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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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1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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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荔枝使进呈荔枝哪!……”

不一会,从长生殿庭中,传来这一声奏报。

皇帝一下抬起头来,朝外怔怔地望着。

高力士却仍侍立榻前,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尴尬神情。这神情颇具感染力,它很快就从高力士的脸上,转到了皇帝的眉目间。

“三郎,快给我取荔枝来吓!……”

一声娇唤,不仅把皇帝,同时把高力士,也唤得发起愣来,一阵“扑扑”扇动翅膀的声音,才使二人明白这娇唤来自彩梁下的“雪衣使者”。二人四目一对,发出一阵苦笑。

“灵鸟啊,你也在助我一臂之力哩!”高力士对那白鹦鹉暗自感激起来。

“南海荔枝使,进呈荔枝来啦!……”

又一声奏告,送入轩中。

“巧啊高卿!”这催促般的奏告声,也解了皇帝的围,他趁势下敕道,“快将荔枝呈进给贵妃去吧!”

“奴婢领诏!”

“高卿!”皇帝见高力士一本正经地领敕欲出,却又唤住他。

“奴婢在。”

“卿要……”皇帝似乎有点难于出口。他拈着银须,却向轩栏外天空中那一钩新月瞩目再三。

“奴婢定于吉时前迎还娘娘!”高力士差一点要笑出声来,他憋得脸都红涨了,俯声奏告后,便匆匆地出了伴月轩。

“天赐力士予朕啊!”皇帝望着力士匆匆行走的背影,拊掌叹息道,“设若无他在朕左右,朕这日月,该怎么过呵……”

“三郎没事了?”小鸭儿扶着高力士边走边问。

“没事了。”力士不胜困乏地应道。

“阿翁真是巧人巧语巧心思呵!”连小鸭儿也逢迎般夸赞起来。

一听这“三巧”,刚才还想笑的力士,此时却笑意全无。他坐上肩舆,忽然感到一阵窒息。小鸭儿感觉到了,忙令宫中小儿止步。他扶着抬杠仰首问道:“阿翁,你怎么啦?”

他无力回答,却只勉强一笑,指指月儿,示意快走。

“仔细些!”小鸭儿不放心地又看了看他的脸色,并叮嘱着提灯、拾舆的宫中小儿,才重新上路。

高力士的心病是无法对人诉说的。该巧运心机之事,他不敢巧运心机;而毋须巧运心机之事,却又不得不费尽心机。

不把今上与爱妃纷争当真的,岂止高力士一人!奉敕解送贵妃的宫使们,哪敢真把贵妃送往宫人斜?他们仍象侍奉贵妃出游似的,请贵妃坐上凤辇。凤辇前,煌煌仪仗导引;凤辇后,捧盂、擎瓶、持巾、捧花宫娥相随,宫使和金吾卫士殿后。凤辇才到西内北门兴安门,便遇上秦、虢、韩三位夫人及其子女、随从。宫使们象遇上救命天尊似地,赶紧在兴安阁排开座榻,将贵妃扶下凤辇,搀上阁中落坐。待三国夫人上阁朝拜、哭成一片时,他们早已齐齐隐在阁旁的柳林里、御渠边悄声悄气地歇息了。

“娘娘,”虢国夫人拭去泪水,牵着贵妃衣袖道,“这到底又为何事啊?”

贵妃见问,却一下扑入三姊怀里,跺着足哭道:“你就不要问了吧。”

“娘娘呵!”大姊韩国夫人却抽泣着劝谏道,“望娘娘看在我杨氏满门、数千口家眷上,早日向今上悔过吧!”

“大姊!……”贵妃一听,却猛地抬起头来,惨然地摇着头道,“玉环为我杨门,也受够了……此番,就让我去那不见天日的宫人斜吧……”

“娘娘!”包含着恐惧、绝望,哀恳的呼声,同时从三国夫人口中发出。虢国夫人摇着贵妃手肘,哭得快要噎住了,她哽哽地说道,“你、你万不可如此短见呵……”她把子女们推向贵妃面前,说道,“你忍心看着这些小儿女,流落于乞丐窟中么?娘娘!”

“娘娘!”三国夫人的一群儿女,闻声都环跪在贵妃身边,哭呼着,叩着头。

三十五岁却并无生育的贵妃,平日对姊姊们的儿女,视如己出,十分疼爱。这时听了三姊这话,看着他们满面泪水,更觉可怜可痛,张臂将他们搂入自己怀中,哭得死去活来。同时,看着眼前惨状,她更觉得皇帝寡恩绝情,心里一阵绞痛,两臂一松,昏了过去。

“娘娘!”

“娘娘呀!……”

阁上惊呼,把隐在柳林里、御渠边的宫使、宫娥、金吾卫士骇得一下冲上阁来,也恐惧地呼叫起来。

突然,这惊慌的呼叫骤然终止。头戴高山冠、身着紫袍、手拿麈尾的高力士,缓缓走上兴安阁来。

“大将军……”三国夫人一见他,似乎忘记了昏迷过去的贵妃的安危,她们的眼里,突然有了光彩。虢国夫人已破涕嫣然一笑,呼唤着高力士。但高力士却微笑着,向她摆摆手,悄悄走向贵妃,朝贵妃跪了下去。

阁上众人见状,都忙原地跪伏下去。

高力士亲自张一盏宫灯,向虢国夫人怀里的贵妃小心地察看着。末了,他吁出一口气来,将随与舆而来的念奴、仙音悄悄招到阁阶上,轻声道:“扶入凤辇,稳稳迎还长生殿伴月轩中!”

“是。”

“慢!”高力士又忙止住贵妃院的两名女官,嘱咐她俩,“将贵妃放在榻上,你等即退出轩来!”

两个女官不解地望着力士。

“照我之话行事吧,”力士为宽慰这两个受了惊吓的女官,貌作轻松的一笑,“今上呼唤你等,也不可停留,一切有我担待!”

“滴、滴、滴……咚咚……”

伴月轩后侧,木雕葡萄藤、果攀缠图形的洞门内,铜壶滴漏声,如此清脆、明晰地传入前轩。焦急地踱着步,盼望爱妃归来的皇帝,听到滴漏声,停下步来,朝栏外上空望去,那一弯新月已近中天,乞巧穿针的吉时亥时,快要来临了。“力士,怎么还未回宫?”他一撩珠帘,向殿外步去。

力士奉敕出宫后,他匆匆地沐浴了,换上白纱帽,玉色绣龙绸衣,足蹬缀珠乾坤逍遥平底绫履,抿鬓梳须,手执一柄垂着湖色流苏串珠穗子的纯银白天鹅羽扇,显得气朗神清,看上去不过五十许人,而绝不象六十有八的老翁。对镜自照时,他望着两道寿眉和白中泛黄的胡须暗感不悦。左相陈希烈亲自为他炼制的九转归青丹,从前年正月起,服用快三年了。精力似乎有所增进,但眉、发、须由白归青,却并未能如意。由此,他想到了陈希烈的去留一事。右相已奏请让陈希烈罢相,专事炼丹侍君,拟奏吉温接替陈希烈担任中书左相。这事,东平郡王也曾有本奏荐,也是举荐吉温为左相,让陈希烈专事丹侍君。此刻,皇帝望着镜中的影子,暗自裁定:“就由吉温接替陈希烈。让陈希烈倾心炼丹合药,保朕早日须发归青……”

离开镜台,他又将宁王遗笛从玉案上拿起,就着灯光仔细看了一遍。这被他失手损坏过一次的紫玉笛,今夜被爱妃扔摔,居然玉全笛好。他横笛调试,悠婉润和之音,即在轩内回响。“待玉环下辇时,朕就藏在轩内,以‘凤求凰’一曲迎之,伊,定破涕为笑了!”想到这里,皇帝不知不觉地吹起此曲。那情深挚爱的旋律,充溢于伴月轩中。

“怎么还不归来呢?”一曲既终,余音尚缭绕梁柱间,皇帝扼着玉笛,侧耳辨听,却并不见宫使奏告之声。他焦急地放下玉笛,走出了伴月轩。庭院内全无灯光。披彩悬锦的宫槐,淙淙缓流的沟水,一张张盛着瓜果、七色丝绵、七孔钢针的榻案,以及巍巍殿宇,精巧亭榭,皆溶入那淡淡的银晖里。只见风摇树影,云浮月华。四周一片寂静。

皇帝骤然觉得背脊生凉,头皮一阵阵发麻。他正要唤叫侍从,突然听见宫门前,传来一阵啜泣声。这声音时隐时显,时强时弱,他再也忍不住了,颤声呼道:“人~~来!~~”

然而,并无人来。他下意识地朝阶上退回,刚想返身退入殿门中……

“三……姊!”

“是玉环!”这悲呼,止住了他的步子,他忙回过头来。奇怪!一张卧榻出现在丹墀下,上面卧着他焦急盼望的爱妃!似乎有几个黑影一闪即逝。他顾不及细想,早撩袍下了丹墀,来到了卧榻前。俯身一看,正是髻簪凤仙花,身着霓裳舞裙的贵妃!

他抬起身来,正要招唤近侍,只听卧榻嘎嘎吱吱一阵响,贵妃缓缓坐起身来,用一双泪水模糊的眼睛,朝他不解地注视着。

“啊!卿醒来了?”他俯下身去,笑吟吟地搭讪。

贵妃以手支腮回忆着什么。终于想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事。再一看皇帝的模样,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又回到了长生殿庭院中。她委屈地别开脸去,宫槐上悬挂的彩锦宫灯,满庭院的乞巧案榻又闯入她的视线。她被这一切刺得心房巨痛,又一仰面,号啕大哭起来。

“来~~人~~”再度被贵妃恸哭搞得手忙脚乱的皇帝,一面抚着贵妃抽搐的肩头,一面向殿庭中呼唤着。仍无人应声出现。他终于明白过来了,“定是力士那老物的主意!哼!他这是要朕亲解自系之铃呵。”没奈何,他只得叹着气,悄声对贵妃道,“爱卿不要悲苦了,都是朕错怪于卿了……”

贵妃一听,却哭得震天价响。

皇帝急得跺着足道:“爱卿!贤卿!朕的贤玉环!今日是闺中佳节,万勿悲苦败兴啊!卿有何欲,尽管奏来,朕件件皆允于卿!”

贵妃听到这里,戛然止住,一下跪在皇帝面前。皇帝急忙要扶她起来,她却瘫成一团,任凭皇帝用力搀扶,也搀她不起。皇帝一时间精疲力竭,汗流满面。他拖不动了,哑声劝道:“贤卿呵,朕已知错,你就不要再难为朕了吧。朕,和你亲比穿针,如何?”

“罢……了!”贵妃却一摇头,哽哽地说道,“贱妾不遵圣贤‘孝悌’之训,亵渎宝物,就请大家,仍将妾遣逐宫人斜,了此余生吧……”

“唉,玉环!”皇帝俯身携住贵妃道,“朕已说过,今日是朕……委屈了贤卿,你就忘了此事吧!”

“哼!贱妾自是可以忘了此事,只怕哪一日大家又重‘孝悌’而厌玉环,妾死无……葬身之地了……”说到这里,贵妃再也撑不住了,挣脱皇帝之手,揪心地痛哭起来。

“玉环呵玉环,”皇帝听她这一说,心里一阵发酸,不禁也哽哽说道,“自你承恩一十六载以来,难道你还未觉得,朕将你视如朕的社稷一般……紧要么?……”

“既是如此,为何又将我三废三逐?今日为一管笛儿,尚不容我,只怕他日真遇社稷大计,你岂不置我于……死地!”

“苍天!”皇帝一听贵妃这饱含忧怨的话语,深触肺腑。他竟一撩皇袍,与贵妃比肩跪地,仰首向月揖拜发誓,“从今而后,三郎与太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月到中天,织星正渡。朕特祷神灵为朕爱妃,为朕七夕之誓证!”

对皇帝今日逐斥之举耿耿于怀的贵妃,见皇帝与她比肩跪地,起誓表白,她终于止住了哭泣,回过面来,注视着皇帝。

此时,正是二星暗渡的佳辰。迢迢天河,似乎比平夕黯淡,或许是鹊挢遮掩了它的滢滢波光?那一钩新月,不知是乌云将她拥抱,抑或是她自己投入了乌云的怀中,不见了踪影。长生殿庭,和大唐西京一道,悄然隐入七夕子夜的混沌中。

大唐天宝十二载七月八日卯时。

骠骑大将军兼知内侍省长官高力士,在南内驾前供奉小鸭儿的搀扶下,入了光范门。中书省署衙政事堂外,明灯高悬。该衙人役一见力士出现在堂阶下,慌忙跪地唱禀:“高大将军驾临中书省台呀!……”

应着唱禀声,闪入力士眼中的,是左相陈希烈那冠服不振、朝靴斜趿身影。力士心里顿生疑虑。但他不动声色。从小鸭儿肩上抽出手来,向左相揖礼,左相也礼敬不迭,频请力士登阶入堂。

入了政事堂,陈希烈亲为力士拂去座榻,等力士落了坐,自己才依着力士榻位坐下。正欲寒暄,询问来意,不想力士却又一揖问道:“右相尚未上衙?”

这一问,左相怔住了。自他接替李适之担当左相不久,先前的右相李林甫便多不来衙视事。凡军国要政,都是由主书抱卷去平康坊右相府呈交右相裁批,再由主书抱还中书省由他签名即是。眼下杨国忠接替了李林甫,依旧如此行事。卯时百官上衙,作为中书省,其实就是他陈希烈坐衙,坐到巳时散衙回府。这情形,阖朝皆知,“大将军问这话,是何意思?”他想反问力士,却又一时权衡着措辞而未能开口。

“史思明今日便要取中书省所转御敕和告身文书北归!他允我谏阻今上,此时尚不上衙备办,难道他……”力士从左相的窘态里,已看出事有蹊跷,“只怕他听说贵妃恩宠如故,又惧再触天威震怒,竟食言了!”想到这里,力士有些烦躁地问道,“右相未说今日他要来省台与相公议一军国要政?”

陈希烈毫不掩饰地苦笑了一下,摇摇头,答道:“右相只依例命主书送来两件文书,交我签记施行而已,并无他说。”

高力士惊得从榻上立起身来:“两件文书?两件什么文书?”

“一件,是今上敕谕诰封安西四镇节度使哥舒翰为西平郡王事。”陈希烈回忆着,应道。

“唔。”此事,早在李泌未遭放逐时,便曾计议重用哥舒翰,以抑安禄山。杨国忠终于放弃妒嫉之心,促成此事,力士稍觉宽怀,忙又问道,“不知另一件是何文书?”

“容我想想。”只有两件,他都如此含糊不清,力士暗自叹气想道:“可见他平素仅仅见文签记而已啊!”

“嗯,”他终于记起来了,“是发付北疆数千有功将士……”

“告身文书!”力士惊得接口说出,复一下退倒榻上,不是小鸭儿扶着,早被榻沿伤着腰部了。

“着!正是告身文书!”陈希烈笑吟吟地印证道。

有那么一瞬间,高力士竟欲去往宣阳坊右相府,怒斥右相“惜身误国!”但这念头一闪而过罢了。

“我们归去吧。”他向小鸭儿说。然后朝陈希烈起身一揖,“有扰相公新晨了。”

“哪里哪里!”早已见怪不怪、视万事万物如虚无的左相起身还揖,送着骠骑大将军。

高力士正要上轿,偶一回头,却看见那填金颂德碑。象第一次发现这里立着这么一块颂扬右相杨国忠的金碑似的,他凝视良久,嘴角泛出几丝冷笑。他转身上轿时,已呵欠连天了。他祷着神灵:“佑我睡得人事不省!”

大唐天宝十四载五月,端午节后的一次上衙,右相杨国忠护卫森严的车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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