚去!

前些天,朝廷下达了罢除斜封官的圣诏,他们在京的这些滥官如沸汤灌顶!他们大骂朝廷无信,还联名上言,要求收回成命。可是当他们聚于光范门前向中书省呈交上言表章时,想不到宰相宋璟亲自登上光范门的门楼,严辞训斥了他们一番,并叫门禁卫士将他们赶出了光范门!硬的不行,来软的吧?

这伙用钱买官的人,自然想到了“钱能通神”。于是一边咒骂着,一边捶胸顿足,你几千,我几万,凑成了一笔巨款,由在省中有瓜葛的人携带着,去拜托转交宋璟,只求宰相大人开恩,转奏今上收回成命。

“谁敢去找宋璟?”省中那位见钱眼开的官员,听了请托的话,吓得脸色惨变,“快把你们的钱收好,早些出京去吧!——这宋大人比不得宗楚客,谁敢在他面前这样干?别说你们这批声名狼藉的斜道官儿,就连我们这些明经科举上来的正道省官,宋大人也未放过!自下诏罢除斜封后,宋大人对省内的上万名官员重新核考。听说只有两千不到的人‘三铨’合格可继续供职,其余八千多,都因核考不上,罢官啦!”

“啊?”

“这八千人中,还有权贵之属——太平公主的保姆张宫人的儿子,他和他母亲亲自去面谒过宋大人,宋大人连门也没让他们进呢!……各位还是死了这个心吧!”

硬的软的都行不通,这伙斜封官儿,才深深感到本朝执掌权柄的人,实在不是“换汤不换药”!只好垂头丧气,各自打主意去了。

原先只盼晋京升官后,或走马上任,或荣归故里的王旭,而今官未升成,还弄得“脱了绯袍换青衫!”虽说父亲在北平城里的典当铺子,不乏他的花酒之资,但刚买到检校郎时,在故乡耀武扬威,横行霸道的事做得过头了点,而今丢官回去,只怕那些受欺受辱的对头不会让自己过安稳日子;这还不说,听说朝廷还把那穷酸秀才郎岌,封成了什么谏议大夫!那公孙大娘,也早于上月回了北平,去为郎岌立碑置墓!想当初,他王旭还正在得意的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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