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枝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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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枝闹-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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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
……
这低缓又无力的哀歌呀。
我抬头望一望远方的滑台城。它在夕阳的余晖中逐渐隐没,显得摇摇欲坠。
************************
天彻底黑了。我紧了紧外袍挨着啼玉躺下,她有些发烧,微呓着:“小姐,你哭吧,心里难受就哭出来……”
她大概是梦到了年初娘亲去世的时候,或是梦到了我及笄后的那段日子。不过是几个月光景,那些事回忆起来倒像在说旁人,不痛不痒的。
那个未经世事就自以为看透一切的女孩子,她的旷达终究成了虚浮。
我放得下么?我放不下。

风又大了一些,天地均自嗟叹。
夜色酱成一团,那堆火几乎要全熄了,只剩下矮矮的一小簇,泛着幽幽的绿。
来喜翻了个身,似是牵动了伤口。他的脸在些微的火光中白森森的,眉头纠结,却吭也没吭一声。可怜他伤势愈来愈重,只能一天天等死。
我又朝啼玉靠了靠,阖眼准备歇息。
耳边却传来细密的声响,隔着硬邦邦的泥土传过来——隐隐的,有人在走近。
我一个骨碌爬起来推醒来喜,将啼玉交给他,叫他找个地方藏起来。
那群逃兵亦有了警觉,开始小声地说话。我小心将自己隐没在他们中间,窥视事态发展。
那人越来越近了。我有些怕,却又隐隐期待。
我数着那人的步子,十三、十四、十五……
然后某一刻,我的心刹那被恐惧占满!
——
来人不是一个,而是一百一千个!他们围成圈,自四面八方聚拢来,不动声色地,将我们包围。他们悄悄地,悄悄地靠近,待缩小到一定范围——箭矢齐发!这便是圈杀。

身边开始异样安静,死亡前的安静。空气凝重,凝重得叫人透不过气。
然后晦暗无边的寂静里爆出一声惊雷,有人凄厉地喊一声,跟着又有另一个倒下了。耳边飞的尽是羽箭,一支一支,它们“铮铮”地响,凌厉的,刺破这粘稠的夜空。它们势如破竹,不辨方向,遇鬼杀鬼!
我绝望地朝不远处的艾草丛望一眼。啼玉和来喜在那里,他们会安全。
我退过去,捡一只树杈挥动,尽力替他们挡掉飞来的羽箭。身体渐渐笨重起来,箭矢愈来愈多,我却愈来愈显力不从心。

四围忽的升起几十只火把,照得这一方暗夜也亮如白昼。
火光中,一个青衫落拓的男子骑在马上,徐徐而来。
他的嘴角第一次没有带笑。他的眼眸里第一次郁结了风霜。还是那样漂亮的一张脸,因少了几分颜色,于火光摇曳中好似一尊完美的石像。我不知道,他也可以这样冰冷。

耳边又陆续响起几声哀嚎。一个接一个,倒下的,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我胡乱挥舞着手臂,做最后的挣扎。
我望着他,他也终于朝我看过来,神情暧昧不明。与他的目光一起过来的,还有一支来势迅疾的流箭。
我拼尽全力地喊他——“刘义真!”
然后我静静看着他,看他的眉宇间依次闪过各样神情:讶异,惊喜,懊悔,恐惧,绝望……他扑身下来,除了狼狈还是狼狈,他大喊:“停!停!”
可是停不住了。那支羽箭朝我刺过来,来势汹汹地刺过来。我就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我终于躺在一个温暖的怀里——真安稳哪——他总是叫我觉得安稳。
我朝他笑,“你这次认出我了?”
也不等他回答,我又说:“今日我怕真要做具尸身了。”
他目光大恸,这才明白了那日城门前的错过。
他定定望着我,眸子里的浅灰沉淀得那样深,那样深,哀伤得像要滴出水。
他喃喃:“淑妃……”
我掩他的唇,“红枝,我叫徐红枝。”






14

14、【十四】 梨木心 。。。 
 
 
我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梦里有很多双眼睛。它们轮番看我,走马观花一直不停。
我描绘不出那些神情,只觉得它们都在怪我怨我。我觉得很害怕——身体里有细微的“噼啪”声,我几乎怀疑是心口那坨木疙瘩裂了道缝——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感觉到它在抽动。
它明明一直都那样安静的,安静到我都快以为自己没有心了。

然后我就听见娘亲的声音。
她说,我的红枝,你怎么好动了情?你明明知道天下的男子都是靠不住的。她伸手轻轻拂我的发,就像她生前那样。
这样下去你会死,她又说,谁也救不了你。
我想问问她该怎么办,可她叹了口气就走远了,我捉不住她。
我忽然就很难过。
我知道自己是被魇住了,可是却有点不想醒来。
——
娘亲,你说没有了心就谁都害不了我,可是现在我都有些讨厌自己了。我越来越贪心,不但想活,还想活得很好。
虽然明知道不能。
******************************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梨木心的故事。娘亲说这是我们家族的隐秘,而这个隐秘给整个家族的女子带来了无尽悲痛。
坞中多梨木,林中有洞天。梨族出好女,自名为姜年。
我的先祖偏居在一个叫梨花坞的地方,那里芳菲遍地,四处都是鸟儿的欢歌。族里的女孩子们出生时并不取名字——她们都在等待,等待一个给予她们名字的良人。

那一年,族长的小女儿长到十五岁,求亲的队伍在梨树林子里拐了九曲十八弯。族长千挑万选,给她挑了一个最出色的男子。据说那个叫珉的男子天人之姿,有惊世之才。
可是在出嫁的前一夜,那个任性的小女儿却给自己拟了一个名字,叫姜年。
她说,世间并没有我看得上的男子,我姜年此生不嫁。她宣誓的时候高扬起小下巴,骄傲又天真。
那个叫珉的男子被毁了约,自此与梨族结下仇怨。族长为了平息纠葛,许诺自此以后,梨族将从每一代女孩子中挑出最美最贤淑的一位,嫁给他的后人。
可是这些还不够,珉不愿自己的耻辱在后代身上上演。他下了一个诅咒,诅咒那些将要被选中的女孩子们,若她们违背了誓言,必将生生世世不得真爱,遇情则殇。
这一个诅咒,不知沦陷了多少梨族女子的一生。

可故事到这里并没有完。
姜年到底爱上了一个男人,一个普通到连名字都没有被记住的男人。她忘记了自己的宣誓,不顾一切地跟他走了,许是诅咒应了验,最后竟被那不名一文的男人抛弃。姜年回到梨族的时候面若死灰,已经油尽灯枯。
族长只得再次找到了珉。他求珉救救自己的女儿,好叫她忘却一切从头生活。
珉居然答应了。他给姜年换了一颗心,一颗梨木做的心,药引便是姜年最珍贵的那段记忆。 
姜年将她深爱过的男人忘记了,她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也再不会爱。珉给她换的那颗木心本身就很钝,更是动情则碎。姜年真的成了她悔婚时所宣誓的那样,再未爱过任何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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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同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很多东西我还不懂。
我问她,姜年放着那样好的珉不嫁,为什么偏挑了一个坏男人?
她答非所问,只告诉我说很多女孩子都要犯这个错。
直到她临终,我才知道这句话里的女孩子也包括娘亲自己。她那时候很平静,幽幽同我讲她的一段隐秘的年少。

她亦在最好的年华里遇见过一个男子,那男子给她取了一个天下间最美丽的名字,叫重湖。
娘亲说,他叫我重湖的时候眼睛星子般的亮,胜过世上最好的光华。那时我就下定决心跟他走,不离不弃。
于是她也没有告诉那个男子自己是有婚约的,她才不管什么诅咒。
你知道每个女孩子都会傻一次,她苍白的脸上竟泛出些红晕。她又说,他让我叫他客儿。
客儿系出名门,娶亲需上报宗谱。
于是娘亲便在一个小寺庙里等他。客儿许诺梨树开花的时候便会回来,可是庙里的梨花开了又谢,娘亲却没有等来她要等的人。
娘亲说,我只等来了徐羡之。他告诉我客儿再也不会来了,他还说客儿同我好只是虚情假意,是为了得到梨族换心术的秘方。

娘亲赶回梨花坞的时候,坞里已经一株花树也没有了。梨木上满是焦痕,地上涂遍了刺目的鲜血。那些梨树吸饱了血水,连树枝也泛着红。梨族在一夜之间覆灭,曾经的世外仙境化为坟冢。
徐羡之说,重湖,我早就仰慕你。你孤苦伶仃,从此我便是你的依靠。
于是娘亲便嫁给他做了妾。

娘亲讲到这里冷哼一声。她望着我说,红枝你知道吗?徐羡之娶我原来也是为了那个换心的方子。为了得到方子他竟要杀了你,我偏不给他,哪怕我死。
然后她就笑了,笑得那样美,几乎迷晃了我的眼睛。
那么多年娘亲一直没有笑过,她一直在隐忍。直到我做了徐红枝后,她才肯明白地告诉我,她恨徐羡之。
我的娘亲恨我的爹爹,而我当初活下来的理由,就是代她去恨。
我的名字既不是爹爹取的,也不是夫君给的。它由来于一个女孩子的死,红枝,艳极则煞,注定了无花无果。
我又觉得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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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醒来了,不管怎样我要先去滑台看看刘义隆。
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刘义真。他愣了愣,便朝我笑了,“你伤了肩膀,心力交瘁才晕过去的。这才睡了两天,也不多。马车正在赶路,就快到滑台了。”他说话的时候微微皱着眉头,真是好看。
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讲,一下子竟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他便自己同我解释:“你护着的两个孩子都还活着。女孩子已经服了解蛇毒的药,不日就可痊愈。男孩子背部本就有伤,又替女孩子挡了一箭,发现时已经晕了。不过他很坚强。”
他见我还是不说话,又显出愧疚的样子,“我这次是带兵支援滑台,路过那片树林时,部下汇报说发现了一伙逃兵。按照军纪他们是不能活的,况且他们身份很可疑,所以我才……我并不知道他们是你的同伴。我……我能做的只是,好好葬了他们。”
他说每一个字都轻轻的,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我的神情,似乎生怕我难过。
我对他说“谢谢。”
他一惊,显然有些喜出望外,目光竟一时忘了从我脸上收回去。我看出他有很多话想问,比如我为什么叫徐红枝,比如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可他只动了动喉结,又把话咽了下去。 
他慢慢垂下眸子,淡淡地说,“这本是义真分内的事。”又说,“皇兄他——很想念你。”






15

15、【十五】 滑台城 。。。 
 
 
我们一行到滑台时已是清晨。天空灰蒙蒙的,零星洒落着几点小雨。刘义真在城外的空地上整校了军列,此刻一切就绪,正要领兵进城。
他穿了盔甲骑在高高的马上,那般相似的五官和意气,让我不自觉就想起另一个人。
我仰头对他说,“我不想坐在马车里。我想骑着马好好看一看滑台城。”
“城里混乱得很,淑妃又有伤在身,还是马车比较稳妥。”他也不看我,声音凿凿,始终不肯叫我红枝。

可我不想与他这样见外。
我道:“刘义真,你非要认我是淑妃?”见他半晌不答,我索性学男子间的礼节朝他伸出一只手,“徐红枝今日愿以诚相待,你肯不肯交我这个朋友?”
他这才低下头,用一副莫名的神情望了我好半天。
待我都有些紧张了,他的嘴角却倏地浮上抹笑。那抹笑就像镜湖面上的一皱涟漪,细微轻巧,一直荡到眸子里去了。

他终于朝我伸出手,却不是回我的礼,而是一用力把我拉到了马上——他的马上。
我的脸腾地热了。我不自在地扭了扭,一副想下去的样子。
他在后面浅笑出声,“你不是要骑马进城么?”
“可我的意思是自己骑……”
他却已经执起缰绳,反诘道:“徐红枝,你方才还说以诚相待。你我君子之交,不过是共骑一马,有什么干系?”
我被他驳得哑口无言,心里却欢畅极了。
徐红枝,他方才叫我徐红枝呀。

他在耳后朗声——“进城!”
传讯的号角“呜呜”吹响。在一串零碎的“吱呀”声中,滑台城的大门缓缓打开。
**************************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夹道欢迎。
没有欢呼,没有礼乐,亦没有花簇。百姓与士兵混杂在一起,活人与死人混杂在一起;受伤的仍奄奄躺在地上,站着的亦是散乱无章。人们静默无言,注视着这支数千人的军队缓慢前行。他们的脸上无悲无喜,仿佛失去了所有人类的表情——
滑台已经成为一座垂死的城。在城门打开的那一刻,我就嗅到一股浓稠的腐朽之气。
我从来不知道,一座城的垂暮是这样叫人心酸。

我偏头望一望刘义真,看见他浅灰的眸子里盛满悲悯。
我忍不住轻轻问,“你能救他们的对不对?”呵出的热气不小心吹起了他的一绺鬓发,他的耳后竟蓦地泛出一圈淡粉色。
我慌忙低下头去,见他勒住缰绳的手紧了紧,骨节泛出微微的白来。
然后有细细的风吹过我的头顶,痒酥酥的。我侧耳仔细去听,他却似乎并没有说话。
于是我也就不说话了。

我看见的是同一场景的不断重复——衣不蔽体的人们,横陈两路的尸骨。一条街走了太久,我甚至觉得这支军队在越走越慢。方才还英姿勃发的将士们,仿佛瞬间就被死亡的大爪笼住了。
于是就一直这样消沉地走着,走着……
在这阴仄的颓败里,在这窒息的静默里,在我几乎要恍惚了的时候……
忽有一声婴孩的啼哭震动耳膜!
我循声望过去,看见一个面带菜色的妇人,高高举起小小的一坨粉红。

这天是十一月十一,刘义真带援兵进城的日子。顽抗了魏军足足六十七日的滑台城,山穷水尽的滑台城,竟迎来了一个新生命的降临!
天空不知什么已经不再飘雨。久违的红日将天幕的阴霾一扫而光,几束稀稀朗朗的阳光洒过来,刺痛了我的眼睛。
死寂的人群沸腾了,一阵蛰伏的骚动之后,人群中开始爆发出阵阵呼号。那呼号是真正发自肺腑,有各式的笑声,但更多的是哭声与哀嚎。
我看到他们的眼睛都是盈盈的,每一闪泪光在阳光的金辉下都化成一小撮火苗,连缀成一串一串。这些火苗在绝望中燃起,虽是星星点点,却蕴着摧枯拉朽之势。
我忽然就觉得这样的欢迎,比起那锣鼓喧嚣要诚恳十倍百倍。
这样的诚恳让我觉得,滑台城是真的需要这支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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