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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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1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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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天宝十四载五月,端午节后的一次上衙,右相杨国忠护卫森严的车骑破天荒地出现在光范门内,他进入政事堂,骠骑大将军高力士早在堂中焦急地等候了。杨国忠向高力士揖手致礼,高力士一面还礼,一面却转入了山水金屏之后,杨国忠命人役掩了堂门,也匆匆地跟了进来。

金屏后的朱漆大柱前,一盆芙蓉,开放得鲜艳悦目。依着漆金阶栏,几树石榴,红花似火。步履勉强的右相,一入屏后密室,仍准备与急切邀他来此一晤的高力士周旋敷衍。谁知高力士却开门见山,指着摊在长案上面两件文书,冷冷地问道:“难道对这两件文书,相公也欲如两年前那北疆所请告身文书付彼授发文书一样,依请行事么?”

右相只朝那文书上溜了一眼,就象看见昂首吐舌的蛇头一样,一下把眼睛移开了。这两件文书,来自北疆,是东平郡王安禄山随奏章呈进的。

一件,是奏请为皇帝七十千秋大酺献骏马三千匹。这并无可厚非。奇怪的是,他却请允“每匹马派马伕二人。车三百乘,每乘派乘伕三人。另派蕃将二十二人,部送载物长行。”

更奇的是附奏文书之二,竟在无任何奏因的文书中,“请以蕃将三十二人以代汉将。”

“唉!”杨国忠叹口气,低头喃喃道,“今上已命中使宣付中书门下,敕我即日进画,便写告身文书付禄山来使。并转宣今上之敕:允其献马派员之请。圣命如此,我能如何!”

“难得右相本度开诚相见!”高力士话中有话地说,也长叹着,焦灼地拨转话题,“力士自前年七月来此拜谒相公不遇,本欲作壁上观。但眼前之事非同小可,不得不再度冒闯省台,拜谒相公。诚然,圣命已宣付中书门下,相公大有碍难。但若囫囵转宣圣命,以力士之愚,也见社稷宗庙堪忧!今禄山所进马匹不少,又自将兵来,复与甲杖库同行;而蕃将取代汉将,尽成安禄山腹心之人。此两事,禄山不臣悖逆之心,已昭然若揭!相公若求免一己之难,而致社稷君亲于大难,后悔何及!”

高力士慷慨陈辞,以为杨国忠总会感悟。谁知杨国忠却两眼盯着树树榴花,嗫嚅着答了一句:“圣命已宣付中书省即办,国忠又能奈何!”

力士怔住了。很快他又明白,用“社稷君亲大难”等语谕导,何异“对牛弹琴”!他自嘲地一笑后,走近右相,冷冷地说道:“禄山反迹,相公皆早知闻。今大唐社稷,你杨门实据其半,只怕逆贼举事之斧钺,首难放过者,正是相公!力士话已说尽,就此一别!”

高力士撩袍迈步,便要转出屏外;右相这一回却慌了神,上前拦住力士,汗珠顺额流下,语气急促地道:“大将军请息怒!国忠知大将军之言,皆为我杨门阖族。只是……国忠初总中书,且大家近年,厌人抗旨力争。我实实惧怕画虎类犬,反被禄山算计呵……”

高力士听右相说出这番心里话,也就不再和他计较——其实他今日匆匆邀彼会于政事堂,也并未作要他抗旨力争的打算,只是想邀其一同见君谏阻罢了。故即于袖里将一本奏疏取出,对右相道:“对禄山此二请,连外职官吏也大感惊诧。此本系常山太守颜杲卿、长史袁履谦联名呈进,言禄山自北归后,急聚范阳、平卢、河东、幽、蓟之众于雄武城,并作西攻操演,北疆官民,相与忧惧!此时你我即去沉香亭,求见大家,转呈此本,伺机谏阻,相公之意如何?”力士见国忠仍犹豫不决,不禁跺足道,“少时面君,力士当极言;上未允,公其继之。可乎?”

杨国忠这才应道:“诺。”

“哈哈哈哈!”沉香亭畔,磬音余响悠悠,皇帝手抚贵妃香汗涔涔的肩头,拈须大笑着。并招手要刚刚舞罢《霓裳》的念奴走到他和妃子面前,然后对坐立于磬架旁的李龟年、李鹤年、李寿年三位乐师高兴地说道,“前年玉磬编成,朕虽畅赏贵妃所击无尚妙音,叹惜弄磬、起舞皆精的贵妃不得兼之。不想两年来,念奴经贵妃调教,深得趣旨。今日闻之,朕七十千秋节,可与万国来使,同赏天下双绝了!哈哈哈哈!”笑着,皇帝又望着身着色彩艳丽、质地柔薄的舞衣,髻上和霞帔、裙带上缀满璎珞珠玉的念奴,说道,“卿可向贵妃求赏呀!”

念奴忙往落英铺洒的地上一跪,对贵妃道:“奴婢请娘娘赐赏!”

玉环微微一笑,用牙槌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左掌心,挽首思索着。皇帝放开手,暗暗朝旁退去。只见爱妃那巍巍云髻上,只簪着一朵带露红牡丹。髻衬花,使花愈显得鲜红艳丽;花映髻,将髻更映得油亮漆黑。蛾眉下的一双凤目,因思索而显得朦朦胧胧,更增了无限妩媚。她那颀长而丰腴的身体,由一色的淡绿帔子、锦半臂、衫、裙装饰,而抹胸金诃的底绫面,放出浓绿的光。这一切,使这位绝代佳人,更显得典雅、富丽而又光彩照人。皇帝再后退一步,将玉色磬架也收入视线,只见浑身着绿的爱妃,在晶莹的玉光映衬下,竟似茫茫雪原上的一茎绿芽!

“三郎,臣妾就赐念奴一首诗吧!”

“妙呀!”皇帝一拍双手,少年人似地兴高来烈地对念奴道,“还不跪录娘娘赐诗么?”

念奴尚未来得及起身,仙音已用漆盘盛着金笺笔砚,笑着放到念奴面前了,贵妃见念奴已展笺握笔,便徐徐念道:

罗袖动香香不已,

红蕖袅袅秋烟里。

轻云岭上乍摇风,

嫩柳池边初拂水。

“奴婢,恭谢娘娘隆恩!”在念奴叩谢时,皇帝已情不可耐地从龟年手中拿过宁王遗笛来,道:“朕试为爱卿此诗度曲!”

“陛下、娘娘万岁!万万岁……”

沉香亭畔,立即响起一片欢呼声。

“启奏大家,右相、高大将军奏请见驾!”

皇帝刚横笛唇边,宣呼太监便出现在花径上,向皇帝跪奏道。

“嗯!……”正要亲记乐谱的贵妃,听这奏告,不高兴地哼出声来。

皇帝也大不耐烦。但他又不能对这两位腹心臣仆的奏请置之不理。他不愿让二人到沉香亭畔来和他说什么军国之事,深怕将亭畔这一派雅趣冲淡。因之一边笑对贵妃道:“朕即刻便来此伴卿。”一边敕那太监道,“命二人去大同后殿待朕。”宣呼太监应声即去。

因系便殿议事,皇帝仍戴着白纱皇帽,穿着黄绫常袍,蹬着逍遥履,由内侍伴着去往大同后殿。并不愿在备置銮舆上误事,同时也爱晨间阵阵渗和着芙蓉清香的晨风,皇帝只命宫娥们搀扶着他,经由龙池北岸,进了大同门,到了大同后殿殿阶时,右相和骠骑大将军已跪在丹墀上接驾了。他笑着朝二人一抬手,不停步地进了后殿,尚座奉御早将御座铺了金锦宝毡,皇帝落了坐。杨国忠、高力士二人按常仪不行大礼,只随皇帝入殿,恭立左右。

“卿等有何事奏朕?”皇帝问道。

力士呈上手中疏本:“河北常山太守颜杲卿、长史袁履谦联名密奏一本。臣等不敢怠慢,故入宫即奏大家御览、圣裁!”

皇帝听河北二字,心里已明白了。他并不去接那疏本,便道:“是言禄儿之事吧?”

杨国忠见皇帝脸色阴沉、语气含着愠怒,心里一哆嗦,便悄悄朝御座旁的大柱侧方退了退,以避开皇帝视线;高力士见问,忙答:“正是言禄山事。”

皇帝没有想到二人以这种事来扰他雅兴,气不打一处来。如只是右相一人,他早已拂袖而去了。对力士,他不忍这样,但仍沉着脸好久也不吭一声。末了,他才硬硬地一笑:“哼哼,依朕观之,卿等,亦有疑禄山之意吧?”

“大家!……”

“力士!”皇帝打断力士的话头,“疑禄山者,并非由卿等始。早在开元之末,张九龄便批斩此儿,言其不死,必祸社稷。然事隔数年,此儿不仅未祸我大唐社稷,且抑回纥,败奚,契丹等叛部,为大唐扩开疆域,何止万里!自九龄后,诸相皆称其忠孝诚直。唯前年国忠又疑此儿。国忠,你与朕赌试,卿,不是输了鏁子宝帐么?”

“是,是……”

“哈哈哈哈!”皇帝见右相窘困之状,又见力士焦灼之情,不忍再作训斥,破颜笑着,对二人道,“若对有功边将猜疑不已,谁人复敢尽心为朕开边守疆!若卿等疑禄山不轨,朕可亲保其不反,二卿且放心度日去吧!”说着,他已立起身来。

高力士却“咚”地声跪在地上,哭奏起来:“大家!禄山频以蕃将取代北疆汉将,本度又以献马为名广遣兵将由南向西,不仅文武惊惧,奴婢忧虑,右相亦与臣同感!望大家不废愚者万一之虑,奴婢罪该万死!”

力士说到此处,以为右相会应和自己,谁知右相听皇帝亲为禄山作保后,早吓得勾着头,退到大柱之后去了。

素来恭顺谨慎的心腹内官,今日一反常态,泣谏不已,倒令皇帝暗自叹息这心腹近年因人入老境,也多猜善疑起来了!同时又见他泣谏,似乎有些可怜,若不应允其请之一、二,恐寒了他的心,也觉不安。于是,皇帝将他扶起,叹着气道:“依卿之见呢?”

“大家!”高力士赶紧止泣奏道:“禄山拥兵太盛,不如除彼平章事,召诣阙留京。另委汉将节度范阳,平卢,河东,则势自分!”

“容朕思裁。”

“潼关,京畿门户,请以西平郡王哥舒翰镇之,以防不测。”

已下敕册封为西平郡王的哥舒翰,因头风疾甚,本已奏请还京就医。皇帝对此,当即允准:“可。”

“对禄山本度所请二事,望大家收还成命!”

皇帝对此却一声不吭。力士朝右相望去,右相却总不抬起头来。他狠狠地斜视右相一下,又“咚”地声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想起适才离开沉香亭畔时,对贵妃的许诺,怕耽延太久,又引出麻烦来,辜负了美好光阴。于是只得扶起力士,道:“仅凭流言,便对禄山作如此区处,只怕寒了天下将士之心!”

听了皇帝这半是搪塞,半是真情的话,高力士却一口接过建议道:“既是如此,何不遣使前往北疆一察究竟?”

“遣使?!”此计一出,皇帝凝目暗思;杨国忠却紧张地抬头想道:“宣慰郡王,非王公大臣不可。若今上允其所请,只怕就要在我与力士之间择遣!那雄武城对我国忠,岂止是火海、刀山、地狱……”骇得股颤齿叩的他,突然一头从柱后奔出,跪在皇帝面前奏道:“启奏陛下,大将军之请甚妥。臣特举荐大将军代君北疆察勘!”

高力士万想不到杨国忠竟作出如此举荐!他愕然地盯住右相背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本不以二人弹劾禄山为然,也不相信禄山会举兵向阙。所以认为遣使前往,并无什么凶险。此刻听右相荐力士前往北疆,一者他认为并无险可言;再者由力士前往范阳,也示皇帝对禄山恩宠非比寻常;最后,皇帝也觉得不如此,断不会使这心腹家奴宽心度其余年。因之,他点首允道:“可。”

杨国忠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大将军,今上已降敕了!”杨国忠见力士在皇帝降敕后居然不依仪叩领,站在那里发愣,赶紧提醒他。

高力士再度一跪到地,却不依仪说“臣领敕”,而是嘶声奏道:“我君臣,就此一别了……”

第九章

“哈哈哈哈!高大将军,你居然敢到范阳来!这是天助我安禄山篡唐得成,送你到此,为我祭刀呀!哈哈哈哈!……”

“大家,这下你总该相信胡儿安禄山谋反了吧?绝非是老奴妄猜胡疑了吧!”高力士只觉得自己的头刚进范阳就被安禄山砍了。

“哈哈哈哈!”

是谁在笑?安禄山逆贼?不。“我已经魂返西京了呵……怎么?是大家?他见我如此惨状,怎么还笑呢?”

不知是在西内,还是华清宫阙,朦朦胧胧只见金黄的一团,时隐时现。

“卿归来了?”

“……?”

“哈哈哈哈!朕保禄儿不反,果然吧?卿等,太善疑多虑了!哈哈哈哈!”

高力士那血迹斑斑的身躯,从棺中一跃而出,跪在皇帝面前:“禄山已反!臣一路经都畿,河南、河东、河北诸道,不仅亲见其悖逆聚兵反状,且身受其戮,供祭反旗!大家,臣讲的,句句是实话啊!”

“哈哈哈哈!卿沿途鞍马劳顿了,且歇息去吧。”

“大家!请允老奴尽言极谏!大家!……”

“扶大将军下殿去吧!”

高力士放声大哭起来。几个近侍,将他的无头之躯,半搀半推地,向外引去……他跺足、挣扎,仍欲唤醒君王……

“大将军!大将军!唉!”力士睁开眼来。望着眼前的一切:烛光,擎着烛台俯身相唤的小鸭儿,陌生的卧室,仍回不过神来。他的心身,依旧在噩梦里嚎哭,挣扎。

“阿翁,”小鸭儿见他睁开了眼,才将烛台放还鎏金托台上,苦笑着对他说道,“今儿,你老睡得真沉啊!不是因事非禀告于你不可,我真不忍将你唤醒。”

“原来是一场噩梦呵……”高力士听着床边那小人丁的禀告,才恍然明白过来。但他却并不庆幸自己摆脱了恐怖的梦境。正相反,想起比梦境还要可怕的现实,他仍然震颤不止。他呆呆地望着小鸭儿,一句话也不说。

“……那时子夜已过,我拦阻他,要他明日再谒见于你……可他偏不依从,我想他也是为阿翁平安而来,只好……”

小鸭儿说的话,他根本没听。他麻木地问:“你说什么?谁来了?”

“他说他是‘好手和尚’”。

高力士一惊:‘好手和尚’?”

“唔!”小鸭儿频频点头,“他说你定会见他的!”

“快!”高力士打断小鸭儿的话,“快去请那和尚,就在这室中等他!”

小鸭儿一撩门帘出去了。高力士本想伸手取过高山冠,犹豫了一下,只是拢了拢苍然的发髻,从髻上拔下玛瑙玉簪来,将烛垢剔去,让烛光变得明亮了些。就在他要下榻穿鞋时,门帘一掀,小鸭儿领着求见者进来了。

没有一句寒暄,四目凝冻了般地注视着。有顷,那独臂老僧才阴沉地吐出一句话来:“此去有死无生。”

小鸭儿吓了一跳,陡地过去护持着高力士,以惕戒的目光逼视着自称“好手和尚”的僧人。高力士却激动地回过头来,对小鸭儿道:“儿且暂候门外,不得放任何人入室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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