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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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第1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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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李林甫笑眯了眼,连连摆手,“她们歌舞得妙,弹奏得也美;但老夫却想起一首感遇诗来,要她们当堂度曲舞来。”

“堂老雅兴呀!”

“堂老您老就念给她们听听!”

“尔等好好听着!——堂老,你老请念吧。”

“好好好,月色正好呀!哈哈……”李林甫拈须笑着,略一思索,便用右手食指轻点着几沿,朗朗念道: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

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

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呵呀!”崔驸马抚掌惊呼,“堂老此诗,真是字字珠玑,其味无穷,旷世绝唱……”

“这不是堂老之作。”吉温却翻着黑少白多的两眼,打断了驸马的称颂。崔隐甫却对吉温一瞪眼,“吉七,你胡说!”

“吉七绝不敢胡说,”吉温赔着笑,转面对仍拈须笑望着他俩的李林甫说,“这是张九龄呈进今上的感遇四章中的一章啊!”

“是那老、老儿的?”崔隐甫再次愣住了,望着李林甫,李林甫却管自拿过几上的长寿木杯、斟着酒,送到嘴边,抿着,点点头。

“如何?吉七不是胡说了吧?我的驸马公!”

“这种诗,也是诗么?呸!狗屁!……”

“哈哈哈哈!”林甫放开长寿木杯,仰面大笑起来,然后亲昵地拉过崔隐甫的那只正要指天划地、以助他大骂特骂张九龄的“狗屁”诗的手来,语重心长地说,“驸马公,听老夫的逆耳忠告吧!你虽已服紫腰玉,位列王公贵胄之中,可你还是难成大器!”

“侄儿,侄儿该死!”

“隐甫呵,文章有尺牍,世事有规矩。‘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子寿斯句,可谓发乎慧心,令听者振聋发聩,确实是千古绝唱!”

“是,是是。”

“这样的好文章,绝非汝辈可因人而骂绝于人世的啊!”

“是,是是。”

“且曲江主掌朝阁以来,不废姚、宋之法,辅佐今上,造成万邦瞩目之开元盛世,斯人,亦非仅凭汝辈作无赖小儿之诟骂,可绝迹省台者!”

“是……”崔隐甫对此,口虽应“是”,心内却大不以为然,“不是我等和惠妃娘娘日日骂彼于今上之前,他会自己跑到荆州去作一名州之副贰的区区长史么?……”

“哈哈哈哈!”李林甫突然又大笑起来。同时向乐、歌二部班头一颔首:“尔等且先归入本院演练此曲去吧。”

乐、歌二部众人忙跪拜领命,退出月堂,转入后厢去了。

“九龄被贬荆州,”李林甫挽回话头,象看穿崔隐甫心思似的,说道,“固然多亏了那今日死于青泥驿的周子谅,……”

“还有堂老奏请今上严究举荐失察之罪这一妙招……”

“吉七呀,你也胡涂了?你比起驸马公,可聪明得多了呵!”

“不敢!吉七怎敢和驸马公相比?”

“月堂无外客。我们自己应当清楚我们自己。”

“堂老所言极是!”

“曲江被逐,谪贬荆州,若非今上圣裁,你我欲动张九龄,则好有一比。”

“比?”

“是呀。好比蚁臂欲移象腿:万难万难!”

“明白了……”听着李林甫这番话,吉温皱眉揣摸有顷,喃喃吐出这句话来。

“我可还是不明白哟!”

“堂老之意,驸马公,是说逐张之事,乃我辈迎顺了圣君心意,绝非你我说动圣君之心而得成此举!”

“呵!”崔隐甫懂得一些了,“是啊!听咸宜公主说,今上可是早就讨嫌那老儿遇事皆与今上力争,整日不休的聒噪!”

“是啊,是啊!”李林甫放开崔隐甫的手,吐出一口长气说,“谁愿整日听老鸦啼叫呢?”

“况且是两度除奸、开创了大唐中兴盛世的一代圣君呀!”吉温将李林甫未竟之言,轻轻地说出来。同时,他偷偷朝李林甫脸上看去,那健朗的脸庞白里泛红,一对秀眸黑白分明,一点看不出他已年过半百。他的表情和善、温厚,一副长者风度。但是,素以无情无义著称的吉温,不知怎么回事,对着这张面孔,先是发呆,继而浑身一抖,象是看到了恶梦中其貌狰狞的妖魅一般,心里产生了不可遏制的惊恐。他赶紧收回目光,伸手去拿酒杯……

他伸出的手,却被李林甫挡住了:“御史公,月色如许,岂可醉意朦胧而赏之?”

“敬候堂老谕示!”吉温已从中书令的话中嗅出了今夜月堂招饮,酒香之中的血腥气。他忙收回手去,拱手而答。

这一回,驸马却十分敏感了,他一撩袍袖,兴奋地说:“姑丈,惠妃娘娘言道:九龄既除,东宫当易其主了!”

“娘娘懿旨既下,我等当联本上奏,请今上易置东宫!”

李林甫笑着,望着二人。听吉温提到“联本上奏”,仍笑着摇摇头。

“依侄儿之见,”崔隐甫看出李林甫是不主张明奏易置东宫之事,便忙献计道,“还是在潞州用钱再买一个亡命之徒,冒称今上与丽妃所生的‘皇子’吧?”

“万不可再弄此技!”吉温一听,连连摆手,“那李适之佯为承乾论辩,实则旧事重提,致今上重温太宗皇帝‘太子不可经营而得’的遗训,今后,不可再施此计了。”

李林甫拈须笑着,望着吉温。

“不可联本上奏,又不能故技重弄,那该如何才能从速易置东宫?姑丈,惠妃娘娘,可是等不得了!”

“文章有尺牍,世事有规矩。”李林甫笑着,不正面答复崔隐甫,却重复自己刚才这句话。

“‘文章有尺牍,世事有规矩’?……”崔隐甫苦苦地背诵着这两句话,但却无计可想。

“哈哈哈哈!”正当吉温暗自揣摸、崔隐甫喃喃背诵着李林甫那两句话时,李林甫又朗声笑了。两人闻声注目于他,他才徐徐对二人道:“……世事有规矩:大凡皇子,稍知世事,今上便要为其开府置官……”

说到这里,李林甫又戛然而止,兀自立起来,朝刚才歌姬们轻歌曼舞的花庭踱去。崔隐甫见状,也忙起身,相随其后。惟这吉温,却勾着头思索:“‘大凡皇子,稍知世事,今上便要为其开府置官’……”

乌云散尽的天穹上,碧云清辉托浮着一弯冷月。扶着林甫膀臂的崔隐甫,顺着林甫走向荷池,默默望着黑澄澄的池面上倒映着的那一弯月影。隐隐地,从后厢随风飘来歌姬们的度曲轻唱之词:

……岂伊地气暖啊!

自有岁寒心……

“堂老!”

忽然,李林甫听得身后传来吉温轻声呼唤,他和崔隐甫转过身去,吉温却并不说什么,只伸出右手,朝足下指去。

那是用刀尖在地面上划出的两个字:

出阁

“出阁?!”

“唔,吉温!真林甫知己也!”任崔隐甫去辨认、发懵,李林甫拈须笑视吉温,道。

吉温闻言,“咚”地声跪在李林甫足前,恭揖袍袖,激动地说道:“苟遇知己,虽南山白额猛虎,不难缚也!”

“请起,御史公!”

“堂老,”吉温仍旧端跪长揖,回道,“吉温不仅要作大唐朝之御史,还要作堂老手中一张网!我要打尽那帮敢与堂老作对之徒!我要打尽满朝不顺堂老之心之辈!”

“好一张‘吉网’!”李林甫赞着,躬下身子,亲自扶起吉温来,并回头对崔隐甫道,“驸马公,凭吉温之才,我等当尽早保奏才是呀!”

“侄儿一定早日与公主一道,在娘娘近前吹嘘吉七兄!”

“谨谢堂老、驸马公知遇大恩!”

“有如此千载难逢之盛世,”李林甫扶起吉温,感叹颇深地说道,“我等正当凭其才识尽兴受享,方不虚此身呀!”

“堂老此计一出,李瑛便是行尸走肉了!”吉温俯首听着,忽然想起一人,不安地抬起头来,提醒李林甫,“只怕大将军高力士从中作梗……”

“你与彼交谊数载,”李林甫听了,敛笑答道,“尚不知彼心。此人虽不附寿王殿下,但要他似张九龄般死护眼下东宫之主,他也断然不会的!故‘出阁’之事,尽可放心而行。”

吉温听了,再仔细回忆力士心性,不由得暗中赞佩林甫:“力士以家奴之身,获高位而圣眷不衰者,小心恭恪圣意而已!‘出阁’之事既成,圣意在立寿王,他又岂有它哉……堂老虽不如姚、宋、张三相,有安邦定国之才德,却精通宫闱、庙廊权术之变,确实当今大才!奇才!”

“喔喔喔~~”晨鸡初啼,悠悠传入月堂。李林甫正欲领着二人踱回厅座,细议“出阁”之计,不想儿子、官授将作监的李岫,却从南厢石径走来,穿过月堂篷花拱门,对其父道:“夜色已深,请父亲罢宴安寝!”

“岫兄尚未安息?”

“吉温恭请李监安逸!”

崔、吉二人闻声,回头揖袖致意,李岫一一答过,走近父亲,搀着林甫的左肘。

李林甫笑着看了一下偏西的一弯冷月,然后对崔、吉二人道:“也罢,待明日早朝后再议。你们且在客房稳稳心神。”

“谢姑丈!”

“吉温送过堂老、李监!”

崔、吉二人拜辞了李林甫父子,早有家仆擎灯而来,将二人导入客房去了。

“月华如许,儿不欲偕父再赏之么?”见两盏导客灯光,闪过月堂洞门,李林甫停下步履,笑着问李岫。

“大人辛劳半夜,”李岫愁眉不展地摇摇头,回答父亲,“还是安寝为是。”

李林甫听着儿子话中有话,也慢慢敛了笑容,注视了一会颇象年轻时的自己的这个长子,然后又回头仰望着天边那一弯冷月。一刹那间,父子都默默无语。

“儿以我为谁人?”陡地,李林甫愤愤然地,质询般地问儿子道。

“国之懿亲!国之宰相!”答者的语气,也极不平静,显得十分激动。

“不错!我李府满门,你,我,身躯内也和今上一样,流着高祖大皇帝遗赐的尊贵无比的血,难道为父应当久居姚、宋、张说、张九龄等辈之下么?”

“大人平心思谅:彼等虽非大唐贵胄,不是我李氏之血,但却有一颗为我李唐江山竭尽心血的耿耿忠心!”李岫含泪而答,“大人又何必为过眼云烟般的富贵、荣华、浮名,而绞尽心血于月堂!”他一顿,忍而又忍,但终于还是说出口来,“用此心机,大人就不怕落骂名于千古,遭唾弃于万世么?”

“好啊!好儿子!”李林甫听着儿子这极其伤人的话,却陡然平静下来,象年轻人一样灵动的秀眸里,充满了慈爱的神情,他抚着儿子的肩头,喃喃地,却又真挚地说,“不是林甫亲生之子,不会如此说话;不是林甫孝顺之子,也断不说如此之言呵!”

“大人!”李岫却分明感到自己的父亲已透着令他揪心的老态,他恭谨地搀着父亲的手肘,咽喉哽哽地说,“大人方处钧轴,便以怨仇满天下!儿尝监诸役夫夯石立柱,见其或顶烈日,或冒寒冰,劳作不已,苦不堪言!……但儿却想:如大人长此以往,而一朝祸至,我父子欲充作役夫,恐未必能如愿呵!”

“……”

“大人何不早乞骸骨,我父子尚能长赏此月、长游此堂呵!”

“儿哪!”李林甫听了,望着渐被曙色映明的月堂,浩然长叹一声,唤着李岫道,“若如此,则九龄或可仍归朝廷?”

“或许……”

“则彼等或可谏得君王重萌开元之初之壮志,使我大唐江山社稷更加昌隆?”

“尤可指望!”

“仍旧明君在上!”

“……”

“贤良在朝!”

“……”

“既然君明臣贤,王皇后因何获罪而死?!楼观山玄元皇帝宝像是真是假?!姚崇、张说、张九龄等贤相因何罢斥?!王毛仲、周子谅等忠臣良将因何致死?……这许多的人事,明君岂不明察,贤臣岂不穷究?……李岫!”

“大人!”

“汝能为父论辩得了,开脱得了么?”

“……”

“是呀!我的孝顺的儿子,到那时你也语无能为力啊!”

“大人,常言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望大人……”

“哈哈哈哈!书生之见啊!”林甫从儿子肩上抽回手来,神经质地笑着,频频摇头,“父也曾有过你这年纪、这心思;父也曾苦读圣贤之书,勤习周公之礼;也知这大唐江山,是我李氏先辈横枪跃马,于血泊刀林里,用性命夺来的;也曾欲如房杜,如姚宋,干一番千古传颂之事业,益亿兆于当世,悬形影于凌烟!……但造物之志,非俗夫凡人可预料。同是一位君王,姚、宋却以正国纲纪、辅君中兴大唐服紫腰玉,登上巍巍中书省台;而为父,却只能以迎顺君意,联结后宫而捧象笏、佩紫金鱼袋,方能久处钧轴!……哈哈哈哈!儿啊,时也,命也!势已至此,将若之何?!”

“大……人!……”

“喔喔喔~~”

“速命人备轿,父,该上朝了!”李林甫声音平静了,眼里没有泪,没有怨,没有恨,只有平素惯有的微笑。

看着父亲眼里的微笑,李岫知道自己的苦谏全然无用。“势已至此,将若之何?”这含义复杂的问话,如一座大山压在他那积满忧愁的心窝,他只感到说不尽的窒息……

随着日月的流逝,李岫的忧愁,在与时俱减了!

他看到:父亲与崔隐甫、吉温等人的往来锐减,却举荐了御史大夫李适之为左相,两位国之懿亲,共掌中书。不久,皇帝驾幸东都,其父陪君东去,左相李适之留守西京。信使还报:中书令在东都除于东都省台处置国事外,还多伴太子狩猎、宴游。将作监听到这些讯息,白皙的脸面上,常露喜色……

大唐开元二十五年春二月,圣驾发东都,该月底返回西京,李岫和文武百官于灞桥接驾归来,专为父亲在月堂设宴,为父亲洗尘。

接着,皇帝举行了一年一度的三月三日曲江赐宴。李岫远远望见父亲与李适之并肩立于皇帝御座旁向百官赐宴的情景,多少年来,第一次开怀畅饮起御赐美酒来……

“寿王殿下奉召进宫哪!~~”

曲江赐宴甫毕,便是寒食节期。寒食节的第二天,武惠妃在南薰殿传出懿旨,召见寿王。当宣呼太监报称寿王到来时,武惠妃忙对近侍牛贵儿悄声问道:“尔可打探得清?”

“禀娘娘,奴婢和驸马公不仅打探清楚,而且安排得十分妥当了!”

“寿王既已入宫,尔可速去!”

“奴婢领旨!”牛贵儿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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