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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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瓶-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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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就不是这个价了。”女人便从手上脱下一个银戒指,赏了那车夫,也不再回头,直接往一座院落的方向走去。车夫便赶着骡车离开了。
  隔得老远,就能听到里面的筚篥声,和清脆的嗓子。门扉闭着,那门才上新漆不久,门牌上“介福班”三个字被磨掉了,转而写着“春在班”三个瘦金字。
  她轻轻推了一下门。几个少年的脸回过来,看着这个不速之客。筚篥,弦索,大鼓,也都停了。
  “你是谁?”一个问。
  “请继续吧。我只是看看。”
  大概像这样被陌生人打断,也是常有的事,少年们又重新拾起了调子,吹得吹,拉的拉,弹得弹,唱的唱,继续演练着。女人看着他们演练,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微微闭上眼睛,慢慢沉入回忆里去。
  她在想什么呢?
  在哀叹生死与别离么?
  在怨恨无常的命数么?
  一个化了浓妆的女戏子突然从屋里快步的走出来,才站到廊下,便对少年们训斥道:
  “好好练,适才怎么停了?”
  少妇听见,猛然睁开眼,从椅子上起身。
  那女戏子也呆住了。两人都怔怔的立在那儿,远远对望着。少年们也感觉到其中不寻常,停了演练,退到了屋里面去。
  半晌,那妇人才道:
  “好端端的大门,怎么也不写幅对子呢?看着怪凄清的。”
  “自从朝廷开了科举,前朝的老秀才都去攻书了,哪个还把写对子看在眼里。只可惜……”
  她不说话了。她也不说话了。她们两人此时此刻都想到了同一个人——而那个人再也不能参加科举了。
  “三年了。”洵美低声道。
  “是啊,三年了。”三秀也道。
  
  三秀她并没有问洵美是怎么从王府回来的。
  而洵美也没有问三秀介福班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怎么又改了名字。
  她们两个人只是在那里站着,站了很久很久。最后,三秀问洵美:“你想听什么?”
  “你居然还记得欠我的帐。”
  “一笔烂账。”三秀道。两人都笑了,忽然又不笑了。
  洵美说:“我还是想听《救风尘》。”
  三秀说:“好啊。这里唱不好,到前面的屋里去吧。”
  
  前面的瓦子,本来是陶洵美买下来送给介福班的。除了大戏台,还有一所干净的斋馆,绕着一圈围墙,与外面隔绝,是女伶唱给女子们听的地方。这瓦子几经转卖,最后又被三秀新开的春在班买下来。这些故事,不用三秀讲,洵美一看便知道了。
  这里的生意并不景气,这小小的斋馆始终没动用过,门一开,无数灰尘飞舞。少年们赶快把当中的一套桌椅擦拭干净,让洵美坐下。正对着前面便是唱戏的地方,周围绕着屏风,屏风后面是弹乐器师父的位置,只因为琴师一般是男的,不便与女眷相见,故而立着屏风。再后头便是后门。因为是冬天,屋里很昏暗,好在并不冷。
  洵美问:“宋引章呢?”
  三秀道:“都是我来唱,我一个人给你唱一本。”
  
  三秀真的一个人演了一本戏。
  她最开始是周舍,一会儿是宋引章的娘,一会儿是宋引章,一会儿是赵盼儿,一会儿又是安秀实,一会儿又是赵盼儿……转瞬间变作另一个人,又一转瞬就又是几变。每一次念白,都像是换了一个人附在身上一般,配上了胡琴,就又变成了赵盼儿。
  周舍欺骗了宋引章,赵盼儿欺骗了周舍,而三秀欺骗了所有人。
  待到了戏里郑州守李公弼出来断案的时节,三秀突然哽住了。
  胡琴也应声而停。
  “不要唱了。”洵美道。
  “洵美,我答应了你的。”三秀道。
  ……
  李公弼(向虚空的周舍喝道):周舍,她是有丈夫的,你怎生还赖是你的妻?这桩事,我尽知也。若不看你父亲面上,送你有司问罪!(转向虚空的众人)您一行人听我下断——周舍杖六十;宋引章仍归安秀才为妻;赵盼儿等宁家住坐。只为——
  老虔婆爱贿贪钱,赵盼儿细说根原。
  呆周舍不安本业,安秀才夫妇团圆。
  赵盼儿(向虚空的李公弼唱道):对恩官一一说详细,分剖开贪夫怨女。面糊盆再休说死生交,风月所别寻莺燕侣。
  
  “下场诗一个人念没气势,就不念了。”三秀这样对洵美道。
  “这胡琴也拉得真好。”洵美道。
  “那是当然。”三秀笑道,“因为是瓶娘拉的啊。”
  洵美的神色微微变了一下。
  三秀笑着向屏风后面道:“瓶娘,你一直想要洵美回来。现在她回来了,你还不快见见她呀。……哎?”
  三秀转回头看着洵美。
  因为洵美正用手摸她的脸。
  “你怎么了?”三秀问。
  “三秀,你在说什么啊。”洵美,“你看,那到底是谁?”
  
  三秀紧紧握着洵美的手,慢慢走到屏风的后面。
  屏风的后面坐着的,是何大有,此时,一个大男人,正抱着胡琴泪水纵横。
  而三秀的神情仿佛在梦中。
  “大……师兄?为什么是你……瓶娘呢?刚才这里不是瓶娘么?”
  三秀渐渐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怎么回事……她应该就在这里啊。到底是什么时候走的?”
  何大有说:“三秀。瓶娘她,三年前,就已不在人世了啊。”
  
  瓶娘消失了。
  对三秀而言,瓶娘是突然消失了。但对于其他人,瓶娘在三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瓶娘和程笑卿一样,走在三年前的除夕。事情还是要从程笑卿的死说起。也许是受到凶信的刺激,瓶娘突然吐血,本来服了药以后,众人都以为无妨了。但到了夜深时候,三秀突然感到瓶娘在剧烈的寒颤,于是她连忙不顾瓶娘的阻止,叫醒了沉睡中的众人。
  很快,众人都聚在了瓶娘的病榻边。
  林庆福说,再去请大夫来吧。而三秀却不肯再信那位大夫,说:
  “那样的大夫,先是害得瓶娘残疾,又害得她咳血。我是不会再信他们了!你们要请,你们去,我到程笑卿房里找医书去!”
  病榻上的瓶娘听见她这样说,便拽住了她的袖子。
  “不要走。三秀,留在这里,陪我吧。”
  那时候的瓶娘,大概已经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但是激动的三秀并没看懂瓶娘的心意。她去翻查程笑卿房里留下的笔记,这才看到了瓶娘的病案。也就是那时才意识到,瓶娘的病况,绝不是好好调养就能恢复行走那么简单。
  瓶娘的身上,时不时会出现“接引外邪”的症状。她有时会忽然沉默很久,自己却没有察觉到。有时则会激烈的头痛。自从受伤以后,身体也突然变得虚弱了。但是瓶娘的性格极能忍耐,所以很少对别人说起过。
  他以前也医诊过一些类似的女病人,她们若不是年近四十,夫妇失谐,便是闺中待嫁,心有所感。这样的症状,多发于春秋二季,他给她们开点红枣糖水,陪她们说说笑话,病很快就好了。
  但瓶娘的情况和她们有些不同。程笑卿知道瓶娘属意自己,所以也多和她说笑,但这对于缓解瓶娘的病症并无帮助。他以为瓶娘还是因为残疾的事情伤心。直到一次,她在程笑卿的桌上看到了本来不存在的蝴蝶,才让程笑卿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他几经查访,找到了瓶娘的旧主,那个猥琐的中年男人。从他那里才知道,这样的症状在瓶娘身上并不是第一次出现。
  这种症状,和书上对尸病发作的描述很像。
  《诸病原候论》中《诸尸候》一节说:
  “人身内自有三尸诸虫,与人俱生,而此虫忌恶,能与鬼灵相通,常接引外邪,为人患害。其发作之状,或沉沉默默,不的知所苦,而无处不恶,或腹痛胀急,或石块踊起,或挛引腰脊,或精神杂错。变状多端,其病大体略同,而有小异,但以一方治之者,故名诸尸也。”
  程笑卿以前是不相信这些的,所以从来都是用旁的方法来解释“尸虫病”的症状。不过这一次不同了。他转而去向同行们请教。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找到了京中隐居的一位前朝太医。那太医听说他是来问三尸虫病的,非常高兴。他说:三尸虫病在宋真宗、宋仁宗两朝时还很流行,甚至传到了宫里。男、女身上都会有,而于女子身上为害更大,除了会引发疼痛、幻觉、痢疾之外,生产时多见死胎,怪胎,正常的胎儿也很容易夭折。
  “道书上说尸虫是人人身上生来就有的,是真的么?”他问。
  “别的不好说。‘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你应该也是听说过的罢?”
  程笑卿当然听说过。这个故事几乎是妇孺皆知。那是宋真宗时候的故事,传说刘妃和李妃同时有孕,真宗皇帝便说,哪个儿子先落地,便立为太子,他的母亲便立为皇后。结果刘妃用一只剥皮的狸猫换掉了李妃的儿子。李妃因为生下怪胎,被打入冷宫。而刘妃的儿子就成为了太子。但李妃之子被亲王收养,等刘妃之子早夭,没有了太子,才又立了亲王之子为太子。
  “这和尸病有什么关系?。”
  “故事是假,但不全错。李妃生产之事,本不是谜,太医院有详细档案。虽经历靖康乱离仍然留存下来。我们就说这个病案。其实并没有什么李妃。李宸妃有孕时只是一个普通宫人,宸妃是后来加封的。而故事里的刘妃,后来的献明肃太后,虽是江湖出身,但在真宗皇帝做王爷时就备受宠爱,郭后去世后特别从宫外接进来,很快就是一品德妃了。在她们两人之间,是不可能有什么生太子的竞赛的。”
  “那,尸病……”
  “刘妃的身上就有尸病。故事里的怪胎并不是狸猫剥皮变的,而是刘妃自己的亲历。刘妃豢养的狸猫活得很好。太医院病例上这段记载也被铅粉涂掉了,不过想看的话,还是可以从纸背面看到。最后没有办法,刘妃就让没有尸病的宫人李氏代替自己受孕,这事情也是刘妃一手造就。”
  虽然从老太医那里知道,“尸病”是一种有碍生产的病,并且是后天染上的,并不是天生患有的。但是对于知道这病的根源,似乎也没有什么帮助。为什么刘妃患病,而李妃无病?宫中妃子与一般宫人的起居饮食,到底有什么差别?为什么真宗仁宗的妃子都易患此病,而徽宗朝子孙繁多,这种病似乎被完全消灭了?
  还有,最重要的,为什么瓶娘会患上此病?
  他对着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想了很久。
  有一天走在路上,他看见路边的书画摊上,摊主正在驱赶一只试图挠抓鹦鹉图的野猫,一人一猫跑得焦头烂额,这时候,他才突然想明白了这件事。
  “猫”。
  三尸虫病的关键,就在“猫”上——三尸虫就是猫身上的虫。
  狸猫换太子的故事,虽然是假的,但它还是保留了一点真相:刘妃养了猫,而李妃没有。从常理来推断,也只有刘妃这样的地位才可以在宫中豢养动物。所以刘妃就在养猫的时候,感染了尸虫病。
  若是一般富贵人家好好喂养的动物,身上也不会有尸虫,但是刘妃早年流落江湖,那只猫,也许就是从宫外随她一起带进来的。宫外不如宫内谨严,那只猫也许就从别的病狸猫身上感染了尸虫。
  徽宗朝尸虫病的消失,是因为一个很荒诞的原由:徽宗喜欢鸟。徽宗皇帝在做王爷时,就爱养鸟画鸟,爱到了让他亡国的地步。鸟畏猫,所以大概从他入宫时候起,宫中便禁了猫,却不经意间将刘妃养的狸猫带进宫的三尸虫病给消灭了。
  这个猜想虽然很离谱,但似乎也说得通。程笑卿立刻去询问瓶娘。果然,从瓶娘那里知道了一段让她倍感屈辱的过去:在过去流落江湖的时候,她曾经受到过小孩子的戏弄,被喂食了腐烂的鱼类。
  鱼市上的鱼类被路过的野猫践踏过,这是再当然不过的事了。
  未能就此确信自己的猜测,他又广为寻访身上有“三尸虫”作祟的患者。一些是富贵人家的,恰好养了狸猫;还有一些因为有尸虫病转职成为神汉巫婆的人,也曾住在环境潮湿,野猫出没的地方。
  尸虫和蛔虫一样,只不过是一种人易患的虫病,而且尸虫不会经由人传染给旁人,只要谨慎豢养狸猫,不吃不洁的东西便可以避免。虽然症状古怪,非常危险,但其原由根本没有道书上说的那么神奇。程笑卿觉得自己简直是开启了一个大发现。
  病的渊源明确了。但是一个新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要怎么把这个病说出口呢?
  三尸虫本来是道书上的说法,名字又极为恐怖。若是外人不了解,还会以为是中邪了一样的病。瓶娘是介福班的人,若是传了出去,介福班今后会怎样呢?
  考虑良久,他只好一面寻找治病的办法,一面依据着《诸病源候论》上对于尸病的记载,让瓶娘尽量保持平和的心境,防止疾病激化。瓶娘都一一答应了。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但却相信自己一定会好起来的。程笑卿对外人也只说是给瓶娘看她的腿脚伤势而已。
  不过,程笑卿死了,这一切在三秀的面前也都不再是秘密了。她在程笑卿的房中,第一次知道了瓶娘所患疾病的真相。程笑卿的这一本日记,写清了瓶娘的病症就结束了。为了弄清瓶娘的治疗办法,三秀把整个书柜里的书都倒了出来。
  就在此时林庆福要何大有去请三秀快快过来。因为瓶娘的高烧不退,口中一直呼唤三秀的名字,林庆福隐隐觉得不妙,命何大有叫三秀速速来见一面。何大有并不明白师父的心思,只知道去叫三秀来。三秀已经知道了瓶娘的病因,如何肯就此停手呢?她疯了似的翻检着程笑卿留下的笔记,并没有理会何大有。
  结果,就没见上最后一面。
  林庆福走到程笑卿的书房里,告诉女儿:瓶娘临走的时候很平静。在最后的幻觉里,她确实看到了三秀在身边,所以很安心。
  但是三秀只是叫他们出去。
  她默默的把程笑卿留下的瓶娘的案卷烧掉了。一页一页的纸,烧成了瓶娘幻觉里黄金蝴蝶飞舞的形状。任何人只要提到瓶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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