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枝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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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枝闹-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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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我不会下围棋。”
“那便没有法子了。”他悠悠说罢,嘴角又牵出些若有似无的笑来,像是在逗弄两只滑稽的猴子。

我见无半点回环余地,只恨今日贪看热闹。若是早些离开,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啼玉却似想起什么来,一哭一顿道:“小姐,方才他只说下棋。下围棋,你是赢不了他,可若是下象棋,他绝不是你的对手。”
“象棋?”他却已经听到了,“一枭、一卢、一雉、一犊、二塞。不过区区六子,能有什么变化?”
他面上鄙夷,却正是生了兴致,即是事有转机。我忙道:“我若说出象棋的好来,阁下可愿赌一局?”
他想一想,“你倒不妨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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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时与娘亲在山中寒寺避暑,每年都会遇见一个老和尚。那老和尚自号棋痴,痴的却不是时下盛行的围棋,而是象棋。
每次他缠我下棋,都要满口禅语。我那时心智未开,只觉得心烦。后来年纪渐长,竟从他的零言片语中悟出些道理。所谓一花一世界,这小小的棋盘,说的也正是人生况味。

我问:“阁下心醉围棋,是为的什么?”
他答:“下围棋便若行兵打仗,两军交锋,兵法暗蕴。”
我道:“说的不错。围棋之术,好比行军。人多则势重,占地愈多即胜。虽变化多端,终究局限在战场,只是小乘。”
他道:“哦?那你说什么是大乘?”
“象棋之道,便是大乘。将棋子分等,贵贱不一,胜负只取决于将帅之存亡。然就本领而言,将帅往往是最无能之辈。如此累赘,却要所有棋子拼死护卫,甚至被杀光吃尽,在所不惜。”

他显得饶有兴致,“继续说下去。”
“奕围棋者,只需以全局为重,选择尚多。何况随着双方落子,棋子渐多,好不热闹。而奕象棋者,必承受折马损炮之痛,只为保全无能统帅,着实可悲。如此将一人安危凌驾群体之上,开始还兵将齐全。随双方厮杀棋子渐少,到残局时诸子凋零殆尽,最后往往仅剩孤家寡人,固守老城。我瞧这当中的道理,万事万物也不出其右了。”
“诸子凋零,孤家寡人……”他低头喃喃,玩味几番,形色间恍惚透出一股落寞。不过片刻,却又摇头笑了。他挑眉问我:“你瞧这世间何人不在博弈?何人又不做了旁人局中的棋子?你自诩看透一切,却能逃得过么?”

我道:“虽做不了个完全的局外人,起码知道什么是真正想要。”
他执着茶盏的手似滞了一滞,眼波落在我身上,来回游走着,竟似在认真打量。就这般默了许久,他终于皱皱眉,“噫”了声道:“你们走吧。”
我暗松一口气,忙道声“谢过”,又生怕他反悔,拉了啼玉抬步就跑。
他于背后声音朗朗:“你还是乖乖做个女子的好。否则下次相见,我必杀你。”
我也不回头,“我于扮作男子全无兴趣。倒是阁下,古有曹孟德扮作侍卫捉刀立于床头,你今日扮作仆从,也是要试探世人眼光么?”
他再不言语。
我长舒一口气,与啼玉快步下楼,二人到街上买了两匹快马,挥鞭直往滑台方向而去。






12

12、【十二】 来喜 。。。 
 
 
我与啼玉一路疾行,马不停蹄赶了四天三夜。幼时粗学过几个招式,旨在防身,这番倒也未遇到什么危险。此行愈往北走,流民愈多,路况愈难。待今早赶至距滑台不过十里的郭集小镇,已是满目疮痍,人烟荒芜。
啼玉道:“小姐,我们歇歇再走吧。这样下去,马匹也吃不消了。”

边陲小镇本就贫穷,如今战火一起,更无任何店铺犹自经营。我与啼玉一直找到小镇尽头,最后天色渐暮,只得在镇郊区的一片树林里生了堆火。
啼玉拿出干粮,刚要开口叫我接着,却“哎哟”喊了声疼。眼见一只通体乌黑的小蛇,扭着腰自她脚边游走了。
我忙将啼玉拉过来,扯开她裤脚一瞧——脚踝处有两颗细小的啮咬痕迹,伤口正流出血水,有些发黑。
我心道不好:此处人迹罕至,虽于人事上安全些,却多的是蛇虫鼠蚁。纵然天气渐寒,免不得有游蛇出没。

我小时日子单调,只能看书消闷,于医道上还知道一些。虽钻研不深,也看出这蛇毒不会致命。苦的是眼下全无药材,拖下去也万万不是办法。
我忙从腰间拔下防身的匕首,在啼玉伤口划了“十”字放血,这般草草处理后,又对她道:“你呆着别动,我去找找附近有没有解毒的药材。”

林间仍留有硝烟痕迹,植物死了不少。我寻了大约半刻钟,只得了一味药效极慢的鼠儿果。心忧啼玉的安全,我多拔了几株藏到袖口里,便原路返回了。
待走近火堆,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忙丢下火把,小心凑近,见一个满身污秽的黑孩子正背对着我,翻动我与啼玉的随行包裹。啼玉躺在一边,已经晕了过去。

我忙拔出匕首飞扑过去,脑中闪过所有克敌的招式,一手缚住他的双臂,一手将匕首架在他脖子上。这几下已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我“哧哧”喘了好久的气,方喝道:“小贼,你干什么!”
那黑孩儿抬起一双眼睛瞪我,眼窝深深洼了进去,空洞得叫我不忍去看。他忽的做出报复似的神情,张口大喊道:“这里有吃的!你们过来呀!”
方才还人烟罕见的树林子,竟片刻冒出十来个衣衫褴褛的人来。
我见他们高矮胖瘦,年龄各异。最小的是我挟持的黑孩儿,最老的约莫已经五十来岁。衣服虽烂得不成样子,却依稀看出是宋朝兵服。
——
这一行人是刘宋军中溃散的逃兵!

他们自四周聚拢过来,小心翼翼地往中心移动。
我见他们渐渐逼近啼玉,忙道:“你们再上前一步,我便杀了他!”说罢将匕首往前寸许,那黑孩儿的脖颈上立时沁出几滴血珠子。
那黑孩儿却喊:“我反正也活不长了!你们过来啊,过来啊,这里有吃的!”
那伙人听了黑孩儿这话再无顾忌,争先恐后地扑过来,眼中闪过的全然不是人类的表情,而是饿极了的狼面临食物时才有的精光。

我心中一寒,索性将黑孩儿推开,匕首急挥,全力刺了下去——身后的马匹正被我扎中肚子,一声哀嚎。我闭眼,将扎在马腹中的匕首狠狠一拉,霎时血溅三尺,鼻中弥漫的全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那群人见状,均呆了片刻。
我趁机大喊:“这匹马,小弟杀了给大家吃!”
一时人人欢呼,再顾不得看我。当中有几个竟飞扑上去,抓起一堆马肠子就啃食起来。
我只觉腹中翻江倒海,瘫坐在地上,结结实实呕了好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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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黑孩儿也不争抢马肉,只杵在我旁边,看去不过十来岁,长得高且瘦,一根竹竿似的。他居高临下地看我,冷声说:“你觉得我们脏?我们恶心?这都是你们这些人害的!”
我擦擦嘴,回他说:“我没有钱,也不是什么官爷。你不必记恨我。”
他朝我呕出的秽物看了眼,“我们没吃的,你却要吐出来。你穿得这么好,不是应该睡在大软床上的吗?”
我站起来,也不搭理他,径自用水沽了口,再将怀中的鼠儿果取出嚼碎,敷在啼玉的伤口上。

眼见啼玉的呼吸渐渐平复,我才朝那黑孩儿道:“我在战乱中家破人亡,如今仅剩的一个弟弟也中了蛇毒。你说,我该去恨谁?”
他盯了啼玉惨白的脸半晌,垂下头,再说不出一句话。
那帮逃兵早将马肉分块,此时已经升起好几堆火,纷纷烤起马肉来。火光映的他们脸上都有了血色,这才回复了些做人的样子。
我将啼玉安置在火堆旁,好叫她暖和些。又拿了水囊,给她喂几口水。那黑孩儿一直跟着我,也不说话。
良久,他方喃喃道:“我叫来喜。”

来喜同我说,他是前两个月被征召入伍的,算起来才十岁零七个月。与他一起入伍的,还有他五十三岁的爷爷,一个月前死在了滑台战场。
“阿爹前几年就被拉走了,再也没回来。我和阿爷被那些官兵拉走的时候,家里只剩阿奶和小妹。小妹老在哭,老在哭……等我逃回来,她们也不在了。”
他终于小声抽泣起来,这才显出些孩子的天性。
我摸摸他的头,“来喜不哭,来喜是个男子汉。”
他闻言竟嚎啕起来:“我才不要做男子汉!不要做男子汉!我不要做……”
“那便不做,不做就是……”我忙抱住他,极力安抚。

他哭了好久才从我怀中抬起头,眼睛下面的灰被眼泪冲刷掉一些,形成两道模糊的线。他哽咽着,同我解释说:“他们都说做男子汉,就,就要保家卫国,就要去杀魏狗。可是,可是来喜不想杀人,更不想上战场。来喜只想留在家里,照顾小妹和阿奶……”
他说完又小心翼翼地问我:“红哥哥,来喜是不是很没出息?”
适时传来熟肉的香味,有人示好得递来一块。
我放开来喜,将肉塞进他嘴里,摸摸他说:“来喜还小,不用很有出息。快吃吧,来喜只管乖乖做个听话的孩子就好。”
他的眼泪又大颗大颗地落下,也顾不上擦,低了头大口大口撕扯起马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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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望着眼前这个黑孩子,他还那么小。
来喜,他的父母帮他取名时,想必是怀着希冀的。他们希望这个孩子的出生,给全家带来好运,带来喜庆。
可眼下战火弥漫。魏军的铁骑扫荡刘宋边陲,刘宋军队无力抵抗,战事直搅得民不聊生。人们没有的住,也没有的吃。遍地饿殍,遍地哀鸿。
马肉粗粝,之于他们却胜过世间一切珍馐。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来喜吃饱喝足,已经沉沉睡了过去,微微打着鼾。
他背上的伤那么重,连自己也知道活不久了。他就快同死去的家人们团聚,天上可会喜乐安康?
来喜,他不是什么男子汉,他只是个普通的男孩子。
那么这一群逃兵呢?
他们又该去送命吗?他们家中可也有来喜这样的孩子?

十一月,时已入冬。我后知后觉,此刻方觉察出些彻骨的寒意来。
宋朝军队已被逼到如此境地。
刘义隆他——他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从第一回至此已经全部大修。
还是觉得有很多败笔,但是决定不改了。怎么也不改了。
我需要将这个故事写下去,拼着对这个故事的爱,一鼓作气。


各位放心收了吧~




13

13、【十三】 圈杀 。。。 
 
 
严冬说来就来,近几日接连的霜寒露重,日子愈发不好过。
来喜与啼玉在我的脚边蜷缩成虫蛹模样,犹自抖着。方才好不容易升起的一堆火亦在风中瑟缩,发出些垂死的灰白,触上去半分温度也没有。
我拨了拨火堆,抬头望望天际蠢蠢欲来的夜幕,又一天过去了。

虽杀马化解一场横祸,我与这伙逃兵只能算非敌非友。此情此境,人人均是砧板上的鱼肉——哪还讲的什么情义,利益方是永恒。
我只能小心维持与他们之间的平衡,半分不敢轻举妄动。这般一滞就是七日,人多食少,一匹马早不够吃,剩下的一匹也未能活过昨夜。
不单失了马匹,啼玉的伤亦因得不到好的救治一天天严重,我急得嘴角爆皮——眼见滑台就在近前,却是咫尺天涯。
心忧刘义隆,却也只能从这伙逃兵的交谈中零星拼凑一些前线消息。

这伙逃兵本就是各州县临时征调,资质良莠不齐,年龄又参差。有人一辈子只拿过锄头,有人甚至只是文弱书生,长枪握都握不好,何谈冲锋陷阵?
可纵然是他们说起刘义隆与拓跋嗣军前的一场大战,脸上也闪过跃跃欲试的豪情。

那一场大战呀。
一个是年少有为后起之秀,一个是正值壮年雄霸一方。二人争斗数百回合,从最先的花枪走剑到最后的蛮力肉搏,虽免不得英雄惜英雄,战场之上,终要拼个你死我活。
不知是谁先动了个两败俱伤一亡俱亡的念头,不过须臾之间,刀光剑影势疾如风,战场中央二人齐声痛喝,均泼洒下一道血线——刘义隆被一刀砍中左肋,拓跋嗣被一剑刺中肺叶。
主帅受创,兵士均摇旗呐喊蜂拥而上。一时间滑台战场血流成河恸哭震天,直化成惨绝凄绝的修罗炼狱。
大战平息后,战地上的风也是腥的。
……

他们极言战事之惨烈,虽少不得添油加醋,应也与事实相差无多。他们大口嚼着马肉,虽没有酒,却显出些醉态,显出些纯粹的大丈夫气概来。
然后他们又黯然了,黯然了,因为——
刘宋军队的噩梦开始了。
刘义隆本未伤及要害,却数日昏迷不醒。原来拓跋嗣早有预谋,在一柄玄铁大刀上喂了毒。自古兵不厌诈,你但求磊落,却不得不防旁人的阴招。拓跋嗣不日好转,刘义隆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宋朝大军痛失主帅,在拓跋嗣的忠勇之师下溃不成军,节节退败。

于是这伙逃兵的噩梦亦开始了——
他们均是临时征调的散兵,因为战斗力差,屡次被当作人肉盾牌。眼见一个又一个同伴惨死战场,有的被箭矢射成刺球,有的干脆连尸身也支离破碎……相较于刘宋社稷,他们的人命竟贱如蝼蚁!
他们不甘心,他们想活,他们拼着最后的一点力气,隐没了最后的一点家国之感,苟延残喘,甘愿当了最为世人不齿的逃兵——他们不要什么战死沙场舍生取义,他们只要苟且偷活,只要活!
于是一行三十余人,哪管什么封锁重重,拼了命也要逃出滑台。有人身上还带着伤,走到半路便倒下了。九死一生剩下的十来个,好不容易找到个小树林子,衣服也烂了,干粮也没了。他们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却不敢走到镇上暴露了行踪。被困的几日,他们过的是茹毛饮血的日子,仅存的一点人性,也在饥饿的绝望中消磨殆尽。

这战场上向来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谁会记得那些无名小卒的名字?谁会感激他们曾经挥洒过的热血?谁会呢。
他们再说不下去,有几个甚至小声抽泣起来。不知是谁哼起了文姬的《悲愤诗》:
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
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
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
……
这低缓又无力的哀歌呀。
我抬头望一望远方的滑台城。它在夕阳的余晖中逐渐隐没,显得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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