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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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瓶-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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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朝已经亡了!臭秀才,还嚎那套道学!”
  说着便往赵希夷身上打去。赵希夷恼羞成怒,一面道,一面退:
  “还说前朝,反了!没有礼义廉耻,到底□出身。”
  何大有方才一直忍着,现在也大怒了。他最听不得别人侮辱双成,道:
  “滚!我知你是都达鲁花赤老爷府上派来,直接告诉你家主子:三秀的人,休想。三秀的命,没门!”
  
  妻子还真是好心肠。何大有想到这里,就往双成的脸上看去。双成这时也忽然停下了手里的绣活,说:“过了头七,就把师父火化了吧。”
  “嗯。”
  仵作不肯验尸,眼下只能如此。让师父少一番折辱也好。
  死人的事情就这样料理了,活人的事情可怎么办呢?
  想起三秀的惨状,何大有心里就一阵疼惜,一阵愤怒。在认识双成以前,他对三秀是喜欢极了,学了新的戏法,总是第一个变给她看,被她识破也不生气,还曾幻想班主将三秀指给自己。幻想虽不会再有,但手足之情仍在,而今之事,正痛如斩去了他自己的手足一般。
  他又望了一眼双成。自三天前那事情以来,双成的表现比何大有想象得要坚强。她始终没哭,即便被拒在官府外面,也没掉一滴眼泪,只是一心一意在家里照料着三秀。三秀虽退了烧,醒却未醒,夜里胡话不断,水米不进,饮食起居全赖双成一人担待着。双成实在是苦了。何大有这样想着,又把炉火烧得旺了些。
  
  “哎,药要溢锅了。”双成提醒丈夫。
  何大有耽于心事,直接就伸手去端锅,却忘了垫抹布,手被猛烫了一下,惊呼一声。
  双成皱起眉来:
  “想什么呢,还是我来吧。水缸里有冷水,你快去用冷水浸浸手吧。”
  何大有答应了一声,眼睛往楼上的房门上担心的望了一眼。楼上的三秀不知怎样了?现在又在做着什么梦呢?
  
  三秀感觉自己走在雪地里。雪冻僵了她的脚。寒冷而纯白的大地,回过头,只有一串黑色的脚印,此外再无他物。她在这雪白的大地里迷路了。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在这里?要去哪儿?
  她穿着大红的戏服,头上戴着沉重的珠花冠儿,茫然无助像个孩子。
  父亲,母亲,你们在哪里?
  前面有人在向他挥手。一个,两个,三个。三个人影。三秀越走越近,辨出了他们。爹在挥手,娘在笑,还有一个既不挥手,也不笑的,居然是程笑卿。
  周围忽然也不再是漫无边际雪地,而是出现了一扇门,介福班小院的大门。那三人就站在门里,满面春风。而三秀的手里拿着写好的春联,墨还没干,她正要去贴似的。
  是了,要过年了,团圆的日子到了。于是她在雪地里一步一滑往大门口走过去。
  明明就在眼前的大门,却好像永远也跑不到那边,永远跑不到那三人的身边似的。
  程笑卿在向他摇头。
  他在对她说话,但三秀什么都听不见,只能从唇形猜测他的话。
  不……要……来……
  可是,我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啊!三秀呐喊着。
  远方的母亲又用温柔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好女儿。你并不是一个人啊。
  三秀茫然的停住了脚步。她手里鲜红的春联,被风吹得飞走了,消失在高高的天上。回过神,介福班的大门也不见了。
  爹!娘!
  三秀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她的双腿颤抖着,珠花冠儿掉在雪地上摔碎了,北风吹来,她全身异常的寒冷……
  
  ——三秀,你快醒一醒啊,快醒一醒……
  三秀在朦胧中,感到一只温热的手在捏自己的脸颊。
  是谁?
  瓶娘……是瓶娘吗?
  瓶娘身上熟悉的甜香气味,忽然飘进了三秀的意识里。
  床上的三秀,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也就在同时,她的记忆打开了。所有好的东西,坏的东西,全都跑了出来。程笑卿的死,父亲的死,所有的阴影,变成一个个呲牙咧嘴的怪物,迫不及待的从上锁的匣子里跳跃出来,填满所有它所能碰到的空间。
  突如其来的恐惧,让三秀好像想起了什么事。
  “三秀!”
  瓶娘抱着三秀的头,呼唤着她的名字。
  “不要想那些!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就像一只温暖的手,“砰”地将盖子重新锁上。不会再有任何东西跑出来了。
  
  “……瓶娘……你回来了么?”
  三秀低低的问着。
  瓶娘放开了她,转而擦拭着自己的泪水——她早已泪如泉涌了。“是我,我在这里。没人再能伤害你了。我永远在你的身边,永远。”瓶娘说着灿烂的笑了一笑,但泪水还是不断的往下掉落。
  三秀想抬起手帮她擦泪。但是手在此时变得无比沉重。明明瓶娘就在眼前,三秀却怎么也不能把手抬到瓶娘的脸颊的高度,只好作罢。
  三秀看看四周,一切都是老样子。这房间虽是在二楼,却和介福班在井水胡同的屋子一模一样,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眼前的瓶娘,也是和从前一样的装扮。这熟悉的感觉,让三秀不禁想和瓶娘说几句话。恰在这时,床边的窗外忽然远远地起了歌声,歌声是从楼下院子里飘起来的:
  “懒朝元石上围棋。 
  问仙子何争,樵叟忘归。 
  洞锁青霞,斧柯已烂,局势犹迷。 
  恰滚滚桑田浪起,又飘飘沧海尘飞。 
  恰待持杯,酒未沾唇,日又平西。”
  这是薛昂夫写的一首蟾宫曲,用的是烂柯人的故事。桑田浪起,沧海尘飞,不过是一局棋的时间。那唱者的歌喉本如明珠圆润,忽的又添了几分苍凉意。屋里的两人都听得呆住了,半晌没有言语。好一会儿,三秀才道:
  “是如意班的万儿?唱的竟这般好了。”
  瓶娘点刚要回答,三秀却长叹一声,用被子遮住了脸,背转过身去。
  
  这时,楼下的歌声忽然停了。再听,是万儿和不知哪里来的混混们吵了起来。大概是那些人又来嘲弄三秀,万儿听不下去,便与他们对骂。那些混混就转而骂万儿是卖屁股的。万儿气不过,摔门回里屋去了,那些混混还不肯散。
  三秀的脸色变得纸白。
  瓶娘忙道:“三秀,你莫要听他们的!他们都是收了不花的钱才来的!等大师兄回来,定和他们算账。”
  三秀摇了摇头:
  “瓶娘,你不懂。那只是几个混混罢了。可是你没听到刚才那两个妇人的议论么?她们说:‘三秀死了父亲,实在可怜,可是身被杀父仇人奸了,怎么还不去寻死?’”
  “三秀,你不要说了……”瓶娘不忍心听下去。
  三秀握住了瓶娘的手:
  “你听我说!——不花他,根本没有□我。”
  
  瓶娘沉默了半晌,才小声道:“真的?”
  三秀道:“我何必说谎?自己的身体怎样,我再清楚不过。他杀了我爹,我恨他入骨,何必为了自己的声名回护他?——你忘了?那药。不吃药,他是不能的。”
  瓶娘松了口气,眼睛恢复了一点光彩。她想说点什么,但若说“太好了”,也不合时宜。“不如先告诉大师兄吧。”她说。
  “好。不……还是不要说了。”
  “为什么?”
  “就算不花对我做了什么,师兄和双成也不会另眼待我。告诉了他们,以他们的性格,必定会为在外人前头为我申辩。可外人听说了,只会以为我说谎,为了自己的前程。明明是不花杀了我父亲,可是比起来不花的命,他们更想要我的命。与其让我活着为父亲报仇,倒不如立刻死了干净。世风如此,何必让他们知道我的事?”
  “三秀,你怎么把人想得那样坏?那只是几个妇人嚼舌根啊。人心怎么会那样坏呢?”瓶娘迷惘了。
  “你还不懂么?不花他说要我杀我自己,就是为了让他们杀了我啊!你若不信,且看外面的阵仗吧。”
  不知何时起,外面的动静就比刚才更响了。瓶娘心有不甘,遂稍稍推开了一点窗户,往楼下看去。
  楼下早已吸引了不少人。路也堵了,巡查卫兵也不管,也站在路边看着。几个痞子正在人群中央抛着一些轻薄的东西取乐。那些东西,水红的,藕色的,正是三秀那天穿着的衣服。比甲,单衫,下裙,里衣……每拿出一件,便引起一片注目,仿佛在看脱衣秀一般。最后挂在竹竿上耀武扬威的,不是旁的,恰是三秀束胸的白棉布带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三秀也已经看到了,脸如纸白,道:“快把窗关上吧。”
  瓶娘没关窗,而是揭开了床褥的一角,拿出了一样东西——那对铁镇纸,程笑卿的,纯青,透明,沉重。她又把窗户推得更大了一点。趴在窗口,抓牢了一只铁镇纸,向楼下奋力扔去。
  当啷。
  人群连忙散开。混混们也且骂且退。
  又是一扔。第二个铁镇纸作了一个弧线飞了出去,恰打在举竹竿的混混头上,他嚎了一声逃掉了。竹竿倒了,白棉布带飘然落在尘土里。
  瓶娘激烈地喘息着。
  “就凭你们,也配!”她喊。
  为首的混混们落荒而逃,没有一个回头看她。
  三秀看着这一切,一时呆住了。她从未见过瓶娘这样——那个永远温柔,惯于忍耐,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的人,终于在今天展现出从未示人的一面。那一瞬间,在三秀的眼里,瓶娘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但并不陌生——这才是她爱重的瓶娘。
  而也就是这时,屋里的台阶上传来笃笃笃的上楼声。三秀心想“糟了”,连忙让瓶娘躲到被子里面,自己依旧躺下。来者打开门,是双成担忧的脸。
  “三秀,你醒了?……外面怎么回事,是你扔的东西吗?”双成问。
  三秀低头和被子里藏的瓶娘相视一笑。双成还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三秀又对双成笑道:
  “我好多了。”
  双成舒了一口气,眉毛却又蹙了起来:“三秀,你莫要管那些人!你要好好活下去!我还想要你给我的小孩起名字。”
  “我知道。”三秀说,“他们越是要我死,我越要活下去。我还要活的和以前一样好,给他们好好看看!若他们敢来,我便敢骂他们回去。”
  三秀的话音刚落,双成的背后就响起何大有的声音:
  “他们不会再来了。”
  众人困惑了。
  何大有说:“不花死了。”




☆、第 50 章

  大都城除夕的早上,大雪初晴。
  这是一般人家也都张灯结彩的时候。唯有赵王府门口没有一点红色,两盏灯都盖着雪白的罩子。石狮子头顶上,两只寒禽一动不动,也像冻僵了似的。
  突然,一直紧闭的角门开了。“嘟”的一声,惊飞了狮子头顶的鸟儿。一名贵妇,身上白毛绒绒的比甲上罩着黑狐狸毛大氅,头戴银丝狄髻,黑貂鼠,插了一嘟噜白花,从里面稳稳的走出来,身边没有跟什么丫鬟,只是自己拿着一个青黑色褡裢。
  “要叫车子么?”王府的家丁问她。
  她抬头看了看铅灰的天色,深深呼吸,吐出一口白气,道:“不必了,我识得路。”
  “那娘娘小心脚下滑。”
  家丁的这句话刚一说完,那门便在她身后重重关上了,就好像这女人是瘟神似的。
  砰的一声,关住了里面震天的哭丧声。
  
  天寒地冻。因为是除夕,路上没有行人,连商铺也都关了。女人没有穿踩雪的套鞋,只穿了一双鹿皮小靴。那路虽扫过雪,却被风一吹上了冻,结果反而更加难走。她走得却自在。走着走着,还顺手扯掉了头上的白花。手一松,那白花便被北风吹走了。
  不一会儿就走出了赵王府的那条街。前面的胡同里停了一辆骡车,车夫就在旁边睡着。女子刚一走过,那车夫便醒了。
  “少奶奶,坐车吧?”
  女人立住了脚步,并没回应,只是茫然的看着前面的街道。
  “孤身一人,多危险。京城太大,还是坐车吧。”车夫说。
  她答应了,上了车。“去井水胡同的介福班。”她说。
  “介福班已经没啦。现在井水胡同里已是春在班了。”
  女人闻言,沉吟了一阵,道:“那便去春在班吧。”
  “得令。”车夫道,“少奶奶是去听戏?”
  女人闭目养神,没有应答。
  “少奶奶打赵王府的方向来,可是赵王府的人?”
  女人道:“不是。”这话并没有说谎。
  “得罪得罪,小的多嘴了。唉,赵王府的老王爷一死,连个吊孝的都没有。老子的福气,都让他儿子用光了,儿子倒死在前头。你可知道这其中的秘密?”
  那车夫故意停了下来,想制造点悬念。不料过了许久,那女人还是一言不发。车夫等了好一阵,喉咙实在痒的难受,只好自己接着说下去:
  “我们天天在这里拉车,有什么不知道的。老的,小的,都是死在他家媳妇的床上。那媳妇是谁,就是陶大户的女儿,当初被霸占了做小。听说那娘们是个白虎,牝上无毛,性又极淫,专一克夫。先是克死了小的,本来要杀了殉葬,但那老的喜欢,结果就脱了丧服穿上红袍,又给收用了。你说,就算老王爷不恨她,老王妃能不恨她么?偏偏就这里奇怪了。赵王府厨房伙计说,那老王妃对她,比老王爷还要爱护。只是这一回克死了老王爷,不知又要拿她怎样。这事奇不奇?”
  咽了一口唾沫,他又道:
  “你不信么?那一老一小两个王爷,那死相,都是一个模子里掉出来的。瞪着眼,张着嘴,不流精只流血,一滋儿一滋儿的往外冒,把褥子都染红了三床!真是活该。——唉,您别怪我对你妇道人家说这些龌龊的。得罪您了。不说这些,我就困得发慌。我若睡着了,路上这么空,撞了人就不妙了。撞了人也无妨,摔了您我就过意不去了……”
  “到了。”
  “嗯?”
  车已到了井水胡同。女人从车上走下来,给车钱。车夫嫌少。“恭喜发财,恭喜发财。这么长一段路,现在又是过年。再说,三年前就不是这个价了。”女人便从手上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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