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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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春梦-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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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死都惦记着彼此的安慰,这是莫大的真情,莫大的真的苟合之情。文崇山算是瞅明白了,却还想要虹亲口一声应答,就命人将烟生继续往死里打。
  「说,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说我就立刻打死他!」
  这男人是魑魅的阎君,黑心黑肠子,一对眼儿却比清昼更为明净。
  「我说……说,他是我心爱的师哥……我不能没有他,不能看他被欺负,不能让他受丝毫的伤害……」
  还是未明说,但什么都明白了。
  虹哀泣的脸在他昏黑的眼里跟撕裂的锦帛一样,在文家雕笼似的宅院里,飞了满天。
  那破碎的油彩没入流光黑白的倒影里,错落成隔世之前戏装上多情绣画的铜绿,闭了眼,便犹记得,那年你青鬂整花钿,宿妆红,舞鸳袖,一声声师哥把情肠诉,哪道是,一回眸,夜雨摧花阴,脱落了戏面,白了鬂眉,是黑面的神鬼将我魂魄牵。
  而今,一眼不过万年,锦绣却已成黄花陵……
  烟生还想声嘶力竭地控诉,但一睁眼,眼前却赫然一片天昏地暗,沉沉地昏去。
  而文五爷眼中的火却比火焰山烧得更烈。
  「好啊!你竟背着我和这小子苟欢寻乐,两次求情都是为他,还跟我说是什么纯洁的挚交?我待你不薄,你却如此欺瞒于我,你眼里还有我文崇山么?!如此一来,我就更不能饶过他了!来人……!」
  此时,不知何时也已归来的文政赫从文夫人的屋子里走出,清清淡淡地对文崇山说了一句:“爹,娘醒了。”
  文崇山听闻夫人醒了,就暂且顾不上二人苟合之事,直奔文大奶奶的屋子里去。
  而文政赫就乘机支开了一帮打手,在门口给他们拦了辆黄包车,送他们回去。
  黄包车行远,雨依然下得很大,虹将遍身是伤的烟生深深地揉进怀里。他回眸望站在门口的政赫,车轮下渐行渐远的路铺洒了半城的水色,前世所有的孽缘都被漾成飘渺浮花,在彼此的眼中倒影成殇,盼不尽归期。
  虹带烟生回到家后,没有找大夫,从药馆抓了一些药,给他熬着吃,并买了大堆外敷的药膏,一遍一遍地为他上药。
  烟生昏迷了四日,虹寸步不离地守了四日。未梳洗,未更衣,脸上斑驳的胭红生了铜绿,惹绿了洁白的帘帐,惹绿了屏风上艳荡的牡丹,惹绿了屋外痴醉的秋色。
  「师哥,纵使有恨,也不当如此对我,你可知道,我有多痛……」
  四日晚,虹疲倦地睡去。
  夜半,凉如水。虹的烟瘾起,他从梦中咳醒,伸手去抓案上的烟管,手腕忽然被钳制住,束捆于头顶。
  他身上的衣衫被褪尽,那袭刺骨的寒意伴着一阵剧烈的疼痛转入他刺裸的□。
  痛,呼不出声。
  恍惚中,他看到一对似曾熟悉的清黑的眼在他的泪眼中痴笑到荼蘼。
  他开始害怕,开始不住地颤抖,眼前是挥之不去的缭绕尘烟,那对眼隐伏在尘烟之中,像是招魂的符咒。他迷信得那么深,却又出落得那么明净。
  他求他,「师哥,给我烟,快给我烟,我好难受,好难受……」
  脖子被一双弥漫着烟香的手悬住,用力地往上提,他喘不上气,如是脱水的鱼,用力张合着朱唇,连泪腺都脱了水。
  那对眼笑着,「我就是要让你成为一个人尽可夫的婊子!你给我叫啊,像寡廉鲜耻的荡妇那样快活地大叫啊!哈哈哈哈!」
  「师哥,我当了婊子就能换回你的赤子之心么?」
  那么,只为你,不做戏子做婊子。
  他舒适地呻吟,痛苦地呻吟,所有的尊严都祭献了□的那一场烽火狼烟,万劫不复。最后,当他轻柔地压下他的唇的那一瞬间,虹睁圆了目,眼前赫然一片血红,一片漆黑,一片绝望地听不见回声的空白……
  月落重生灯再红。
  虹醒来时院内的灯烛还亮着,夜色尚未褪尽,但却已是第五日了。
  夜未阑珊,眼黑得看不清任何东西。他惶惶不安地伸手去摸睡在身边的烟生,但摸不到烟生的衣衫,却只抓来满手狼藉的落红。□一阵剧痛袭上,漆黑的目光中破开一道白光,他几乎是从床上跳下来的,衣衫只来得及披到拦腰处。
  他站在屋门口,看到烟生在院子里拿着蒲扇扇着炉火,药正熬到微醺。长衫也只来得及披一半,胸前密集的伤痕如是纵横的阡陌,起伏在浓黑似墨的夜秋中。
  人比枯叶瘦。
  一片枯叶飘落在药罐上,被炉火烫黑一角。叶落地,那声音细未能闻,却惊到了熬药之人。他转头望到站于门边的虹,他的眼被灯烛漾花,分不清那湿润的是泪还是灼烫的烛油。
  虹无力地将身子往门上一倚,低眉将衣衫拉起,再抬眼时已换了笑容。
  他说,「起的真早。」
  烟生应一声,「嗯。」
  他问,「罐子中熬的是什么?」
  他答,「药。」
  他一声冷笑,说,「怎不把我的心肝脾肺也一道熬进去,病好得更快一些!」
  说罢便利落地转身进屋。
  烟生放下蒲扇,跟进屋去,见着虹在梳妆台前坐下,往掌心揉碎两簇嫣红,拍到脸上,像是就要赶着上台唱戏去。
  是噩梦未醒,神情有些恍惚了。
  烟生半蹲在梳妆台旁,轻晃了晃他的胳膊,说,「你生气了?虹。」
  虹被晃醒,那抹红不慎抖到了眼窝处,愈加的浓烈,似着了火。
  他说,「我生哪门子气儿?你有胆,谋害起文家大奶奶来了,敢情还真是不知道文崇山的厉害?」
  「我只是想助你了一桩心愿,然后你便可以离开文崇山,离开那浮名虚誉的大宅门,离开纷扰是非,随我一同远走高飞。」
  虹一惊,半天说不上话,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你怎会知道?…… 」
  烟生的目中又盈了泪,说,「是你戏里唱的,面上演的,骨子里刻的!瞒得过世人又怎能瞒得了我?」
  眼窝的红又朝着鬓发与耳际晕染,是遗落于清秋的残□,却更比清秋冷。
  「所以……你便自个找上门去平白无故地找一顿打?这倒好,那婆娘没死成,咱们两的关系倒是让文崇山给刺裸裸地瞧穿了,以后还能有太平日子过么?平日里这脑袋瓜子够聪明的,这回怎么就成了胡打胡闹的莽夫了呢?!」
  记忆中,虹是从未曾如此生气得责备过烟生的。
  他觉得愧疚,顺下脸去,说,「对不起,我原想着若是能助你了了心愿,即使搭上我的命也值得,我见你在仇恨中活得太苦……」
  “啪!”话未完,脸飞红。
  虹高举的手在昏光下不住地颤抖,几乎罩住了他眼前的整个世界。
  「你的命就这么贱?!那好,我不拦你,你去让文崇山活扒了皮,回头我再把这颗脑袋摘下来同你陪葬去!」
  烟生摸了摸脸,泣而不语。
  虹冰凉的手又轻轻地覆上他红肿的脸,那似棉柔的锦缎,烟生脸上的伤映成那缎上蠋绣的红。
  他说,「我怎么真舍得让你去死,你知道我有多不忍心么,我多想替你挨了那棍子……」
  他宁愿任人在他身上凿沟壑,也不愿见绣花针在他背上绘丹墨。
  烟生凝望虹凄伤多情的眼,望至深,泪更似梨花,纷纷落落。
  「如果在仇恨与我之间必须放弃一个,你会放弃哪一个?」
  这兴许是再明了不过的一个问题,可当地上被摔碎的铜镜中映出文重明的脸,虹知道,他亦无法放下仇恨,这俨然已如信仰一般在他的灵魂深处根深蒂固了。

  满清遗梦

  面前的不速之客摘了帽子,帽檐被地上折射的镜光擦亮,晃得虹有些心悸。
  缓缓露出的眼除了有些许倦态,无丝毫攻击之意。
  「跟我走一趟。」他说。
  虹没好脸色,冷冷道,「怎么?这大清早的就替老爷子捉奸来了?」
  「是我自己有些话想和你说……苏吉。」
  虹与烟生都惊了。
  烟生起身,整好衣服,说,「你们定有许多话要说,我便不打搅了。」
  重明睨一眼一脚已跨出门槛的烟生,说,「那毒下得过浅,未入脾胃,一洗就洗出来了。既无意害命,又何须多此一举?」
  烟生只觉得重明贴于他后背的眼冰冷入骨。
  他说,「夫人既已无恙,我也可宽心了。」
  两脚方出门槛,便受得重明一句忠告,「出去最好找个地儿暂避些时日。」
  文夫人虽无恙,但谁都知道,文崇山仍不会这般轻易放过他,谁让他偷了他的宝,私自享用着,等受了刑,才轰轰烈烈得坦白了这桩事。而且见两人生死缠绵的样儿,这强盗仍没物归原主的觉悟,这宝贝却也叫强盗惑乱了心智,认不得原主了。
  文崇山又怎能忍下这口气,只是这几日,文夫人虽捡回一命,但身被毒染,仍十分不适。五爷一心陪于她身边,也正好给虹些许时日,但愿他自己悟通了,能够回心转意,也便不追究了。
  可虹固执得同顽石一样,又怎会领会文崇山的“苦心”。
  他大喊住烟生,「师哥!不许走,就留在我这儿,谁都不敢怎么着你。」
  他睨一眼重明,似挑衅。
  烟生停了停步子,语中带出半声叹息,道,「不必管我,我自有安身的去处。」
  说罢,还是执意离去了。
  他走时,背影摇坠。罐子中的药已熬成干渣,却终未饮一口。
  出了院子,夜已落尽,清晓的秋色凉寒刺骨,掖进单薄的袖管之中,尽化了一身的寒霜雪。
  虹还想追去,被文重明粗蛮地一推门,再将他推到床上。
  虹刚欲起身咒骂,被凭空而来的一耳刮子扇得什么劲儿都没了,只曲着身,凄惨地笑着。
  文重明是领受过他的傲慢的,只得用蛮力压制了,他才肯静下来好好谈话。
  病忽然上来,咳得厉害。
  文重明也不管,在床上坐下,点了条雪茄,自个抽着,任由他咳着,等他咳完再跟他谈事儿。
  痛得不行,虹起身去床头柜子里找烟,翻腾了好一阵子都没找着,便胡乱夺过重明口中的烟,狠吸了几口,觉得没味儿又一口吐掉,揪着重明的衣领使命地摇晃。
  他喊着,「烟呢?快给我烟!好难受啊!」
  「我没那玩意儿。」他镇定道。
  「那快去把烟生喊回来,只有他,只有他熬的烟能救我,没他我活不了!」
  他没理会,捡起被虹折断了的雪茄,继续吸上,刚想点火,火柴被虹打掉。他仍一口口干吸,那味道苦得舌头都发了麻。
  「我明白了,明白了!你是来害我的!你是那臭婊子喊来害我的!你是那婊子的种,也是个臭不要脸的小王八羔子!你们全家人都想害死我!你们迟早会有报应的,会有报应的!……快把烟生给我找来,给我找来呀!」
  他红了眼,使命朝着重明身上打,那俊脸扭曲成了妖魔。
  文重明始终如坐如磐石,一动不动,任他撒气。
  虹索性自个翻下床,去寻烟生。
  重明这才起身,过去粗暴地将贴在门上的虹丢回床上,吼道,「够了!你不知道那家伙是想害死你么?!他给你熬的全是毒药啊!」
  他一愣,抽筋剔骨似的无力。泪将他光滑如玉的脸割成斑驳裂土,生不如死。
  「把我绑起来……然后滚出去…… 」
  文重明照着做了,撕碎了帘帐,将他的手脚与床柱子绑在一起,打上死结。出门槛,轻掩上门。
  整整一天,虹在里头又哭又闹又唱戏。而重明一直守在门外,立于风中,漫天枯叶纷飞,色似冥纸,祭奠十年生死。
  纵使相逢不应识,殊途路,两茫茫。
  
  万物生来皆有其依附之物,女人依附男人,戏子依附面具,坟墓依附床榻,仇恨依附爱情……
  牧烟生如是,这一生来,便是为了依附虹而来的,对他的爱,他的恨,他的怨皆是他生命的骨血,不可剥离。
  依附之情,又如清僚官宦的辫子之结。
  民国十七年,清朝遗臣心里的大清二百八十五年。
  革命是洪水猛兽,将一部分奴才变成了贵人,又将一部分贵人贬为了奴才,将鬼变成了人,也将人变成了鬼。
  民主的本性未变,不过是江山动乱,谁占山为王,谁便是那个时代的英雄。
  只是有些恶鬼,青天白日,堂皇而行。而有些人,爬出了坟墓却依然看不到自己的活路……
  这是北平红顶的烟膏师唯一进不得的烟室,它位于地底,终日见不得明光。潮湿阴寒,壁上已是苍苔成阴,发出斑斑腐臭,如是一簇簇霉绿的肠子,悬着下边一具具嶙峋的枯骨。
  烟室内陈放床榻十余张,榻上躺着十余个身骨病瘦的烟鬼。他们身着清朝的官服,年岁近百,披头散发,面容枯槁,那眍陷的眼里尽是冥蒙烟雾,撩那烟雾,依见光绪崩塌的山河,连皇天也难撼动。
  每榻边都设案桌,桌上放置烛台,檀香,烟具数件。另有雅兴者,则放了留声机,唱的正是现今京剧名伶——虹老板的戏儿。
  若搁下亡朝的仇恨,尚可以为官时所得俸银挥度余年。可当见到烟生时一个个眼里又诈出血腥的光来。
  他们,是久未谋面的旧识。
  「哟,这不是……烟生先生么?真是稀客啊。怎的?难不成今儿个又惦起这里的好,又回头续旧情来了?」
  哈哈哈哈……
  笑声忽起,阴寒嘶哑,似就未饮血的厉鬼,渴得很。
  烟生被那笑声唬住,在门边踯躅一会,毅然定了定气儿,走入雾浓处。烛雾蒙了他的眼,满榻的烟者便似浮游的厉鬼,烟里雾里地招魂,要了他的命。
  烟生道,「倒是你们这些鬼,在地下呆久了也享惯了安逸,倒能活得长长久久,我这好不容易爬出坟墓的,这会又叫人追得无路可走了。便念起这旧地,好歹也被关过七年,虽则憎恨,还是念得旧情的。无路可走了,便只能来这儿讨命了。」
  他见着那些鬼就打心底儿恨得咬牙切齿,在这儿讨命倒真不如叫文崇山给千刀万剐了。
  可为什么还来?为了重圆噩梦,告诫自己别丢了仇恨?
  爱乃恨得依附之物,若恨终了,爱亦不久矣。
  烟生在这人间的炼狱住了整整七年,十一岁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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