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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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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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她说,“你哭啦?怎么回事?”
“我太高兴了。”
“但是,他已经结婚了?”
“是的。不过,玉梅!别多问,如果有人问你,你得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小姐。”
博雅回来了,高兴地说他已告诉叔叔,他饭后直接回太太娘家去,要凯男自己雇车回去。
他们走出去,玉梅问:“你们要上哪去?”
“你不要多问,”丹妮柔声说,“你自己吃饭,我马上回来。”
玉梅又微笑脸红了。
博雅带丹妮去另一家旅社。
他们十点返回张华山旅社,玉梅看到丹妮的眼睛闪亮,脸上又美又安详,正是相思债已了的表现。
第二天丹妮坐在梳妆台前梳头,玉梅发现她对镜良久,就上前去看她的红痣。
“颜色没有变嘛。”玉梅说。
“当然没变,”丹妮说,“这是天生的胎痣。”
然而丹妮脸上失去了平静,呈现出思慕与渴望的表情。丹妮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部分自我。
接下来一个星期是丹妮最快乐的日子,博雅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快乐。因为他的亲人已知道她的住地,他劝她搬进跑马场附近一家旅社的套房,几天后他也就近在另一家旅社租了间房间。他们每天至少见一次面,不过有玉梅碍手碍脚,他们有时候到他的房里去会面,他们已视那儿为秘密幽会场所。有时候他过来待一个下午,有时候整个晚上都在。如果他早上也能来聊天,她最高兴,因为那样一天她就能见他两次面了。
博雅是位慷慨的情人,礼物送得很大方。他对女人的服饰挺感兴趣的,最喜欢到雅姿路的大店替她买漂亮的晚礼服,她根本穿不了那么多。他们很少一块外出。丹妮只带来几件最好的衣服,她常常一个人上街买料子。但是博雅也给她买,总不忘买花边来搭配。有一件灰绒细料配上他精选的淡紫色花边,效果好极了。他天生喜欢珠宝饰物,若他需要去工作,他会成为杰出的服装设计家。他对女装自有一套理论,精于分辨色调和衣料的触觉感,对劣等货色他看都不看一眼,如同好厨师绝不用坏肉般;只有最好的纤维能不变形,同时又能衬托出女性的身材与仪态,这样衣服和体态才能融合成完美的整体,衣服借体态生姿,身材也借服装产生美感——两者虽不相同却不可分。衣料要好的,但珠宝等饰物仅用来增加效果,不一定要很值钱。相反的,丹妮却只爱真的珠宝,特别是喜欢玉。但博雅的费心让她喜悦,她也就大方地接受了。
她没有机会像照顾老彭般照料博雅的生活。博雅什么都有,他个人的服饰几乎完美无缺。她和他深交些,就不再那么怕失去他了,但是她也开始熟悉他的脾气和心情,有时候他天真热情,使彼此很亲密。有时候他的心灵似乎又容不下她,这时她会静坐好些钟头,他却躺在床上或沙发上看书。“关掉收音机,好不好?”他说着,她就关掉了。他书读得很多,桌上总堆满新书和杂志。偶尔他会要一杯茶,她就起身端给他,他甚至不看一眼。
“我可以走了吗?”
“不,我需要你。”
“但是你正在忙呀。”
“不错。我只要你坐在那儿,留在房间内。”
“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留在房里又有何用呢?”
他甚至都没搭腔,继续看书,她还是留下来了。
有时候他的脑子没想其他的事,彼此就疯上一阵。他会咬下几口干肫,要她自他嘴里咬出,他会把她的乌发拢在后面,双手捧着她满月般的脸蛋,轻轻抚摸她。她要等待这些时刻,也就忍受着他静不理人的情境,这是女人爱一个男人所须付出的代价。
她有些遗憾自己不像妻子般照顾他;他的衣服烫得笔挺,皮鞋总是雪亮,袜子没有破洞,纽扣缝得很牢,领带配得很高雅,就连买手帕送他也无意义,他的手帕太多了,又永远是干净的。但是偶尔他也会要她绑袜带,系鞋带,打领结,穿皮带,他则如孩子般抚摸她。
有一次她发现他的脸需要重修一遍,就叫他躺在床上,替他抹上面霜,用她柔软的手指爱怜地搽匀,然后悠闲地替他刮脸,直到他的脸孔光光滑滑的,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在上面揉来揉去。然后她坐在床边,抓起他的手摸他自己的面颊说:“怎么样?”
“你是一流的理发师。”
他把她拉过来,用脸去揉她的脸:“刮完脸,按摩一下。”她开始用嫩颊轻轻搓他的脸,最后竟倒在他的胸膛上睡着了。
博雅是个战略家,具有完美的线条和形体感。他那套女性身材的妙论令她觉得很有趣。有一次他们谈到图画仕女像中的“美人肩”,由颈部慢慢下斜,而非方方直直的。博雅说丹妮唯一的缺点就是站得太直了,缺少一副“美人肩”。丹妮说削肩才不美呢。
“你不懂,”博雅说,“我不是说你应该驼背,而是肩膀应该微向前倾,这就是我所谓的圆削肩,和背部的弧度相吻合。女人整个身体都是曲线,自然而然地交织在一起。背部的第一个弧度自颈部开始,第二个由腰线开始。这些弧度渐渐消失,与前面腹部的弧线融成一体。矮小的女人身体一切弧度以肚脐为支点,高个子的女人重心则略往下移,在道家所谓的丹田的区域内。”

“西方女人肩膀都是方方的。”丹妮辩解着。
“这话不假。我真的觉得我可以当一流的设计家——别笑。服装设计是一门艺术,最高的造形艺术,以线条和形体成为基础,并和雕刻有关——只是雕刻家用泥土,服装设计却面对活生生的血肉和天赋的形体。真正的服装设计家是不能以报酬来衡量的。他不能替体态不迷人的女子做衣服,就像真正的画家不能画没有趣味的面孔一样。有时候我在街上看到一位女孩,就会说:‘嘿,我真想替她设计衣裳。’理想的身体很罕见,除了两肩,你已接近完美了。”
“但是现代都流行这种肩膀。”丹妮更感兴趣说。
“错了,我说给你听。女性美恰如书法,不是美在静态的比例,而是美在动态的韵味。太丰满的女人或许很肉感,却失去了活动的暗示,太结实的身子更完全破坏了这种感觉。我看到一个女人轻移莲步,款摆前进,我就知道她有美好的身材。凯男走路、站姿实在可怕极了。你见过西方最好的雕像吧,肩膀总是圆的,不是方的。肩膀的弧线由颈部微微下斜,和背部曲线完全融合在一起……现在向下弯,轻轻的……记住微妙的曲线由肚脐开始,在颈上的背部放松……哪,这就完美无缺了……别拉得太紧。四边移动,向旁边、向前和向后移动,只记住中心就成了。”
“你不是拿我当模特儿来实习吧?”丹妮轻松地说。
“不,你具有完美柔和的韵味,所以我才不愿意看到大且方的肩儿来破坏这份韵味呢。不过,噢,莲儿,你真是十全十美。”
在博雅眼中,她确实是一个完美的爱人。他对她细致的服侍甚表满意,她却不十分满足。她和别的男人同居时,只要能获得博雅所给的一半就够了。现在这种爱情游戏已嫌不足,这种爱情也不符合她的理想。旅馆小弟已认识她了,当她离开博雅房间时,他们会跟她道晚安,叫她“姑娘”,这是旅馆对应召女郎的称谓,她不喜欢那调儿。
博雅对肉体的爱情十分满意,也很喜欢如此的安排。他绝口不谈离婚的事,她也不提。她是女人,她想的不只是感官的满足,她想要一个永久的家,一种生活理想,甚至是一群孩子。他讨论战事,但只是偶尔心血来潮,不只是对她这样说,他对谁都会这样说,他眼中的爱情与他们的爱情毫无关系。
她好多次提起他们的计划与未来。她结结巴巴地向他暗示老彭说过的至为高尚的战区工作,但是博雅不感兴趣,他甚至不赞成她带玉梅来,因为玉梅是他俩调情的障碍,使他不能在她房内与她幽会。玉梅初自乡下来,天真未泯,对谁都一样,尚未学会都市佣人待主人的礼貌,既多嘴又好奇。
丹妮热切地描述老彭在街上给难民食物,最后却不得不逃走保命的情景。
“他就是这样,”博雅毫不在乎地说,“你总不会叫我分馒头给难民吧?告诉你,我喜欢老彭。但是我希望不要提起他。”
丹妮觉得他提到老友,似有自责的意味,也就不再多说了。
但是她的不满十分严重。她又过着姘妇的生活——变成她自己所谓的“私家司机”而非“开车的主人”。她第二次拜访博雅的女亲戚也失败了。
“我已经见过她们。为什么不能以老彭侄女或你的朋友身份去看望她们呢?”
最后博雅答应带她去,她还买了几样礼物给孩子们。阿非和经亚不在家,宝芬和暗香的态度完全变了。她进屋的时候,连宛若的眼光也不一样;脸上表情充满迟疑与矛盾。
“我碰到彭小姐,”博雅说,“叫她一起来。她说她要再看看你们和孩子。”
“我们现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宝芬客气而冷淡地说,“叫彭小姐还是崔小姐?”
“就叫我丹妮好了。我带了几样小东西给孩子们。来,宛若,这是给你的。”
宛若上前,丹妮握住她的手说:“叫我丹妮姐姐好了。”
宛若和一个“逃妾”——一位神秘人物,她知道,因为大人说过这些字眼——握手,感到很困惑,很难为情。但是她说:“谢谢你,丹妮姐。”然后笑了笑。
然后丹妮又分给每个小孩一包礼物。做母亲的人一再说她不该花钱买东西,暗示礼物是她强送的,并不受欢迎。
“既然丹妮姐带来了,就收下吧,谢谢她。”宝芬对她女儿说。丹妮羡慕她,希望自己也能雍容华贵,高高在上。
“孩子们一直谈起你,”暗香稍微热情地说,“你可别把她们宠坏了。”
丹妮想和太太们说话,但是小孩围着她,要她再谈谈旅途和游击队的故事。暗香静静地听着,宝芬则和博雅在说话。丹妮感受得到她早就熟悉了的“妻子的眼光”,她对孩子们说故事的时候,她们眼角偶尔投来专注的一瞥。没有人对她特别诚恳。博雅说要走,她就随他告辞了,感到她此行简直是自贬身价,她对自己常听闻的大家庭幻想也破灭不少。最糟糕的是博雅对这一点似乎浑然不觉。
他提议到外边吃饭跳舞。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一起出来过,怕他太太的亲戚看见。有一次他要她同上夜总会,她拒绝了。但是今天她倒没有异议。
他们到一栋面对跑马场的大厦二楼舞厅去。虽然有战争,这儿反倒较平常热闹。整个上海都因有钱的难民而大发利市,东西贵了,店却不愁无人上门。

他们在幽暗的舞厅侧面占了一个台子。一队菲律宾爵士乐团正演奏着,各色霓虹灯掩入嵌线内,中间有一个多面的大玻璃球,不断转动,在舞池中的男女身上投下细碎的光彩。五六十位舞女与两三位白俄妇人坐在内列,或与男伴婆娑起舞。白俄妇女衣着及动作较为放荡,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音乐每隔一小段就停一次,好让舞厅尽量多卖些票。这群人和艾道尔第七街上的饥饿难民有如天渊之别。上海有两种面貌,一个是贫民世界,他们四处游荡,在垃圾桶中找东西吃(华公日报的一位通讯员曾气冲冲地为饿犬在街头流浪、找垃圾桶而抗议,但是她信里没有提到难民)。另一个是锦衣玉食的上海,得意洋洋,连世故都谈不上,正在享受着外国租界内的假安全,猜测着战争的期限和中国货币未来的力量。而且上海的战争已经结束了。那天苏州挨了七百颗炸弹,敌人愈走愈远了。
丹妮很沮丧,过了一会儿就说要走了。
“咦,你今儿个是怎么啦?”博雅问她。“来,我们跳舞。我从来没有和你共舞呢。”
丹妮服从地站起身来,撑着博雅的臂膀。乐队正在演奏一曲蓝调,灯光转换成淡紫色。他们在弱光下慢慢跳着,她的脸贴在他的胸上。她跳得好极了,只有舞技高超者才能跟得如此恰到好处。
他们回到座位上,两人又快活起来,
白色的灯光扭亮了,观众都看看大厅,彼此看看。屋内很暖和,有几位舞女还用手帕扇凉。
一位穿西装的胖子向博雅直挥手。
“他是谁啊?”丹妮问道。
“我在北平认识的一位医生。他正要开一家药店,进口爪哇奎宁,卖给中国军队。很高明的赚钱主意,对吗?”博雅说话口气有些轻蔑。
“我们也学到了一些经验,不是吗?”她回答说。“我看到报上说政府要招志愿医生。军队需要许多医生,他们为什么不去呢?”
“好医生已经去了。”博雅说。“这是志愿的事情,要由个人来决定的。”
探戈开始了,只有两对下去跳。其中一对是胖胖的俄国妇人和一个年方二十的中国瘦小子,他穿着晚宴服,油头粉面,骄傲而熟练地在观众面前表演。
下一支曲子丹妮和博雅也下去跳了。他们跳舞时,他看到她跟人微笑打招呼,发现一个内排的舞女正在看他们。那个女子身穿白衣,面孔丰满,嘴唇搽了厚厚的唇膏。她看起来比丹妮大几岁。
“那是谁?”博雅问她。
“我的一个朋友。我在天津当舞女时认识的。”
一曲终了,丹妮去找那个女孩子,邀她来他们的台子上坐,介绍说博雅是姚先生,她名叫香云,她是这个地方的舞女。
两个女人谈笑,博雅打量香云。她看起来二十岁上下,其实也许已三十二岁了,具有成熟女子的风韵。虽然她衣着入时,但从她拿烟的方法和一些文静的举止,他判断她是旧社会出身的。她的头发梳成旧式的圆髻,直接向后拢,编成低低的发辫,细心地盘在头后——这种发型通常得梳上一两个小时,发髻上插着两朵小小的茉莉花。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好像没睡够的样子。太阳穴下方的颊肉遮盖了她颇高的颧骨。
博雅对她蛮感兴趣,就说:“这儿好闷热,我们请她到我们房间,你们再痛快地聊一下如何?”
博雅替香云买了十元的舞票,她就可脱身了,于是三人来到他的旅社。香云叫老友“梅玲”,他们说她现在已改名“丹妮”。她低声告诉丹妮上海小报上刊登的事,丹妮说她是逃走的,但事实经过并不正确。“姚先生全知道了。”她说。
“姚先生,”香云说,“她一向很幸运。她轻轻松松地变成红牌舞女。当然那时候她很年轻,不过这些年来她仍然一样漂亮。我这种人只好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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