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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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1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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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鸭儿吓了一跳,陡地过去护持着高力士,以惕戒的目光逼视着自称“好手和尚”的僧人。高力士却激动地回过头来,对小鸭儿道:“儿且暂候门外,不得放任何人入室中来!”

“阿翁!……”

“去吧,”高力士勉强笑着,打消小鸭儿的忧虑,“时辰不早,休误了阿翁大事!”

小鸭儿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卧室。

“马嵬驿佛堂一别,二十一年矣!”高力士下了榻,默默计算之后,叹息道,“不料师傅却在这北疆地界云游。”

“阇黎到此,业已四载了。”

一听和尚说他已在北疆“云游”四载,同时又想起刚见面时他说的那一句话,高力士颓然朝卧榻退去,半卧半坐地勉强支撑着自己。

“是啊,如果大将军想逃出虎口的话,为时已晚了。”和尚似乎是同情,又象是警告,“阇黎入驿馆时,已见驿馆内外,尽是东平郡王的细作,插翅难飞呵。”

高力士本想说一句:“自入河北地界,便知机阱遍地,但又奈其何!”可话到口边,又觉得多余,便咽了回去。那神情,绝肖待决的囚徒。

“其实,四年前,我不仅想在杨国忠奉旨入蜀时杀掉他,也想杀掉你。”老僧闪入烛影里,高力士仍感觉得到那鹰隼般的剌人的目光,象两支犀利的箭,直射他的胸膛。只听那和尚似豸冠法服的铁面御史,语气尖刻而严厉:“到而今,你也知安禄山是社稷黎庶的祸胎了。可当初你就未给他搭过进身之梯么?你察知皇帝的喜厌,总是逢迎希旨,这样,庙廊上有了李林甫,有了安禄山,后来又有了杨太真,杨氏姊妹,杨国忠……结果才有了大唐朝之今日!……”

若在平昔,高力士对此指斥,或许会激烈地争辩,或许会委屈地诉说。也许是人之将死吧?他冷静地听着老僧的指斥,扪心自问起来。是呀,李林甫取张说、张九龄等而代之主掌朝政,他劝谏过皇帝么?李林甫、崔隐甫等要除掉王毛仲,自己阻拦过么?相反,因欲专宠后廷,却助其一臂之力!安禄山大露痕迹后,他也是只敢谋划于幕后,本度实在危急,他才出头谏君;若不是杨国忠别有用心,他怎肯来到这范阳城下。

“后来才知,我在北疆所上密奏,探访使转奏京师后,你和李泌也曾因之而诱还逆贼,欲除祸胎……”

“唉!休提起……”力士这才知道采访使转奏之密本,原来出自“好手”。他回忆起那次安禄山到底安然而归,自己眼下却成了他刀下之肉,不禁悠悠地叹了口气。

“今夜前来,我欲赠大将军一物,大将军肯纳否?”

高力士朝走出灯影来的老僧望着,并不回答。

“我潜来北疆,只为伺机能刺杀逆贼!”烛光下,老僧双目灼灼逼人,令高力士回忆起四十年前,在汴桥行刺的威武猎手的雄姿。“只是逆贼防范森严,难以下手。明日,你将与逆贼在雄武城中相见。老僧炼就毒镖一柄,能透铁甲。今特来相赠,愿你能为苍生除此恶贼!”老僧从锡杖挂袋里取出一个小皮鞘来,递给高力士。高力士毫不犹豫地接过来,心中想道:“事已至此,果能如愿,也不虚此行。”

“阇黎明朝,亦将西归。”老僧拈须注视着高力士,徐徐说道,“你我也算有缘,就请在黄泉一见吧!”

从老僧的话里,高力士已听出他的西归,矛头是对准即将挥戈西叛的禄山的。老僧这从容而慷慨的告别,使高力士也振作起来。他将那皮鞘紧扼手中,站了起来,向老僧揖别。

“杀了他!”

“皇帝老倌遣这老奴来探我王虚实,可见朝廷已疑忌我北疆!杀彼举事,愿王爷不再迟疑!”

“父王,反了吧!”

范阳雄武城内禄山密议厅堂,灯火通明,炉烟缭绕。越接近黎明,厅堂中的争论之声越高。曙色中,只见那北疆独有的钩嘴蚊虻,并不惧鎏金铜炉飘出的烟雾,哼哼着从帐外向堂上众人扑来。坐在钦赐牙床、金鸡宝帐中的东平郡王安禄山,因其体态臃肿且不须拘束,故只穿着一件遮着隐处的锦纱兜肚式的小衣。李猪儿两手不停地为他扇着羽扇。尽管如此,他的汗水还是不停地淌下来。

牙床两旁的腹心将官、大将军、北平太守史思明,腹心谋士、掌书记屯田员外郎高尚,孔目官太仆丞严庄,虽也热得头晕目眩,但因面对禄山,他们仍冠服煌煌地坐于地席上受罪。因之,安庆绪、史思明、严庄,一再催促安禄山快下决心,在明日的接旨仪典上,杀了高力士,竖起反旗。

正如高力士预料的那样,从高力士奉旨出京起,这范阳雄武城的密议厅堂中,就对他的生死,对大唐社稷的存亡,开始了紧张而细致地谋划。

自两年前返还范阳后,安禄山便开始秣马厉兵,又因皇帝赏赐龙袍,他更以天命所许,和史思明、高尚、严庄、庆绪加快了悖逆之武备。在听说力士出京的同时,安禄山已符召同罗、契丹、回纥、奚曳落河壮士,兼范阳、平卢、河东、幽、蓟之众、马步相兼十万兵将于范阳,佯称夏月备边,实则加紧演练,以利战事。而出师之名一事,高尚也已代为谋划妥当:“奉诏除灭杨国忠”。用此名义出师,安禄山认为也是天意使然;那仅凭椒房之缘而入主中书省、连年为迎合天子开边之心而大征南诏国,弄得天怒人怨的右相,正是一块绝好的夺取大唐社稷的跳板!天时,地利,武备天下无敌。万事俱备。

但是问题却出在禄山长子安庆宗身上。

在议定杀力士、举反旗的同时,安禄山已派出心腹,急驰京师,要长子安庆宗尽快携着子女,逃回北疆。虽尚来得天下,但已稳操胜券的安禄山,倒不是仅仅出于父子之情要儿子逃出京师,更紧要的是这是长子。他要长子将来取代李亨,入主东宫。他虽然有十一个儿子,但长成者不过是大儿庆宗,二儿庆绪。庆绪虽不失为他的膀臂,但生性怯懦浮躁,不如其兄善于心计。为安氏天下计,离不得他。

谁知高力士业已抵达范阳,但却还没有庆宗的半点消息!

杀力士,举反旗,这使乾坤颠倒的举动一旦付诸实施,消息自会不胫而走,转瞬传至京师,那庆宗若还未脱身……

故事到临头,众人又来复议。

在这不知庆宗安危的时候,偏偏于昨夕接得吉温遣心腹送来的令在座诸人大为震惊的讯息:素与禄山不和的哥舒翰,在力士奉使出京不久,册封为西平郡王,并镇守潼关!

“王爷,朝廷此举,用意已明!眼下不是我军奇兵骤起,取大唐江山而代之,便是哥舒挥师北来,使王爷十数载心血,付之东流!兵贵神速,愿王爷速决!”严庄一听吉温密使之告,便急向禄山恳请。

昨夕,从掌灯时分起,禄山便召庆绪、史思明、高尚、严庄到此相议。时近黎明,仍无结果。安禄山见高尚一直默然不语,便点名说道:“卿是何意?尽管说来!”

从得知哥舒翰册为西平郡王,镇守潼关时起,高尚已知举事不可拖宕了。但他仍如往常那样,虑事总求从长从远计较,权衡眼前两事,他和禄山有同样的心思:要尽力保住境况不明的禄山长子安庆宗。他对长、次两子的评价,和禄山一样,认为庆宗方是储君之材。但若将此话明说,他又虑庆绪在场。从庆绪极力主张杀高举事看来,这个安氏次子,确实意在兄长逢凶,他可入主东宫!

但禄山既已询及,高尚不敢拖延不答。他紧张思虑后,停住手中频频搧动的羽扇,道:“哥舒既已出镇潼关,我若不即举事,后患无穷!郡马素来颇有谋略,且王爷早已密嘱其谨慎防范,或许不至有大差池。故请我王不必犹豫!”

禄山素来多从高尚之议,今日听后,却挽首良久、才暗自道:“高尚之计,虽碍于庆绪。但若待哥舒野狐从容以重兵守潼关,我十数年心血,定化为乌有!”思忖到此,他咬着牙关道:“明日杀高,就在此堂施行,暂勿泄露;庆宗处再命急使往探!举事之日,依议而行!”说完,他抬起头来,朝悬于金鸡帐檐的宝剑看了一看。

“奉敕宣慰范阳中使、骠骑大将军高力士捧旨入堂!……”

雄武城中、节度衙门前,传来一声通报。重门内,密厅中,帘卷门敞。东平郡王安禄山,端然坐于钦赐牙床上。其右,恭立着乌纱紫袍的鸿胪少卿兼广阳郡太守安庆绪,头戴金盔,身着紫袍的大将军、北平太守史思明;其左,恭立着乌纱绯袍的高尚,严庄。座前、膝下,乌纱绯袍的李猪儿,跪在宣州红线毯上,为安禄山轻擂着膝头。听得这声通报,安禄山稍稍睁了睁眼帘,却又闭上了!史思明微屈的虾弓背,似乎微微挺了挺;高尚、严庄四目对视了一下,又各自移开;唯有安庆绪,显得神情紧张,脸色煞白。他不时朝悬于金鸡帐檐的宝剑投去几道惊惧而又怯懦的目光。这北疆重镇的衙署,丝毫没有迹象表明,他们是在迎侍中使和皇帝圣旨的到来。

力士的随从,包括小鸭儿在内,都被阻挡在吊桥对岸。他的佩剑也被守城将官取去。在那一瞬间,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恭捧在手的裱绫黄麻敕书。敕书卷轴里,藏着那柄毒镖。他被一队将官“请”上篷罩密掩的肩舆,他暗暗告诫自己:“年近古稀,死而何憾!——千万不要面对逆贼,成了那徒有豪杰之名的秦舞阳呵!”

摇簸停止,他也听见了那声通报。当他被人扶下肩舆时,他明知会出现这种情景,可还是对空无一人的朱门内外怒视着:“这贼!还有人臣礼么?”然而当他触到硬硬的圣旨卷轴时,却又凄然、自喃地一笑。“大家呵,我总算看到了被你亲保的‘忠’臣的悖逆不臣之状……”

他激励着自己,但仍步履踉跄显出不可掩饰的惧怯;当他迈入那重门复道后的厅堂门栏时,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当高力士的身影出现在堂门时,安庆绪、史思明、高尚、严庄八目齐集到安禄山的脸上。安禄山仍闭阖着眼,似乎睡去了。

……

“儿臣,叩祝父皇母妃,万岁!万岁!万万岁!”

“儿臣,恭祝父皇万寿无疆!”

“为人臣子者,每饭岂可忘君父!”

“若保得君亲无恙,国泰民安,禄山万死不辞!”

……

“哼!”朗朗叩祝声,信誓旦旦声,声声犹在。但头戴皇帝亲赐王冠,身着皇帝亲赐龙袍,坐于皇帝亲赐的金鸡帐内、象牙宝床上的这个“儿臣”,面对“父皇”的敕书、使者,却如此无状。力士极力抑制着怒火,冷笑一声后,苍然宣令道,“大唐开元天地大宝圣文神武证道孝德皇帝圣敕到!东平郡王安禄山,跪地接旨听宣!”

宣毕,力士双手擎着黄绫敕书卷轴,在不易为他人察觉的那一瞬间,他的右手,已扼紧了藏于轴中的毒镖之柄。

“哗!”史思明却猛地左手一按佩剑之鞘,右手扶着剑柄,将剑拔出半截,一道寒光,在他的紫袍玉带间摇曳、闪烁。

“咝!”安庆绪也紧接着史思明,拔出腰间佩剑。

李猪儿就地立起,徐徐向悬挂的宝剑移去。

高尚、严庄,下意识地朝后退避着。

他们,只等安禄山一睁眼。

李猪儿便拔出宝剑,递与禄山。禄山朝高力士当胸剌入第一剑,史思明、安庆绪便扑上去,剌入第二剑,第三剑,直至……剁为肉酱。

高力士也预感到安禄山一旦睁开眼睛,便是他大难当头之时。这时,他没有了怕,没有了惦念,没有了怨和恨。唯一的念头便是:力士啊!你要拚力将这毒镖,刺入逆贼咽喉!”

安禄山睁开了一只眼。

史思明、安庆绪手中之剑,即将出鞘。

李猪儿已立于宝剑下。

高尚、严庄朝后退了一大步。

另一只眼,也要睁开了。

“圣人,安稳?”

出乎众人意外,安禄山一边制止着要去拔出宝剑的李猪儿,一边朝高力士问道。

史、安、高、严、李,十目暗自流盼,目光迷惘、困惑:“王爷变了主意?……”

高力士恼怒地望着安禄山,一言不出。

“王爷在问你这老阉儿!”李猪儿见力士的模样,一下伸出手来,戟指着高力士,喝道。

“嗯!”安禄山朝李猪儿瞪了一眼,李猪儿忙低头后退。安禄山复向高力士问道,“圣人有何事谕孤?”

高力士忍无可忍地冷冷回道:“汝当跪地接旨听宣!”

史思明、安庆绪听了,又怒冲冲拔剑在手,向高力士逼凌着。

“中使中暑发昏啦!哈哈哈哈!”安禄山笑得浑身抖动,连金鸡帐、牙床都随之抖动起来。随后即命高尚、严庄,“你二人将他‘送’出堂门,命王府总管,将其送归驿馆!”

高尚、严庄领命走向高力士。严庄抿着黄须稀疏的上唇,朝高力士向外一点头,示意其出堂;高尚却伸出一只手来,向堂门一抬:“高大将军,请!”

当高尚、严庄重新返回密议厅堂时,安禄山看出两位腹心谋士也和史思明、安庆绪一样,对事态的变化大惑不解。他得意地笑了。并开心地用双掌拍打着那浑圆的膝头,唱道:

“依花朵,傍云卧,

举金樽,吐心曲~~

廿载功名,

半生坎坷。

花放云青,

恰伴我放浪形骸,

倾杯一醉,弹铗而歌~~

弹铗而歌《倾杯乐》~~”

大约众人都才经受了一番风风雨雨吧,一听安禄山唱起《倾杯乐》,浑身轻松,不由得相和起来。

这是高尚呈献给安禄山的一支燕游曲。听安禄山此时唱起这支曲子,高尚恍然大悟:“不杀高力士,不仅为了安庆宗行踪未明。这狡黠无比的胡儿,还是为了出师之名啊。既是声称除国忠以清君侧,又何必杀此君之老奴?且不杀力士,放之而归,禄山正好向三道不知底细的官军声称:正是高力士奉使来到北疆,密降皇帝敕书,要我等向西用兵、翦除国贼……”他停止了哼吟,向安禄山伸出两根大拇指来。

“哈哈哈哈!……”安禄山笑得更开心了。

范阳城北。

朔风将遍野枯草,吹得叶飞茎折,并搅起半天黄沙,把漠漠北疆,化为一片混沌世界。

临近辰时,风势稍弱。从那草浪中,露出一条驿道。驿道两旁,熹微的晨光,剪出盔甲紧束,戈矛高擎的武士身影。

辰时三刻。

拥有十六戟缨、黄罗伞盖等威武皇堂仪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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