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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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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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点左右,穿中山装的卫兵进来说,董先生要用自己的车子送他回去。他走出屋子,好像每一个佣人眼睛都看着他。
他回到家,告诉太太他不出去了。她看出他脸上的愁容,但是他不肯说是怎么回事。晚饭时分,他出去打电话给丹妮,后来又改变主意,打到他的旅馆,他在那边是以庄先生的名义登记的。他留话说他最近几天不来住,如果那位小姐来了,就叫她别等啦。
他出去打电话的时候,看到一位糖果小贩坐在他巷口的人行道上。他一走过,那个人就迅速瞥了他一眼。这不是闹街,他觉得在这个时间这件事有点蹊跷。
丹妮整天都在等他例行造访或者打电话来。晚饭后,她再也耐不住了,就到他旅馆去。

“姚先生刚刚来过电话,”小弟说,“他说他这几天不来,叫你不要等他。”
丹妮吓了一跳,他为什么连一个电话也不挂给她?
博雅待在家里,苦思他要如何安排丹妮的问题。他退到三楼太太的房间,太太进来,他就假装看书,但是她看得出来,他心情很沉闷。
丹妮的音容笑貌不断激扰着他,他无法把这些姿态和她的行为连结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他决定去请教叔叔阿非,他十一点到达柏林敦旅社,宝芬出去了,阿非把小孩赶到暗香的房间,博雅就和他讨论这个问题。阿非和博雅是姚家唯一的直系子孙,两个人很谈得来。阿非年届四十,但是看起来很年轻,只是鬓边有几撮早熟的灰发。“你为什么不说实话呢?”阿非说。“如果那位小姐是无辜的,她可以替自己澄清嫌疑。如果她有罪,也不过受到应得的处罚罢了。”
“你不明白。”
阿非看看博雅忧戚的面容。
“我爱上她了。”博雅坦白地说。
阿非笑笑:“那你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让她离开这儿。董先生很客气,但是我知道有人监视我。”
“信任董先生吧,”阿非说,“他若不能由你口中得到她的消息,他会由别的地方弄到。”
“昨天晚上我们巷子外有一个手推小贩,今天早上还在那儿,还有一辆陌生的车子停在我们家不远的地方。”
“如果她被抓,你的谎言会使你惹上麻烦。”
“只要她离开本市——她一直想去内地——她就不会有麻烦了。”
“你告诉她啦?”
“还没有,我拿不定主意。我自己受监视,自然没办法帮她脱逃。如果她和我在一起被人看见了,只会给她添麻烦。”
“你自己对她看法如何?你相信她替汉奸工作吗?”
博雅停了半晌,相当困惑:“我昨天晚上就是想解开这个疑云。
“她可能是被同居的男人当做掩护了,但是我爱她。别笑我,我是认真的。”
“你不觉得你太轻率吗?”阿非用冷静、商量的态度说。“你也许自以为爱上了她,我觉得她很漂亮、很迷人,我知道你对凯男不满。我是你叔叔,我劝你考虑考虑。如果一般的女子,我不会看得这么严重。但是这位小姐——我了解你对她的心惰——具有可疑的记录——警方、汉奸和除奸团都在找她。你说过,她在北平差一点给我们家惹上麻烦。你何不等一等——进一步认识她——再做决定呢?不知道女眷们知道这件事会怎么说法。你不觉得你陷得太深了吗?”
“但是我必须立刻想办法。”
“你何不打电话给她,叫她自己解释?你不想和汉奸有瓜葛,她刚脱离另一个男人。你若不相信她能对董氏集团澄明清白,你自己又怎么能确定她无辜呢?”
博雅激动地踱来踱去。
“我想她自己能逃掉,愈快愈好。我要跟她说话。”
他拿起话筒,叫她的号码。阿非叫他在电话上别谈太多。
“喂,莲儿!”
“喔,博雅!你吓了我一跳!怎么啦?你找到律师没有?”
“莲儿,听我说,我把那件事给忘了。莲儿……听我说好吗?有件事发生了,你必须尽快离开本市……我不能见你,有人监视我……电话里说不清楚……不,我不能来……”
他听到她哭的声音。“莲儿,别哭……听我说……你必须尽快离开上海……自己打算。”他继续地说,但不知她是否听见,电话无反应。
“在电话上简直没有法和女人说话,”他挂上话筒,“我还是去一趟,我要冒冒险。”
“别去,你们说不定会双双被捕。如果你愿意,写信给她吧!这样比较安全。”
博雅靠在椅背上,懊恼地摇着双臂:“你不懂,叔叔,我要娶她,我发过誓了,现在我竟不能救她出险。”
“我不干涉你谈恋爱,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你若去看她,只会害她。且又有什么好急的?你已决定娶她。”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晓得——我硬是没法思考。”博雅掩住面孔。
于是博雅写了封信给她。
“叔叔,”信件送走后,博雅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私人的。”
“什么?”
博雅看着地板:“红玉阿姨死时,你是何等心情?”
阿非的双眼在灰白的鬓角间露出深深伤感的表情,多年来他一直搁在心底这份痛苦。“喔,很难,”他慢慢地说,“尤其在那种情况下,我不明白。我不妨告诉你,她是为我死的,她的丫头说的。”
他停下来,声音沙哑。
“我提起这件事,”做侄儿的说,“因为丹妮对红玉阿姨特感兴趣:她特别说要看,我就带她去看看春明堂的遗像。”
阿非双眼一亮:“那张画还在呀?”
“嗯。”
两个人各自陷入沉思。博雅提到红玉,使他的恋史在叔叔眼中更加亲切了。最后阿非终于说:“丹妮有点教我想起红玉。定下心来等着看吧。”
他们不再提红玉了,宝芬回来,发现两个男人默默相对,仿佛见了鬼一样。
旅馆告诉她说,博雅不会回来了,丹妮回去后总觉得有些事情很奇怪。她整晚胡思乱想,希望能等到电话铃。一晚过去,等待变成强烈的渴望,困惑和怀疑也产生了,她尽量说服自己,也许他正找律师。

她习惯于通宵等同居的人,深知躺在床上幻想男人在别的女人怀抱里的滋味。她简直睡不着,迷糊中睡了一个小时,又醒来听脚步声,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充满了渴望。
第二天近午时电话铃响了,她躺在沙发上,马上兴奋地跳起来。博雅在电话中说话含混不清,很难懂。她挂上电话,唯一想到的就是他不肯来看她,女性的直觉告诉她,他正躲开她,她对他的理由不感兴趣;其实他也没说出理由来。然后她慢慢想起几句话来,他叫她尽快离开上海,要她自己打算。他为何不自己来说,是不是前天叫他写誓言,他想抛弃她了?因为这次恋爱对她情深意长,因为她没有保留,甚至愚蠢地期望太多,她感受的疑云就更大了。
玉梅看到她倒在沙发上,泣不成声。
“怎么啦,小姐?少爷出了什么事?他病啦?”
丹妮泪水满面说:“我要走,我们马上离开,我们自己走。”她不哭了,把脸埋在沙发上。
她躺了良久,心里想着那句话,“我不能见你”,其他事都忘了。因为她习惯了他每天来访,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加上她的恐惧和疑心,一切更严重了。她是不是对他表现得太贱了,现在也像别的男人一样,想甩掉她?这次恋爱在他眼中是不是逢场作戏?她只是他的另一个姘妇而已?她不能打电话问他,因为他不来旅馆,她根本不知到哪儿去找他。
她心中升起强烈的愤恨——基于她过去的经验,她恨所有的男人。
“薄情郎!薄情郎!”玉梅听到她说。“女孩子把身心献给男人,等他满足了,他就弃你而去了。”
“他说什么?”
“他不来看我。”
“他怎么能这样对待小姐呢?”玉梅怒气冲冲地说。“等他来,我找他算账。”
“他不来。玉梅,我失败了。我毫无机会,也许他的女亲戚们说我的坏话。不过男人心最狠,女人只是他们的玩偶罢了。”
“小姐,我听说他结过婚,你还和他出去,我很担心。他是坏人,他欺负你。”
“你觉得他是坏人吗?”丹妮半为他辩解说。
“他已结婚,这难道不是欺负你是什么?”
“是啊!我瞎了眼,天下男人都不可靠。”丹妮软弱地说。
“不是全部,”玉梅说,“彭大叔就是好人。”
一说到他,她对男人的恶感减轻了些。“是的,”她慢慢地说,“我们到汉口去见彭大叔。”
她起身装扮自己,但一坐到化妆台边,看到的都是博雅——他送的小香水瓶、玉别针——在他眼中像玩物似的——他喜欢的花边,以及镜中的她。她闭上眼,还感觉他用特别的方式闻她的脸,还感觉他的手托住她的小脸。一切都过去了?她的结论是不是下得太早了些?老彭那句“你们不能相互猜疑”的话又在她耳际出现,仿佛他还在房中,他清新的话还在空中回转。那晚她心痛如绞,半是激情,半是悔恨。
一清早她叫玉梅到张华山旅社去,看看有没有彭大叔的信。玉梅满脸带笑回来,手上拿着两封信。
丹妮一把抓过来,一看就知是老彭和博雅写的,她先拆博雅的,上面写着:
莲儿妹妹:
有件事发生了。我无法在电话中或信中说明,但相信我,妹妹,别猜疑,准备立刻出城,找彭大叔,遗憾我无法帮助,但你要自己打算,我只关心你的安全。你要格外小心,别和陌生人说话,别去找香云。
连名都没签,丹妮初看时很高兴,只是有点困惑。后来没有说出理由,更感觉在欺骗她,心中的疑云和怨恨没有消失。
“上面说什么?”玉梅说。
“还是一样。”她短促地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你还没看另一封呢?”
丹妮已经忘了,她用颤抖的手拆开了老彭的信,信是从南京寄来的,简单报告他的行程及到达各城的日期,及交通的困难,如一切顺利,他十二月可到汉口,劝博雅一起去,他还记得问候博雅。
马上要见到老彭,丹妮宽慰多了,她把信读给玉梅听。
“再没有比彭大叔更可靠的人了,”玉梅说。“我们在张华山旅社不是很愉快吗?”
丹妮笑笑。“我们和彭大叔度过的那几天多好?”
“是的,只可惜你一天到晚坐立不安,等待你的少爷。我不喜欢他,他不和我说话。”
丹妮拿出一根烟来抽,她看看打火机是博雅送给她的,她几乎是怨恨地打开。
她突然想起香云,她叫她不要去找她,也许他因此才躲避她。
“玉梅,你想不想去看舞厅?”她问。
“我听说过,但没想过什么样子。”
“今晚你跟我来,我要你作伴。”
头天博雅老对自己生气。他回家时,发现牌照相同的那辆车停在附近。糖果小贩走了,但换了一个乞丐。那晚,出乎凯男意料之外,他竟同太太全家吃饭。
第二天他想起香云,记得她知道丹妮就是崔梅玲,也知道她的地址。他忆起她在旅社的趣谈,决定找她出来,叫她替丹妮保密。
他来到丹妮和她初见的舞厅。找到了香云,要她伴舞,然后叫她坐台。
“她呢?”香云问。
博雅叫她小声,只能叫她丹妮。然后隐隐约约地告诉她,他专程来,还叫她不要泄露丹妮的身份和住址。

“原来你是为这个?”香云愉快地说。“好的,你可以信任我。”
他们再度跳舞。香云跳舞不如丹妮轻活;她随博雅的舞步,身子有点拖拖拉拉的。但她很健谈,消磨了很多舞曲时间。有一阵博雅到盥洗室,穿过大厅,看到一个很像在董先生办公室见过的男人,他回到台边,低声告诉香云,那人正监视他。
丹妮十点左右和玉梅进来,她们不引人注目,就坐在最边的位子,玉梅满脸通红,笑个不停,看了她没见过的场面。丹妮静坐角落,偶尔抬头打量客人,几分钟后,她看到博雅和香云在共舞,她的心快跳出来了。
“他在那里!”她对玉梅说。
“哪儿?”玉梅问,两个影子消失在人群里,后来他们跳到舞池外侧,一直谈话,好像玩得很高兴,这次玉梅看到了。
“坏蛋!”她喃喃说。她想站起来对博雅大吼,但丹妮把她拉回来。
“原来是这样!”现在她明白了。“我们走!”丹妮说。
“你要走哇?等一下。我要看他能否对付我们小姐!”
丹妮气得发抖。
“别莽撞,”她说,“我不走,我要让他知道你在这里,看他要说什么?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她站起身,走向大厅前侧。博雅和香云绕过来,离她只有二十尺。丹妮孤单单地站着,四只眼对上了,博雅吓了一大跳,脸上充满困惑。但他继续跳舞,丹妮两腿摇来摇去。
一曲终了,舞客回到座位上,丹妮有了愤怒的勇气。她慢慢地穿过大厅回到座位,走过大厅,博雅双眼直视着她。
她刚坐下,就看到博雅起身叫侍者,香云也站起来。现在灯光大亮,丹妮看到他们走向拥挤的台桌。她看到他再度转向她这边望,才走出门去。他在前头,香云在后面也抬头看了一眼。
玉梅抓紧丹妮的小手,想看看结局如何。但是他们走近的时候,博雅掉头直盯门口。他们必须经过丹妮的座位咫尺之内的地方。然而两个人却没有看见她,就匆匆地走过去了。丹妮看见他们的背影由厅门消失在走廊外。
丹妮目瞪口呆,两手气得发冷发麻。她并不失望,只是充满愤怒的烈火,以及爱情梦破碎的感觉。
“我们何不跟去?”玉梅问她。“也许他在外面等你呢。”
“让他走!这个懦夫!”
乐队奏起“圣路易蓝调”,灯光放暗了,天花板上的大玻璃球一圈圈转动,把各色光影投在拥挤的人群上。丹妮听到麦克风疯狂的吼声。
怒气加强了她的感觉,她看到屋里别人看不见的景象。他们活在一个疯人屋中,里面尽是旋转的怪人影——弱小的影子戴着面具,把空虚掩藏起来,在眩人的涡流中转来转去。音乐也在毁灭的狂喜中发出空虚的尖叫。屋子像麦克风管演奏家摇晃的双腿,正在动摇倒塌。一切都像可惜的音乐,在她面前粉碎、摇撼、尖叫,男人的鬼脸和女人的白臂突然缩小了,正像我们晚上熬夜太久,看到眼前房间的情景——一个投在视网膜上的意象,还没有透过大脑的分析,丹妮软弱的双眼也有这种感觉。大家都像没有心肝的机器人,舞来舞去,只有她自己抱着一颗滴血的心。
一切都过去了,这种感觉使她产生奇怪的安详感,仿佛暴风雨后平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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