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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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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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好留在老窝里,我有什么指望呢?我马上要成半老徐娘啦。”
“别瞧不起自己嘛。”丹妮说。
“她该会有好福气的。我在舞厅看到你时,还以为你不会认我呢?”她半对博雅半对丹妮地说。
博雅看看她的脚。她穿着特制的摩登皮鞋,但是脚背很弯,脚型很小,一看就知道小时候曾缠过脚。
“时代变喽,”香云继续用饱经世故的口吻说,“你想我要能当姨太太,我会拒绝吗?但是一切都变了。我小时候女人家不是这样的。卖唱的传统变了——甚至慢慢消失了。现在很多卖唱的艺人都转到舞厅来工作。十年前,卖唱的女人公开和陌生人跳舞,真要羞死了。但是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呢?女学生和我们竞争。现代女人都公开出来,卖唱的艺人又有何不成呢?以前良家妇女是一种,姘妇和名妓是一种,如今太太们照样会穿和玩,跟姘妇竞争。”
“你觉得不应该吗?”博雅笑着说。
“应该,但是最坏的是她们现在也不让丈夫养姘妇了。加上又有许多女学生吸引走了年轻的男士,一切就愈来愈难喽。太太和姘妇竞争,姘妇又和女学生竞争。快渲成割喉的竞赛了。以前一位小姐和某一位男士发生关系,他非得娶她不成,现在却不必了。”
“你觉得男人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就应该娶她吗?”博雅问道。丹妮很快瞥了他一眼。
香云说:“不管如何,总是你们男人占上风。世界一片紊乱,为什么?不就是男人要女人,女人要男人吗?女孩子长大不结婚会有麻烦,男孩子长大不结婚也会有麻烦。只有男人得到女人,女人得到男人,世界上才能平安无事。……但是一切都愈来愈复杂了。就连良家女也嫁不出去——我们更甭提了!你以前看过老处女没有?现在到处都是。哪一个女人不想有个男伴,完成终身大事?”

香云粗声大笑,博雅也随着微笑。她停了半晌又说:“老实说,我有点倦了。我知道我不漂亮,我若当正房,可以容得下情妇;我若是情妇,可以容得下正房。说什么这应不了的。”
博雅静静打量香云。他喜欢这女人的单纯动物观,尤其她说现代的妻子会穿会玩,同姘妇竞争,他更觉得有意思。他注意到她举手拍拍头发,只有旧式的女子才这么做。现在她灵巧地弹弹手指,每弹一下就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以前常看到我珊瑚姑姑这般弹手指儿。”博雅说。
香云大笑:“七八年以前,我还是个剪短指甲,学时髦的女生,后来我在电影中看到西方女人留着指甲。你想,好莱坞做的事情哪一样中国的时髦女子不会做?依我看,东方、西方——都差不多。你去看电影,就会发现西方女人也和中国妇女一样,辛辛苦苦要保住她们的男人,事情永远差不多。你看到最后男女相聚,你才会觉得好过些,知道世上又天下太平了。”
他们聊到十一点左右,香云说她得走了。
“我不打搅你们,让你们单独聚聚。”她说:“不过,梅玲,你该替我介绍一位像姚少爷这样好的朋友。你住在哪呢?”
丹妮将地址写给她。
香云走后,博雅说:“这个女人蛮有趣的。不过我还以为你不想让人知道你的地址呢。”
“喔,告诉她不会有危险的。”
“我只是考虑你的安全。至于我自己,我愿意进一步认识她,你不介意吧?”
“才不介意呢。她已告诉了你一些男人永远不会了解的事。博雅,我信任你。”
“你信任以前同居的男人吗?”
“那不一样……博雅,我要和你谈谈,我并不在乎你要怎样安置你的太太。但是我们要经常在一块,是吗?”
“当然。”他热情地说。
出乎博雅的意料之外,她拿出两块红绸布来。
“我们要写下永远相爱的誓言。我留一块,你留一块,”她说,“这将是我毕生的财富。”
她坐下来写,博雅帮她磨墨。那是契约式的正式誓言,先写出两者的姓名、出生年月日,然后说姚博雅与崔莲儿爱情将会永远,如比翼鸟般,他们的爱情海枯石烂永不变,且郑重地签名为记。
“除非有证人,这还不算合法的。”博雅签名后说。她提到玉梅,他说应由律师来作证,一两天内他将带律师来房里,在他们面前签名。于是丹妮拿起那块红绸布,与他吻别,返回自己的旅社去了。 
 

 拾贰 
那天晚上博雅回到太太家。他太太还没睡。
“你身上有酒味。”她说。
“不错。”
“你又跟女人出去了?”
“不错。”
“我以为你住在我娘家,至少会顾全面子。”
博雅继续脱衣服。
“你住在哪一家旅馆?”
“你不必知道。”
“今天下午有一个人来找你,问你在哪儿,我甚至答不出来,我母亲以为我至少应该知道,这不是过分了吗?”
“他来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他还会再来。”
博雅看出她的眼睛红红的。她话还没说完,自己喃喃念个不停。“我知道,”她说,“年轻人在上海就像馋猫走进鱼罐似的,没有妓女也有逃妾。”
博雅抬眼看她:“原来你还在谈这个问题。什么逃妾?有些姨太太不喜欢一个男人,还懂得逃开哩。”
他的话里带刺。想到香云说太太竞争的那段话,他咯咯笑起来,凯男声泪俱下,他却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其实那天下午她母亲问起博雅,凯男已经哭了一场。她母亲是一个好强的女人,便把一切告诉丈夫,但是夏先生是一个老秀才,不太习惯时髦的环境,又感激阔女婿带给他的一切舒服的生活。他说话还用文言文,不爱用现代语助词。此外他心里也没有什么异议。
“自找麻烦亦无用,”他对老妻说,“凯男虽如此说,女婿总是女婿。她想阻止他,年轻人终归是年轻人。你阻止他和一个女人来往,难保他不会找另一个女人。有何妨呢?他不是很照顾我们两老吗?”于是问题到此为止了。
第二天早上博雅起得很晚。午饭后他想起自己答应找一个律师,就走出门去,告诉凯男他今天要走一整天。
他跨入巷道,一个方肩长袍的男子向这边走来。后面有一辆新车和一个结实的司机。
“你是姚先生?”
博雅点点头。
“董先生要见你。”
“谁是董先生?”
“别管啦,上车。”
博雅看看那位壮司机,以为是绑票。他想溜,但是那个人抓住他的手臂说:“别怕。我们主人约你去谈谈。”
博雅觉得他被绑了,也许要签一纸巨额的支票才能放回来。他尽量保持镇定,上了车。那个人对他很客气。司机穿着便服,面孔还蛮愉快的,看起来很像是上海本地的劳工阶层。
“怎么回事?”他问道。
那个人说上海话:“董先生见了你,你就知道了。他派这辆车来接你,一定有重要的事情。我们奉命行事,从来不多问的。”
汽车驶入法租界,在一间雅致的花园洋房边停下来。守卫认出车子,便把一扇大铁门打开。
博雅现在不再害怕了。他听到过董先生,据说是中国黑社会最有名的头领之一。三天前他才听阿非说过,董先生是中国方面最活跃的人员,专掩护地下活动。也许董先生听说他到上海来了,想要他捐献工作资金。
一个穿中山装,个子挺高的青年领他入内。董先生的办公室在楼下,占了两间相连的房间,家具中西式都有,墙上挂着八张书法。屋里有一个漂亮的小姐和几位秘书。董先生亲自站起来迎接他,笑容坦白有力:
“这样打扰你真抱歉,姚先生。但是有重要的事情等着你的忠告。”
“有机会认识你,非常荣幸。”博雅说。
主人要博雅坐下。他的态度揉合了中国旧式的礼貌和行动分子干干脆脆的率直感。他快步走向里屋,对一位秘书说了几句话。然后走回书桌,再度露出笑容。
名人董先生年方四十,留着小平头,一边说话一边摸头发。他面色可亲,颧骨中等,骨骼均匀。身穿一件蓝棉袍,而衬衫袖子卷在棉袍袖的外面,博雅对他整齐的仪表十分倾心。他是法租界政府的议员,对方没有他根本无法执行法律和命令。他手下的党羽确实参加绑票案,不过不知道背景,不可能了解这个秘密组织。这一类非法组织具有千年的历史,在政治紊乱的时代产生,杀税吏贪官,劫富济贫,自有一套“江湖人物”的侠义规矩。结果董先生也变成上海最有力、最强大、最受尊敬的人物。他常常名列救灾活动的领导地位,连佛教红十字会字标记、和纳粹旗帜相反也不例外。
董先生是蒋介石和许多政治领袖的好友。战争一起,他变成政府和外在世界最重要的爱国联络人,因为他的担保受到普遍的信任。他升上今天的地位,主要是他处事公平,对金钱又视如粪土。除夕夜他屋门大开,一堆堆钞票放在桌上,谁需要谁就来拿。组织里的下属人员则在公共澡堂里接受分红。战争爆发,他投身反汉奸工作,对政府帮助很大,他还负责刺杀过不少汉奸。后来他在上海和香港把最后一文钱也花在政治工作上。但是他需要钱的时候,随便哪一位银行家朋友都会乐意捐出一二十万来。
秘书拿出一叠资料。董先生接过来,叫他把拉门关上。
“这是一件调查中的事项。”他的国语还马马虎虎。他拿一份小报的剪辑给博雅看,上面登着崔梅玲的故事。“你看过这个吧?”
“我听人说过这个故事。”
“好了,姚先生,”他改用上海话说,“你也许听过我的工作——在谈判区除奸。我知道你祖父曾慷慨帮助革命,当然我们都是中国人。两周前,我们突袭一位汉奸的住宅,发现了这些文件。有些天津来的信件和电报用的是崔梅玲的名字。”

他说得很慢,很客气,使博雅有时间考虑要怎么回答。他正在做决定。但是董先生继续说下去:“我们也收到天津的报告,他们搜那位小姐的公寓,找到不少文件,表示她和南方的汉奸有联络,这个女人显然逃走了。我们还看到天津警方的报道,说她曾经在北平你家住过。她现在可能在此地,她人在哪儿?”
博雅第一个反应就是保护她,连忙说:“我不知道。”
“你怎么认识她的?”
博雅没有机会说不认识她,只好说:“我的一个女亲戚是她的朋友,她们一定是好几年前认识的。不过她走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请看看这些文件,我们必须找到这个女人,她是一个舞女。我们调查过了,但是这里没有人认识她。”
博雅现在搞糊涂了。他不知道丹妮详细的身世,只知道她矢口否认拐款潜逃,还说她同居的男人替日本人工作,她才逃走的。她要告诉他,他却说不想听了。他拿起文件,匆匆看了一会儿,有些电报和信件签着梅玲的名字,主要是和几个特别秘密的人物的行动有关,只有日本名字一眼就看得出来。报告上提到要和日本人商量,在华北组织伪政府。文件中的一切对他完全陌生,他脸色发白,董先生也看到了。
“你知道这个女人对我们很重要。”
“也许是别人用她的名字当掩护。”博雅说。他想起丹妮的话,又说:“小报不足采信。伪警察要找她,她不可能替他们工作的。”
“那就看你由哪一方面来看了。”董先生说。“我承认,她很神秘。伪政府找她,也许因为她躲起来了,而且知道他们的一切秘密,我们也是如此,反正有证据在。我希望你和我们合作,不是和她吧?你肯不肯说出她的下落?”
董先生两眼发光,眉稍稍竖起。博雅知道董氏的名声,心里很害怕,但是他故作欢笑说:“董先生,你不是说我也是汉奸吧?如果我知道,我会告诉你。但是她突然离开我们家,神秘失踪了。”
董氏转身,叫一名秘书进来。
“姚先生,”他说,“请你帮我们形容她的样子。”
“好的,当然。”博雅说。他有点想说出真相。丹妮没告诉他电报和信件的事,看到她的名字出现在汉奸的信函上,使他非常吃惊。他唯一的能力就是保护她,不让她有任何麻烦。一秒之间,他决定叫丹妮立刻离开本市。他的话已经收不回来了。所以对方问话,他故作镇定地回答他。董先生看出他猜疑的脸色和激动的口音。秘书准备作笔录。
“她有多高?”董先生问道。
“以女孩子来说,她算相当高了。我没有注意量过。”
“她长得什么样子?”
“很漂亮,很漂亮。”他回答说。他想起凯男,于是说话就流利多了。“北国佳丽,大眼睛,浓眉毛,涂指甲。我记得她的声音有一点沙哑。”
“有病吗?”
“我没看见。”
“头发呢?”
“向后梳,后面短短的,是一般摩登的发型。我记得她有一颗金牙齿。”
博雅的创造力并没有消除董先生的疑窦,但是他说:“姚先生,我很感谢你,希望这份形容是正确的。你明白,她对我们会有很大的帮助,我们必须揭发这个集团的活动。现在,我不多留你了,如果你想到其他的有趣的重点,希望你来通知我的秘书。”
博雅道谢告辞,董先生对秘书做了一个讯号,出乎他意料之外,他竟被带入另一个房间,里面坐着两位绅士。
“我已经向董先生告别,我要回家了。”博雅对秘书抗议说。
“董先生要你休息一下。请坐,这里很舒服,如果你还有话对我们说,请过来找我。”
博雅静坐沉思。他觉得他答话很成功,但却知道自己掩饰不了脸上的激动。这份暗示令他吃惊,他不懂丹妮怎么会落到这一地步,但是他不相信她替汉奸工作,他不敢确定丹妮到董先生面前能不能澄清自己。他想起她过去的一切,她老是在逃避什么,她是不是利用他做逃避的媒介呢?他想起她对玉梅说他很富有,她自己也问过他有多少钱,也许他最初的怀疑是正确的。然后他想起她迷人的地方,心里非常痛苦。
最后他进去对秘书说他要走了,但是秘书告诉他,董先生的意思要他多考虑考虑。
他待了足足两个钟头。那是一间普通的会客室,佣人进进出出,还有各种各类的访客。每次佣人给新客倒茶,总是替博雅换一杯,还拿一块热毛巾给他,另一个房间电话响个不停。
四点左右,穿中山装的卫兵进来说,董先生要用自己的车子送他回去。他走出屋子,好像每一个佣人眼睛都看着他。
他回到家,告诉太太他不出去了。她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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