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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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瓶-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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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瓶娘先是一笑,随后立刻抗议:“你还说我呢,你才是大财迷。”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这时候,两人都不说话了,只是凝视着对方,随后都格格笑了起来。瓶娘笑得不好意思了,遂别过脸去,拿起刚才还没吃干净的瓜皮,装模作样细细啃了起来。三秀就顺手帮她把耳边的几缕头发拢上去,随后拿起一边的戏本,坐到妆台边上,一手托腮,一手执书,静静看了起来。
  “你在看什么?”瓶娘忍不住问。
  “不看什么。”
  “拿来给我看看。”瓶娘跳起来,伸手就要去夺书。三秀躲闪不及,被瓶娘抢了去。封面的签上只写了三个字——
  “美……人……这个是什么字?”瓶娘问。三秀凑过去,只见瓶娘的手指着一个“缾”字。
  “啊,这一个就是‘瓶’字。读书人就喜欢冒充学问。”三秀道。
  “这是什么戏?不曾听说过。”瓶娘道。
  “你没听说过的多了。”三秀蒙混道。瓶娘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遂翻开看下去。才一翻开,她就发现这戏和《救风尘》不同。《救风尘》上来便是第一折,这戏却多了个楔子。瓶娘粗粗看了一遍,这楔子里讲的乃一个名唤陈辟尘的道姑登场自道身世,如何入道,如何住在此观。身边一无所有,独有一尊瓶子,上面绘着美人。美则美矣,终日相对,不觉作无形无象之想。接下来是一段唱词。
  “三秀,什么叫做‘无形无象之想’?”
  “大概就是再美的人,每天看着,也就觉得和什么都没有就没什么分别了吧。”
  瓶娘点点头,忽然抬起头,盯着三秀看了一阵,又回过头来,小声道:“三秀还是三秀嘛。”
  三秀笑了:“想什么呢。你别看了。”
  瓶娘不肯,又接着看下去。
  接下来就讲道观里来了一个叫做阮生的读书人前来赶考,行至道观边。因为阮生一无所有,住不起京中的店,便打算投宿此间。那叫陈辟尘的道姑为了避嫌疑不肯让他进来,却又不忍他在外面淋雨,遂将那尊瓶送与他,让他拿去换钱。一段唱词之后,道姑也退下了。
  接下来就是第一折。
  阮生拿了瓶,才走不远,就遇见一家客店主人,留他住下,又备下肴馔招待他,对银钱却只字不提。阮生大奇。到了夜间,忽然见华光满室,从瓶中走出一女子与他相见。阮生刚要伸手去碰那女子的衣袂,那女子便盈盈退回瓶中。阮生起坐,却见东方微白,桌上已备好了朝食。阮生以为是梦,遂询问客店主人,主人却说已经有人付过银钱了。阮生大奇。等阮生退去,下面又是两段唱词……
  看到这里,瓶娘忽然又转过头问三秀:
  “不对呀,三秀。这里不该有唱词。”
  “怎么说?”
  “因为这时候,台上已经没有人了啊。”瓶娘道。
  “啊,真的呢。”三秀仔细看了一遍,确实如此,遂又道,“我也是才开始看的。怎么竟然有这样的错误……对呀,这本戏,连是旦本还是末本都没有说。”
  “什么叫旦本和末本?”瓶娘又不懂了。
  “你还记得吗,你以前看过的戏,都是只有一个人的唱词,别人都只有念白。是旦唱就是旦本,是末唱就是末本。这戏却没说是旦是末。”
  三秀说的有理,瓶娘点了点头。
  “而且,”三秀又道,“还不知这本戏该谁唱呢。方才唱过的道姑已经退下了,大概以后也不会再出来了。”
  “好奇怪。”瓶娘道。忽然,她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往后翻了许多页。三秀还没明白个中所以,就看见瓶娘翻到了最后一折——
  又来了一个书生。
  这位“书生”自称姓柳,姑且叫做柳生。他也是要赶考,看见漫天飞絮,心生怜惜,要营一座絮冢,谁知却得到了一尊瓶。
  ——这瓶,不就是道姑送给阮生的瓶吗?
  那柳生拿着瓶去问周围的人。一个年长的游方僧说道:“此瓶乃镜花观中故物也,二十年前引发不小风波,不知何故埋没此间!”
  …………
  原来阮生和道姑在二十年前都因这瓶引发的风波而死了。三秀心中好奇那场风波,刚想翻回前面两折去看,却被瓶娘制止。瓶娘说:“你看下去啊。”
  …………
  那游方僧走了,柳生对那瓶说:“似乎有意,未必无情。大荒无极,渺渺冥冥。清者可以浊,浊者可以清。是耶非耶?化为此瓶。”
  从柳生接下来的念白中,三秀和瓶娘知道:那女子又出现了。接下来出现惊人的三个小字:正旦唱。
  “原来之前的唱词都是她的。”瓶娘道。
  “可是她又不在台上……啊!”三秀看着瓶娘,突然明白了。
  “她一直在的,她在那瓶里唱!”瓶娘道。
  三秀的眼前浮现了一个不可能的舞台。虚幻之舞台上回荡的唯一歌声就来自台上摆放的瓶中。这样的“旦本”永远不可能放在台上演出。即便只供案头阅读,也极少有人能参出其中的玄妙。如果不是因为有瓶娘在,这将是一个荒谬的、错漏百出的本子。不对,更准确地说……
  “——这就是为你写的本子。”三秀忽然握住了瓶娘的手。
  瓶娘大吃一惊。“这是谁写的?”瓶娘问。
  “就是程笑卿啊。”三秀道。
  不打破旦本和末本的格局,在极其简单的舞台上,凭借天才的想象,写出了这样只适合瓶娘一人的本子。既不可能复制,也不可能重现……
  瓶娘脸上的神情由惊讶而羞涩。她竟然丢下本子,默默起身,歪到了床上背过身去。好一会儿,才说:“我唱得不好。”
  “你唱得很好。”
  “可是我……”瓶娘只说了这三个字就不出声了。
  三秀知道她在害羞。不知为何,心中偏偏流露出苦涩的滋味。倍感无聊,她重新又翻开那戏本,将戏本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戏里的阮生得到那尊美人瓶后,无论他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中状元,做驸马……却永远无法一亲瓶上美人的芳泽。时间久了,他渐渐开始害怕公主知道他和这尊瓶的秘密,就跑到当初投宿的镜花观,杀害道姑陈辟尘,随手埋在了柳树底下。可是等他回到公主府,却得知公主已经被杀,周围人的证言,现场的痕迹,都将凶手指向他自己。于是,阮生被斩首了,而美人瓶却因此消失无踪。二十年后柳生得到美人瓶,渐渐和瓶上的美人两情相悦。美人便从瓶上走了下来,与他做了夫妻。
  故事是好故事,只是三秀的眉心渐渐蹙了起来。之前的欣喜早已经荡然无存。
  ——细节上,太香艳了。
  这是瓶娘第一次演杂剧。倘若这一次本子轻浮了,说不定就把瓶娘毁了。
  若只是前面那些描写少女思春的唱词,这倒也常见。只是这最后一折,简直就是要让正旦和小旦两人,在台上温柔缱绻,唱些隐晦却引人遐思的艳曲。虽说辞彩华丽,但一想到这样的词会配上怎样的情景,怎样的仪态,而且让瓶娘这样的好孩子演这样的,实在是……三秀的脸上一热,将戏本又丢到了一边。
  而且,程笑卿在牢里闷着,竟然是写这样的东西……这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三秀甚至有些被激怒了。
  “瓶娘。”她没好气地叫了一声她。
  瓶娘立刻坐起身:“三秀,我想好了,我……”
  “这戏,你别演了。”
  瓶娘万万没想到三秀竟然说出的是这样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瓶娘刚开始是震惊,过一会儿,她看见三秀难看的面色,顿时心生委屈,竟然涌出了泪水。
  “不为什么。那程笑卿没安好心。不准你演,是为你好。”三秀的声音益发严厉。
  瓶娘忽然嘀咕了一句。三秀没听清,道:“你说什么?”
  “你自私。”
  三秀也没料到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她强按住生气,问:“这戏不适合你,我才不准你演。你倒是说,我怎么自私了?我考虑的是你的将来……”
  “你就是自私!”瓶娘擦擦泪,抽噎着道,“你每次都说为我好,要求程大夫写本子给我。可是他真写了,你又不让我演了!你还不准我出门,每天把我锁在这屋子里,左边也是墙,右边也是墙,要不是有时候到瓦子里,连门都出不了!你还……你还……你还……”
  “我还怎么?”
  “你……为什么只有你能见程大夫!还经常见他,请他看病也是你出马。你们两个那么好……双成姐姐说的对,你们本来就认识很久了。你既然和他那么好,为什么还对我假惺惺的!”
  瓶娘的声音不知不觉便提高了。三秀只听见桌椅床还有门窗都在嗡嗡地响,她的头也在嗡嗡地响。等到瓶娘静下来,屋子里已经是一片沉寂,只听得见两人急促的呼吸声。静默里,两人默默地对视着。
  瓶娘掩住了自己的嘴。她脸上因为激动而流下的泪水还没有干,眼睛里已经写满了歉意。
  三秀却已经疲惫了。她站起身子,将戏本一卷,塞到衣袖里,系了遮阳的头巾就要出门。
  瓶娘有些慌了神,战战兢兢地问:“你……要去哪儿?”
  “我既然是个自私的人,你又何必问呢。”
  三秀说着便走到了屋外,轻轻掩上了身后的门。
  在她出门的那瞬间,瓶娘正伸出一只手想要说什么,但就像阮生碰不到美人的衣袂,终究还是无奈地长叹一声,埋头枕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顺便问一句要是开《枕上欢》的定制印刷有人买吗?




☆、第 17 章

  入夜。圆月当空。白昼里还喧闹着的街衢,如今,两边的商铺都已上了板,独有远远的河岸还不甘寂寞,响起一阵阵歌吹之声。沿路来来回回的,尽是乘兴而来或者扶醉而归的男子。也有行色匆匆的路人,忙着找歇脚的客店。两个官差正在暗处对几个面色疲惫的流莺嬉笑着盘问。
  “姑娘上哪里去,要叫车吗?”小巷里,一个关切的声音问着,官话里带着外省的口音。这揽生意的车夫,似乎是不愿就这样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还没有归家的意思。也许是因为家里没有妻儿等着他吧。
  被问话的女子正一手向前撑着墙,弯着腰,在小巷的阴影里痛苦地呕吐着。呕吐物沿着砖缝淌进沿路的水沟。“不……”那女子才一开口,便又吐了。天气有些潮湿,没有风,刺鼻的味道就这样凝滞成了一团。
  车夫还不肯离去。“可是你看上去不太妙啊。来吧,我不要钱。官差快过来了。”
  他倒是诚恳的,那官差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孤身夜行的女子,让官差看见,难免麻烦。那女子却依旧弯着腰,摇着头。胃中似乎没有可吐的东西了。“姑娘信不过小人么?小人……”
  这时一匹马匆匆打边上走过,车夫立刻噤声,转身避让。马上的人“咦”了一声,听声音似是女子。那马还没停止,兀自向前。那骑马的女子便呵斥马匹掉头,止步,随后娴熟地下马,向那两人所在的墙边走来。
  “三秀!你怎么在这儿?……好臭。”
  三秀憔悴地抬起头来,无奈地笑了一笑:“陶小姐,巧遇呢……”
  
  几次挣扎,终于从噩梦中脱身,触手可及是一片柔软的世界。这触感让三秀很不习惯,她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
  一个逆光的人影从窗边回转身来。三秀认出来了,是陶小姐。
  
  早茶后,陶小姐几次追问,终于从三秀那里说了事情的经过。自然,三秀并非和盘托出,和瓶娘的不愉快被她略过了。
  昨天三秀起先并没有想着去喝酒。她挟了《美人瓶》,一出门就直奔程大夫门诊的庆春堂,要他改戏。就如同事情现在发展的那样,被他一笑置之。三秀扔下戏本,不欢而散。刚从庆春堂出来,又碰见了上次的小混混,拿着她曾经假扮小王爷这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横生滋扰。
  三秀道:“没想到从牢里放出来,他就变了个人似的。以前的情性全没了。”她说的是程笑卿。
  “你以为呢,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陶洵美笑道,“他那时候到我家里,他们臭男人们说是什么雅集,有次我一听,什么雅集!都是在说女人。他还爱吹嘘,说自己有一纸方子,能让女人再也撒不开手,说得神乎其神,只是不可与酒同服。世间哪里有这样蠢的女人,任人摆布。这些臭男人,总把女人想得太简单。”
  三秀沉默着没说话。陶小姐微微一笑:
  “——你另有心事。我不问了。”
  三秀道:“我想请你帮个忙,往班里送个信。”
  
  瓶娘听说三秀的消息,已是第二天的事。那个晚上她一宿没睡着,却又不敢问别人三秀的消息,独自默默提心吊胆着。直到天破晓,大师兄在院子里吊嗓才忍不住发问。
  “你问三秀?昨天晚上陶府递了帖子,说留她盘桓几日。”
  大师兄又问:“你不知道?”
  “啊……我有点忘记了。”瓶娘掩饰着。
  “哦,说起来,”大师兄突然道,“一会儿你跟我去见一下班主,还有程大夫。有一件大事……”
  “我演。”瓶娘迫不及待地答道。
  “可你还没看过本子。”
  “我看过了。”瓶娘道。
  “——我演。”她又重复了一遍。
  
  洵美说,要领三秀到她家的花园子坐坐。三秀刚一答应了,洵美就拉住了她的手腕。三秀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未戴洵美赠的镯子,洵美一定已经察觉了。起码昨天见面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然而她依旧谈笑自若,还是那个风趣得有点轻狂的大小姐。连说那些女孩子家羞于启齿的话题也毫无避忌。让她想起蒙古人酿的酒来。
  “我们下棋吧。”坐在园子里的石桌边上,洵美提议。
  这让三秀有点尴尬。“我不会。”
  本以为洵美会有点失望的,谁知她却哈哈大笑起来。
  “那太好了,我们看书去。我这儿,可有不少‘好书’呢!”
  洵美粲然一笑,转过身去。三秀这时才看见洵美头顶发髻的角落里还悄悄插着自己的那朵珠花。
  
  瓶娘被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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