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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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7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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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亏欠?不,你不亏欠我任何东西。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了无数个年头,见过无数阴险狡诈的人,经历过无数尔虞我诈、还有世间最丑恶、最畸形、最变态的事情,所以你真以为我会在意铺子里的那杯清茶?”

酒徒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的局,对我来说,早已不再是局。”

他是修行界历史上最巅峰的数名大修行者之一,朝小树最巅峰时只是知命境,而且现在早已无法修行,变成了普通人。他只要看朝小树一眼,或者,朝小树便要死,无论宁缺还是桑桑,都很难阻止这一切。

朝小树平静而无畏地回视他的目光,说道:“先前我就说过,这个局早已不再是局,然而当你想杀我的时候,这个局便会重新出现。”

酒徒说道:“何意?”

朝小树说道:“我就是局。”

酒徒微微挑眉。

朝小树又道:“我待的是时。”

……

……

时,是时机。

宁缺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酒徒无法进入无距的那个时机,他已经等了两天一夜,依然没有等到。

朝小树也在等待一个时机,他已经等了好几年,只不过他等待的时机与宁缺等待的不同,他是等着那个时机主动来找到自己。

酒徒不想再听了,出于那种很难解释的愤怒,也因为宁缺和昊天这两个大敌在侧,他决定把朝小树杀死。

他拍向朝小树的胸腹。

大修行者的出手,朝小树根本无法避开。

朝小树也没有想避,他感受到了死亡的来临,即便是心志坚毅、早已看破沧海岸花的他,也不禁有了刹那的恍惚。

酒徒的手掌,落到了他的胸腹间。

嗤的一声轻响,一道锋利的剑尖,从他的掌心里刺出来!

那是一把无形的剑。

剑锋寒冷,剑意凝结澄静。

这把剑,是从哪里来的?

这把剑,一直在朝小树的身体里。

有人的左眼里有个鬼,有人的识海里有个人,有人的戒指里有个灵魂,有人的身体里有把剑,那把剑没有藏在鱼腹里,而是藏在他的腹中。

无论酒徒的手掌,落在何处,只要杀意到来,那把剑,便会出现。

此时,这把剑破开了他的胸腹,然后刺穿了酒徒的手掌!

这是剑的自我反应,这是俱焚的姿态!

酒徒脸色骤然苍白,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惧。

他厉啸一声,疾速后退,便在后退的数步,身形已然虚化。

然而,那把剑来的更快。

剑锋破开朝小树的胸腹,带着鲜血,无形的边缘被血与风一凝,便拥了有了实质,噗的一声,深深刺进酒徒的腹部!

酒徒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快的数人之一。

但他站在朝小树身前一尺之内,便绝对无法躲开这一剑。

当年大师兄在潭边,也不敢站进这把剑前一尺。

这是一把怎样的剑?

那是一把普通到不用刻意去形容的剑,却杀意绝然。

这把剑,来自南晋剑阁,属于剑圣柳白。

这是朝小树向柳白借的一把剑。

这是书院的一个局,来自夫子的一句话。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这句话是用来形容:

但也有更简单的一种解释:朝小树的身体里藏着一把剑,等到酒徒想要杀他的那个时机,这把剑便会动起来,一动杀人。

器者,物也,在某种时刻特指兵器,尤其是剑。

器,也是勇气。

朝小树等了数年时间,就是为了刺出这把剑。

换句话说,他一直在等着去死。

此为大勇。

……

……

酒徒极痛,眼神震撼不解,甚至有些惘然。

这剑来的太快太陡,根本避无可避。

他隐约间明白了,这是柳白的剑,是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柳白的剑才能如此决然,如此迅疾,如此不留后路。

此剑出,哪怕他是酒徒,也必须身受重伤!

朝小树这一剑,断了他的九成生机,破了他的雪山气海!

酒徒脸色苍白,继续后退,身形继续虚化。

他不想死。

他想逃。

他一掌拍到街面,震起无数烟尘石砾,遮住宁缺的视线。

张三和李四,连滚带爬从书画铺废墟里赶了出来,拿着菜刀,便是一通狂砍,根本不理会砍的是神还是佛,两个年轻人砍的时候,甚至眼睛都是闭着的。

咔咔两声,菜刀砍掉了酒徒左脚的尾趾,还有右脚的脚后跟。

酒徒腹部中剑,鲜血横流,双脚也在流血,布鞋已湿。

他愤怒地痛嚎,自壶中抽出十七把剑,胡乱地向朝小树和张三李四刺去。

夜色里,忽然响起桑桑的声音,她说了两个数字。

烟尘那头,传来嗡的一声轻响。

一枝羽箭破空而至,准确地射中酒徒的膝盖。

鲜血飙射。。

酒徒痛苦地大喊一声,难以保持身体平衡,向地面坐下,自壶里抽出的十七把剑,就像是散开的叶子般,散落到地上。

轰的一声,烟尘破散,夜色俱乱。

宁缺掠至场间,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右脚重重地踏上他的胸口。

啪啪脆响里,酒徒胸骨尽碎。

酒徒喘息着,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怒。

他还是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他拼命地召唤着天地元气,试图脱困。

宁缺拉开铁弓瞄准,铁弓弯如满月,弦上铁箭寒冷如霜。

事实上,不需要瞄准。

寒冷的箭簇直接抵着酒徒的眉心。

无论是谁,不会射偏。

先前战斗里,酒徒对他说过,有本事,你就射中我。

宁缺这时候说道:“有本事,你就躲开这一箭。

嗡的一声轻响。

铁箭离弦而去,刺穿酒徒的眉心。

小镇街面上,出现了一个极深的箭洞。

铁箭入地无踪。

酒徒的头颅也消失无踪,化为一片血水。

……

……

(我喜欢朝小树身体里的那把剑,我喜欢一箭射中酒徒的膝盖,我最喜欢抵着酒徒的眉心射箭,编故事,真是好工作,虽然累。请投月票。)

第六卷忽然之间第一百二十章明月当空(上)

小镇上空的雨早就停了,云却未散。

那根铁箭直入地底,不知过了多久才停止,传到地面的震动已经非常微小,然而很奇怪的是,镇外的原野却剧烈地震动起来,枯苗倒伏,溪水乱翻,震动波及到镇上,已经残破不堪的民宅纷纷垮塌。

地面的震动在下一刻似乎传到了夜穹里,那片阴沉的云开始翻滚,如正沸的水,不停地绞动,却没有散开的征兆,像是人类痛苦的表情。

酒徒的尸身随着天地的震动,迅速地腐朽,或者说风化,变成近似于黄沙般的物事,然后被夜穹落下来的风一吹,便消失无踪。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想起多年前在荒原上打开天书明字卷时引发的天地异象,才明白杀死酒徒对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

他还是不明白酒徒的遗体会变成这样,只有桑桑懂,那是因为酒徒早已经脱离了普通人类的范畴,换句话,酒徒早已非人。

酒徒不是普通的修行者,是大修行者,是夫子、佛陀、轲浩然、观主这种级别的人物,甚至于,大修行者这四个字也不准确。

他和屠夫一道来自远古,早在佛陀之前便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千年之前的夫子观主一代以及数十年前的轲浩然一代都是他的后辈,他和屠夫是真正的传奇,甚至应该称之为传说,他已经活了无数年,并且似乎将永远这样活下去。

今夜,他却死了。

仿佛永远不死的人死了,说明生死之间并没有定数,宁缺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耗费太多时间和精神,直接走到朝小树身旁,然后望向桑桑。

从柳白处借的剑,破开了朝小树的身体——这是书院多年前便布置的局,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开局,朝小树便必死无疑,然而——既然生死之间无定数,谁说朝小树一定会死?宁缺如此想着,就算天命如此,他也不相信。

他现在根本不相信任何天命,因为桑桑就在身边。

“能不能治?”

宁缺看着她问道。当初他把观主千刀万剐,然后他自己又被她千刀万剐,熊初墨被断手打成废人,但无论多重的伤,只要她看一眼,便能修复如初,他虽然知道现在的她,远远不是当初那个昊天,但依然抱有极大的期望。

“就算以前的我,都很难治。”

桑桑走到断裂的石阶前,看着浑身是血的朝小树,面无表情说道,这是句实话,因为柳白的那一剑,实在是太过锋利,他伤的太重。

宁缺沉默,握着朝小树的手,眼眸里流露出悲伤的神色。朝小树脸色苍白看着他,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不准备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要辛苦地留什么遗言,只要唐国和书院能够获得最终的胜利,他相信自己那些放心不下的人和事,都会得到最好的照看,那么他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这个时候,桑桑接着说了一句话。

“但我现在会治。”

宁缺有些茫然,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桑桑手掌轻轻抚在朝小树胸腹间那条恐怖的伤口上,清光渐显,右手不知从何处摸出一袋子针线,平静说道:“我现在对这种伤有经验。”

是的。在宋国都城的道殿里,她的腹部也被一把剑剖开过,然后被她自己治好,在这方面,她确实很有经验。

……

……

看着针线在朝小树的胸腹间来回穿行,宁缺忽然想到,多年前离开渭城的时候,桑桑曾经担心过自己的女红在长安城里无法与那些娘子相提并论,却不知道,昨夜在那座道殿里,桑桑也想起过相同的场景。

朝小树的脸色依然苍白,呼吸却平稳了很多,开始昏睡——他放下心来,再也无法承受身体与心理的极度消耗,坐到了湿漉漉的地面上。

直到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大黑马的鞍旁多了两个竹篮,又才注意到桑桑的脸庞依然丰满圆润,但腰腹部却不像在雪域里重逢时那般臃肿了。

大黑马踱到他身前,屈起前蹄,好让他看的更清楚一些。

看着竹篮里那两个正在香甜睡觉的婴儿,宁缺很长时间才醒过神,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胸腹间一片温暖,觉得好生快活。

酒徒死了,朝二哥还活着,桑桑给自己生了两个孩子,生死之间也许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轮回,有大恐怖,原来也有大欢愉。

……

……

确认朝小树生命无虞,宁缺没有耽搁任何时间,带着桑桑,骑着大黑马便离开了小镇,以最快的速度向西方的土阳城奔去——土阳城是大唐东北边军的驻地,那里也有一座传送阵,要回长安城,那是最快的方法。

三更半夜,正是夜色最深沉的时刻,土阳城将军府后方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里,散播出一道清光,天地气息一阵扰动,然后重新变得安静起来。

下一刻,长安城皇宫深处那座不起眼的小楼里,也散开了一圈清光,天地气息如云一般自由穿行,皇宫里的檐兽警惕地望向那处。

收到警报的大内侍卫以及天枢处官员,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小楼,确认传送阵已经开启过,却没有发现任何消息,不禁有些惘然,又过了会儿,李渔带着刚刚醒来的少年皇帝走到小楼前,看到了一根被折断的羽箭,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这场战争一直紧绷着的心,瞬间便放松了很多。

宁缺回来了。

……

……

深夜的红袖招,惯常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但现在由于正是战争时期,歌舞行的姑娘们随军部慰问团正在战场上替士兵鼓劲,而且在上官扬羽严厉寒冷的目光注视下,也没有什么达官贵人和富商敢前来寻欢,所以很是安静。

令人感到有些奇怪的是,有匹异常神骏的大黑马和一个看着没有什么精神的青皮狗,这时候正在楼外,难道今夜有客?红袖招今天确实来了两位尊贵的客人,只是那两位客人很明显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顶楼清静的房间里,简大家和小草一人抱着一个婴儿,情绪很是复杂——把刚生一天的孩子扔到一旁不管——这样的父母实在是世间罕见。

宁缺和桑桑这时候在雁鸣湖畔的宅院前,准确地说是在湖堤上,站在那些没有枝叶的柳条前,对着被雪覆盖的湖水沉默不语。

很久之后的重逢,重回旧居,他们没有追忆过往,也不是在感慨当年,而是在思考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宁缺的手里握着惊神阵的阵眼杵,桑桑站在他身旁,像在人间这些年很习惯的那样,把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很像一位长者。

“那个字……我还是写不出来。”他说道。

桑桑转身看了他一眼,不确认他这句话里的写不出来,究竟是写不出来,还是不想写出来,即便她与他心意相通,竟也分辩不清。

因为这件事情太复杂。

“我忽然有些想隆庆。”宁缺又说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他的这个故事里,隆庆才是真正的男二号,但和那些故事不同,他对隆庆没有什么样情感投射,自然也不会惺惺相惜,他只是想到怒河畔隆庆死前自己领悟到的那些东西,与那个大字相通的一些东西。

把重伤的朝小树扔给不怎么靠谱的两名师侄,把新生的一对儿女扔进青楼,不代表宁缺不负责任,他急着回到长安,就是要写出那个字。

只是那个字太大,大到他即便有了惊神阵的帮助,依然很难写出来,遥远的西荒与东南海畔,更远的寒域雪海,都太远了。

都说人类的思想有多远,便能走多远,可是从来没有人想过,思想这种事物本身就极缥渺,想要让它去到遥远的地方,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宁缺想到很多年前做过的那个梦。

那个初识时的梦。

在那个梦里,他看见了一片沧海。

做那个梦的时候,他正抱着桑桑。

如果有桑桑的帮助,或者,他能够把自己的念力,传到天涯以及海角。

然而,他如何开口?

桑桑转身,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柳条编成的小凳子。她看着他问道:“你说孩子会不会喜欢这种?”

宁缺说道:“我很喜欢,他们自然必须喜欢。””

桑桑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在那个小木屋里,你怎么说的?”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我说……可以不做。”

桑桑说道:“可你还是想写那个字。”

宁缺说道:“是的。”

桑桑望向夜空。

今夜长安城无雪亦无雨,有一轮明月当空。

“哪怕……写出那个字,我会死。”

“我总觉得,不应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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