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素整理好散放的书卷,将药盏呈给皇帝,轻声宽慰:“陛下若不是操心过甚,岂会有今日之病?如今也该好好养养。”
皇帝将手在膝上,轻轻一叹:“只要天下太平,朕也可以歇歇了。”
“如今连困扰多年的狄患都平定了,怎么不是天下太平?”绮素笑着反问。
“还不是。”皇帝笑道。
绮素一愣,小心的问:“难道还有什么不妥?”
皇帝见她神色紧张,抚掌一笑:“储君之事定下,才算是真正的太平。”
听皇帝提到立储,绮素低头将药盏放回盘内,半晌没有说话。
“怎么了?”皇帝不见她回应,不免出声。
“立储之事,妾不敢置言。”
皇帝将手覆在她手上,恳切道:“这些年朕怎么对莲生奴,你不会看不出来。”
“莲生奴是个有福的孩子,”过了一阵绮素才轻声道,“不过他年纪还小,心性未定。陛下春秋正盛,说这个着实早了些……”
皇帝轻轻摩娑着她的手,柔声道:“短短两年,莲生奴就控制住了北府。这已足够证明他的能力了。咱们老了,是时候让年轻人接手了。”
绮素听了没有立即回应,而是不由自主的抚上鬓边。不知几时起,青丝中已添了丝缕华发。过了好一会,她才从怔忡中回过神,用略微轻快的语气打趣:“说了半天,原来陛下是嫌妾老了。”
皇帝笑了起来:“朕可没这么说。”
绮素也回以一笑,用别的闲话岔了开去。
皇帝毕竟久病,谈笑一阵后便有了困倦之意。绮素见状,体贴的扶他躺下,尔后悄然退出。她方走出会宁殿,便见绿荷等在门口。绮素微怔,刚要发问,却见绿荷向她使了个眼色。绮素顿时了悟,不再多问,只示意绿荷在前引路。
回到淑香殿,见宫人、内官皆已屏退。绮素入内室,绿荷则默默守在门口,不让他人靠近。室中已有两人,闻得绮素入内之声,皆起身侍立。此二人正是长寿和莲生奴。
绮素见了二子,并不吃惊,而是微微一笑,上前携了莲生奴的手,柔声问:“这一路可还顺利?”
莲生奴点头,略显生硬道:“还好。”
长寿却已忍不住,抢先问道:“阿娘为何告诉莲生奴阿爹病重?”
绮素依旧微笑着回答长寿:“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阿娘的确没在信中直言,”莲生奴慢吞吞的开口,“不过阿娘的确提过京中或有变故,让我想法回京。”
绮素转向莲生奴,语气轻柔:“陛下养病,政由宋公。他是我们死敌,如今正是他加害你的机会。从他召回丘守谦,派人监视你苏仁舅舅,便知他包藏祸心了。这难道不是变故?”
长寿急切插话:“莲生奴握有边军,只要他在北府,宋遥和康王绝不敢轻举妄动。阿娘叫回莲生奴,岂不是让宋遥更有机会害莲生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绮素慢慢道,“莲生奴留在北府,宋遥投鼠忌器,或许不会行动。他若不行欺上瞒下、大逆不道之事,我们又怎能将他与康王一网打尽?”
“一网打尽?”莲生奴轻声重复。
绮素轻抚莲生奴的头,慈爱道:“康王和宋遥是你最大的威胁。除去他们,你的地位才会稳固。”
“那么母亲认为我们应怎么做?”莲生奴不置可否。
“程谨这几年一直在调查他们结党之事,如今虽有不少证据,却还不足以置之死地。此次你阿爹卧病,无法理事,他们必然蠢蠢欲动。若能在此期间逼得他们露出反迹,便可斩他们于剑下。即便将来陛下不满,也会无计可施。”
莲生奴听完母亲不假思索的说出计划,忽然抚掌:“母亲果然想得深远。只是儿子听说,宋公本有意与我们和解,却因母亲提出的条件过于苛刻,反将他逼得彻底倒向了康王?”他虽在击掌,语气里却没有任何的欣喜。
绮素并不吃惊,淡淡道:“是有这事。”
“宋公可是说,只要母亲答应保全他一家上下的平安,他便上表致仕?”
莲生奴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既如此,母亲何不答应?宋遥不涉政事,康王便无所依傍,日后也翻不起什么风浪。这本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儿不解母亲为何要拒绝?”
绮素用奇怪的眼神看向莲生奴,似觉他过于天真:“宋遥这二十多年屡次与我做对,我岂会信他?焉知这不是他们的缓兵之计?留下他们,遗患无穷。”
“请母亲明示。”
绮素用手背在莲生奴脸上轻轻摩挲,用疼爱的语气说:“傻孩子,你阿爹虽然疼你,你却并不是他唯一的儿子。要保障你将来顺利继位,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没有其他选择。”
莲生奴何等聪明,立刻品出了母亲的言下之意:“母亲的意思是……”
“袁州的鄱阳王也留不得。”
莲生奴脸色铁青,冷冷道:“我记得当初废太子,还是母亲为鄱阳王求情。”
“不错,”绮素语气一如既往的柔和,“康王性子强硬,不易控制。而鄱阳王毕竟是长子,又曾被立为太子,还是康王同母兄。若你阿爹立了康王,鄱阳王会是一枚很好用的棋子。可现在他属意的是你,莲生奴。所以……鄱阳王已经没用了。留一个废太子在世上对你没好处。”
莲生奴板着脸,漠然道:“鄱阳王生性淡泊,无意争权,更不是精明干练之人。他不可能成事,儿子看不出杀他的必要。”
莲生奴这番话似乎让绮素觉得极为可笑,她以袖掩口轻笑起来。这样的态度让莲生奴眉头皱得更紧。长寿则忐忑不安的在母亲和幼弟之间看来看去。绮素笑过之后,语气忽然一冷:“当年哀孝王又何尝是能成事之人?你阿爹也不曾放过他。”
哀孝王这三个字如惊雷一般在长寿和莲生奴耳中轰鸣而过。
长寿听见哀孝王的名号便知不妙。他刚想说话,却见莲生奴吐出一口浊气:“原来如此。”
“莲生奴……”长寿怕莲生奴不知当年因由,急于插话,不想莲生奴却抬手阻止了他。
莲生奴审视着母亲,仿佛这才是他第一次真正认识她一般。越是打量,莲生奴的目光就越冷,最后他惨笑一声:“这才是母亲要斩尽杀绝的原因?为了哀孝王?”
绮素闭目不答。
莲生奴忽然上前,大力拽住母亲的手腕。长寿惊呼一声,上前想拉开他,却被莲生奴一把推开。莲生奴凑近了绮素低吼:“我和阿兄算什么?你复仇的工具?”
“啪”一声,绮素一巴掌扇在了莲生奴脸上。莲生奴措不及防,下意识的松了手。他俊秀的脸上浮起红印。他捂着脸,只觉阵阵火辣疼痛袭来。
绮素的脸上没有表情。她默默收回手,好一会,她低沉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利用你们?我怀胎十月辛苦生下你们;我亲自喂养你们,从不假手他人;我护着你们长大,别人甚至没法碰你们一根手指头。你们哪次生病,不是我日日夜夜的照顾?长寿出居宫外,你去北府,我哪一天没有担心牵挂?莲生奴,你扪心自问,母亲可有亏待过你们?”
她语气平稳,声音也不大,可长寿和莲生奴都听出了她语话中激荡的怒意,不约而同的垂下了头。
“你们得到了我全部的爱护,可是……”绮素的声音忽然哽咽,“你们死去的兄长却什么也没得到。”
莲生奴心头一震,抬起头来。那个早夭的兄长乃是母亲的禁忌,他极少听她提起。
绮素的脸上不知何时起有了深深的疲惫:“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们他的事。他生下来,我还没能好好抱抱他便将他送到了你们祖母那里。我以为这样能保得他的平安。整整三年,我甚至没能看他一眼。我最后见到他时,他已经死于非命了……”
她还未说完,长寿已听不下去,上前扶着她的肩,颤声道:“阿娘,别说了,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绮素却摇了摇头,毅然抬头,目视莲生奴道:“你和长寿被我抱着哄着的时候,你们的兄长躺在坟墓里。你们现在好好的在我面前,他却在那个冰冷的地方呆了二十年!如果我不为他讨还一个公道,就没有人会了。莲生奴,你没有资格来质问我。”
说到此处,即使她一再抑制,依然止不住的泪如泉涌。长寿扶着她坐下,一边柔声安慰一边不住的向莲生奴使眼色,示意他别再刺激母亲。
莲生奴默然。他想起几年前曾在母亲那里看到的锦绣襁褓。母亲当时的哀痛与悲伤他仍然历历在目。念及此处,他心里一软,双膝跪地,膝行至绮素身前:“阿娘,儿子错了,请阿娘原谅我。”
绮素拭去眼泪,看向面前幼子:“你还认为我在利用你们?”
莲生奴沉默片刻,最终缓缓摇头。
“那么,你可还会和阿娘站在一起?”
莲生奴苦笑,却还是点了头。
绮素抬手欲抚摸莲生奴:“难为你……”
莲生奴微一侧头,避开了母亲的手:“只有一个条件。我可以设计康王,甚至鄱阳王,但我不能弑父。如果母亲要对父亲不利,无论什么代价,我都终止合作。”
绮素轻叹一声:“我用你死去兄长的名义起过誓,不会害你们父亲性命。这点你可以放心。”
莲生奴了解母亲为人,她眼如此保障,父亲的性命应当无疑。确信这一点后他才凑近母亲,在她耳边轻语:“皇城北门守将任全忠乃是郑公旧部。”
绮素心思何其通透,立刻明了他话中之意。皇宫北门是极关重要之处。若能将此地纳入己方控制,他们几可说是胜券在握了。她唇边泛起笑容:“丘守谦素来不附朋党,你有把握他会站在我们这边?”
“他没有选择。他护送我回京,康王必会将他划入我们一党。何况……”
“何况什么?”绮素含笑追问。
“他可以不附党,却不能不忠君,”莲生奴站起来,语气沉稳而坚定,“我不正是未来之君么?”
115 暗流
宫内耳目众多,为免节外生枝,母子三人大事议定后便匆忙出宫。
回宁王邸的路上,长寿见弟弟脸上一片红肿,便命仆从将车停在路边,遣人取来凉水,用丝帕沾湿了递给兄弟。莲生奴接了帕子,神思不属的按在脸上。阵阵凉意略微抵消了他脸上的火辣,让他纷乱的心绪略微平静。他刚想向长寿道谢,却听见长寿“嗤”的笑了起来。
莲生奴有些诧异,抬头问他:“阿兄在笑什么?”
长寿双臂枕在脑后,靠在板壁上笑道:“我想起小时候你从来都很乖巧。倒是我每次都把阿娘惹得火冒三丈,想不到有一天竟能看见你顶撞阿娘。”
莲生奴闻言赧然:“阿兄,这不好笑。”
长寿手笼在袖中,满不在乎的说:“老子觉得好笑。老子从小被你衬托得面目猥琐,这下可算报仇雪恨了。”
莲生奴无奈,默不作声的揉搓手中丝帕。
长寿看他神色,也不好再继续挖苦,在兄弟肩上一拍:“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这家伙一向没什么趣味,逗你一点意思没有。”
莲生奴久久无语,不知过了多久长寿才听见他用殊于少年人的低沉嗓音问:“明天开始,我们也许会与阿爹为敌,此时此刻阿兄竟还有心说笑?”
听莲生奴话中似有责难之意,长寿挑眉:“你的意思是,我该像你一样拉着张如丧考妣的脸?”
“我不明白,纵然阿兄被过继给了哀孝王,不也还是父亲的骨血么?为何阿兄竟对阿爹毫不在意?”
“莲生奴,”长寿沉下脸,“你脸上肿还没消呢,别来讨打。”
莲生奴抿了一下嘴唇,放慢了语气:“小弟造次了。”
长寿清楚莲生奴的性子,知他心结未解,毫不犹豫道:“虽然你答应了阿娘,可你心里还是不服。那好,我们俩兄弟今天就把话说明白,省得将来你对我和阿娘有芥蒂。几年前我问过你,有一天要在父母之中选择一个,你怎么选?你记得你怎么回答的?小时候我受罚,你又是怎么告诉我的?你说,阿娘只有我们,阿爹却并不止我们两个。你还说,深宫之中,只有我们母子三人才是血脉相连的一体。你既然一早就想得清楚明白,现在又犹豫什么?”
莲生奴语塞:“我……”
“不错,阿娘和阿爹之间有种种恩怨要解决,但我觉得她的话并没有错。康王的才具成事或有不足,败事却绰绰有余。这种人留着就是后患。别以为阿爹对你寄与厚望他就动不了你。你难道不记得你去北府时他在路上设伏的事?要不是咱们棋高一着,你现在还有命和我在这说话?皇权不容他人染指。我们的祖父,我们阿爹是怎么坐上御座的,你难道不知道?你凭什么认为你会是例外?”
长寿的话虽然直白,却有一番道理,让莲生奴微微触动,神情不再似之前那样紧绷。
见兄弟有松动的迹象,长寿再接再厉:“再说了,阿娘谋划了二十年,怎么可能说罢手就罢手?别说她答应不害阿爹性命,就算她真要害死阿爹,你现在有什么资格阻止她?”
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让莲生奴浑身一凛。他震惊之下,过了好久才道:“阿兄教训得是,是我糊涂了。”
长寿见他服软,也缓和了口气:“你这是关心则乱。阿爹器重你,你感激他,我能理解。我也劝过阿娘,让她别逼你太紧,可你也得看清如今的形势不是?”他在莲生奴后脑上轻轻打了一下:“兄弟,醒醒吧。”
莲生奴丝帕覆在面上片刻,良久乃道:“阿兄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长寿确信莲生奴不会再节外生枝了,才又笑着道:“这就对啦。阿娘是女人,很多事没法出面;我又讨厌这些动脑子的事,你要是还拎不清,我可不知道这事怎么收场。宋遥那老狐狸阴险狡诈,可难对付。你不在京里的时候,好几次我都险些中了他的计。”
莲生奴微微一笑,恳切道:“我不在京中之时,全赖阿兄周旋。阿兄所做已经足够,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
“我们兄弟之间何须客气?”长寿搔头,“我看康王还是我动手的好。你将来是要当皇帝的,要是在青史上留下个弑兄的恶名可不妙。反正我想宰了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莲生奴目中泛起暖意,过了一会才道:“阿兄为我着想,我很感激。可杀了康王,阿爹必然震怒,阿兄未必承担得起这后果。阿爹对我会有顾忌,所以只能由我动手。阿娘想必也明白这点,才会设计让我回京。”
“可你的名声……”长寿皱眉。
莲生奴莫测一笑:“这一点阿兄不必担心。我羽翼渐丰,又有阿爹支持,日后地位会越来越稳固。时日愈久,对宋遥和康王愈是不利。阿爹卧病不理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