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这么大的孩子了,在地里滚爬着长大的,什么时候的农田不能踩,心里还没谱吗?想到从来没见过糟蹋庄稼的大孙女,他更加生气了。
“李丽!你给我回来。”李四爷背手站在路边,粗着脖子喊。
声音顺风,一路轻飘着传到俩人的耳朵里。
马永贞先站住脚,扭头看过来。
李丽听见有人喊她,但还是觉得先打马永贞比较重要。跑到他跟前,捶了两下后,才在马永贞的提醒下看向路边。
李四爷伸手指着,“给我出来!谁让你在麦地里踩的?你看你踩坏了多少庄稼!”
李丽这回可听得了个清楚。
她是有些怕李四爷的,那鞭子打人,可真是疼。
听声音,李四爷好像气得不轻,就跟马永贞一前一后的走着,也不敢再笑闹、
“谁让你走地里的?给我走田埂出来!”声音又传了过来,炸雷一般。听在耳朵里,似乎是再多走一步,马上就要挨教训了。
马永贞赶紧拉着李丽走田埂,头也不敢回,声音压得死低,“你爷爷可真厉害。等会儿你可别还嘴,他说什么就干什么。别倔了。”
李丽不吭声,低着头走路。
马永贞又嘱咐了两遍,知道李丽不耐烦了,才闭嘴。
走到大路上,他笑着喊了声四爷,见李四爷面色还算好看地点了下头,就稍稍放下了心,站在一边看着。
“永贞,你也该回家看看了。帮你奶奶做点活,也比在这里野着强。”李四爷清了清嗓子,“李丽自己野,别带坏了你。你奶奶可就指望着你了。”
搬出了奶奶,马永贞也不好再杵着不动,眼睛一转,立刻机机灵灵地点头,“没事。就跟李丽玩一会儿,是我拉着她过来的。四爷你可千万别生她的气。那四爷,我先回家帮奶奶做饭了。”
李四爷见他还算机灵,就嗯了声,让他回去。
等马永贞走后,李四爷才正眼看了李丽一眼,这一看,就又看到她衣服上沾染的墨绿色,好好的衣服都染坏了。
“就会糟蹋衣服,正事也不见你做。给我回家!”他厉声说了一声。
李丽拉着衣角,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
眼角却发现,马永贞的脑袋在拐角处晃了一下。
李丽微微勾起嘴角,就算被李四爷骂,心中也感觉熨帖。就知道他不会扔下她不管的。
回到家里,李艳正在费力地揉面,不高的个子,踮着脚在案板边搓揉着,袖子上沾了一层的面粉。
“艳儿,干什么呢?你爸妈呢?”李四爷柔声问。
李艳看着进来的两人,停下手,乖乖地回答,“爸爸和妈妈去集上了,说是有事,今天上午不会来。”
李四爷点头,又问,“这是干什么?蒸馒头?”
李艳不好意思地搓手,面粉扑簌簌地往下掉,“嗯,面已经发开了,我想上午蒸出来。不然下午的时候,面就酸了。”
李四爷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孩子,去洗手吧。”
李艳看了看跟着进来的李丽,没说什么,就去院子里洗手去了。
李四爷望着案板上刚揉了几下,还没揉好的面团,厉声对李丽道,“成天就知道玩。你姐还知道做些家务,你呢,干什么了?”
说完,又指着面粉道,“今天你蒸馒头,快!我一个小时后过来看,蒸不好,就等着挨打吧!”
李丽正在撇嘴,听见李四爷下指令,也就走了过去。心里面却是极不服气,又是这样,又是她的错。
那天也是,明明是她在洗衣服,姐姐出去玩了大半天,后来见她在干活才接手的,谁知她刚刚坐在一边休息,就被过来的奶奶看到了。
不问一句话,劈头盖脸的就骂了她一顿。说她好吃懒做,像她妈妈那样,只知道偷奸耍滑。
她委屈,才赌气去喝了酒,最后却还是没人怜惜,狠狠地挨了一顿打。
“不就是蒸馒头吗。有什么好说的。”李丽嘴犟地小声嘟囔。
李四爷抬腿踢了她屁股一脚,痛的她眼泪差点出来。“还不去做活,嘟囔什么?想挨揍啊?”
见李丽抬手就像揉上去,又响雷一般吼道,“还知道不知道干净?去洗手!”
李丽揉了一下屁股,吸了吸鼻子,垂下眼掩去眼中的愤恨,不发一言地去洗手。
路上刚好跟李艳撞见,她一膀子就把她甩一边了,李艳趔趄了一下,差点滑倒。
“你干什么?是不是找事?想挨打就直说。”李四爷见她这副样子,怒火中烧,随手捡了根柴火,挥了挥,似乎是试试结实不结实,眼看着就要打上去。
“爷爷,别打!”李艳一把拉住李四爷的手。明明很害怕,却还是拉住不让他动。
盛怒中的李四爷闻声,轻轻地挣开李艳的手,缓和了下声音说,“乖孙。别怕,爷爷不打人。”
那边李丽已经磨磨蹭蹭地洗好手,全当那一对爷孙俩不在自己面前。
目中无人的样子,简直就是在脸上贴了个标签,说,此人欠揍。
藏在他们家大门口的马永贞捏了一把汗。
真不知道李丽怎么会那么倔。这个样子,不是找打吗。
走过李四爷的身边,毫无悬念的,李丽又挨了一记踹。
这次她连哼都没哼一声。
走到案板边,拿起一把面粉,就揉了起来。
“面粉不要弄太多。瞧地上撒的,多少都不够你败的。”李四爷站在一边,边看边骂。
那明明是姐撒的。李丽心中回嘴,屁股上的痛让她不敢说出口。
这么看一会儿,骂一会儿,李四爷见李丽服帖了不少,才算歇下来,让李艳跟着他去前院吃饭。
“你奶奶快做好了饭,今天你就在前院吃。”正要走,又看到李艳一直看李丽,就说,“别管她,让她蒸。、”扭头又重复了一边一个小时后再来验工,才拉着李艳出去了。
马永贞趁着那功夫,一溜烟的跑进来。
“李丽,你爷爷可真厉害。”他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低头看了看李丽屁股上的鞋印,“疼不疼?踹狠了吧?谁让你嘴犟?不会跟你姐学学啊,嘴甜一点少受罪。”
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才发现李丽一直没抬头。
机械地揉着面,动作都不带变一下的。
“怎么了?”他去扯她。
李丽僵硬着身子,不让他碰。肩膀绷得紧紧的。
马永贞着才发现,面粉里有一个小小的坑,有东西一滴一滴地掉下来,像雨水打进松散的泥土里,一滴水,溅起一个土花。
突然之间,就心疼了起来。
他哈哈笑着,拍着李丽的肩膀,故作自然地说,“你就是愁怎么蒸馒头是吧?就知道你不会。幸好我偷着来了,就帮你一次好了。”
说完,飞快地去洗了手,拉着一直不抬头的李丽,去灶火边坐着,“我去蒸,你烧火就行了。要烧好一点啊。咱们得快一点、”
小小的少年,个子只比李丽高一头,却像是有使不完的劲似的。卖力地搓着面团,只想着在规定的时间帮她做完。那瘦弱的身影,微微加重的呼吸,让李丽觉得温暖起来。
李丽擦了擦眼,不再说话,静静地烧起了火。如果,这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该有多好。
承担责任
在后来无数次的回忆中,李丽都觉得,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她一生难忘。
虽然过程很痛苦,但不可否认,爷爷的粗暴做法让她初次明白了什么叫做责任,什么叫承担,并以后的岁月中,这些观念,如同打进灵魂的楔子,微小却不容忽视地保证了她灵魂的完整性。她的自尊,全靠这些如影随形地伴随着的观念,得到最体面的维护。
同样,它们也让她在以后跟朋友的相处中,得到这样的评价——
该承担的绝不推诿,该承受的绝不躲避,此生允许人欠她,不许己欠人。
马永贞曾无奈地摇头,觉得自己的小妻子在“欠人”这方面异常执着,只要她觉得是欠了别人,不管怎样都会立刻还回去,这在人情至上,利益相关的社会里,实在很难吃得开。
“人情这东西,欠来欠去的才有得玩。人家给你一个鸡蛋,你马上还个鹅蛋,虽然其实你还得要大些,但别人会以为你生怕欠人的样子,是在不喜欢跟他们打交道。下次有事,别人就不跟你联系了。”
听见马永贞一番语重心长的话,娇俏却异常固执的小妻子撇了撇嘴,忽然觉得手发痒,捻了捻,不管用,当机立断地就抬手掐过去了。
“你一个地道的农村人,讲究那些人情不人情的,有意思吗?整个村里都是亲戚,说这样利欲熏心的话,也不怕遭人捶。”
马永贞那时自认为已经成为多年期盼的大丈夫了,要是再跟小媳妇闹别扭就有些丢份儿,索性豁出去胳膊上的大厚皮,由着她掐着玩,嘴里却继续逗人,“那你刚刚干嘛要还隔壁俩大鸭蛋?别人不就是帮你开了下门,你至于拿两个鸭蛋巴巴地送过去寒掺人?”
小媳妇脸红了。
想起来被锁在家里的囧事,也想起了自己硬塞人鸭蛋时,两人的尴尬。
风吹了吹,脸上的红色不但没下去,反而如大火燎原,腾地一下着了个透,自觉脸上都没皮剩下了。
气不过,就打。
马永贞笑眯眯的,一把接住咬着牙扑上来的小媳妇。送上门来的新鲜豆腐,不吃,可是要亏本。
然而,此时还是儿童期尾巴上吊着的李丽,离那幸福的日子实际上还有很远。远到就算在她小小的脑子里,安上个高速马达,再多转几圈,估计都转不到那里去。
这个时候的李丽正在嘴巴鼓鼓地吃馒头。
白面馒头,在她小的时候家里就不缺了。妈妈经常提到什么榆钱、红薯叶、玉米面,她从记事起就一样也没吃过。
在父辈看来,白面还是好东西,但她觉着实在不算有多好。
就像这会儿,她吃得都快吐了。
胃很涨,心也满,嘴里嚼着的馒头吃不完咽不下,她难受得觉得再吃下去肚皮都要炸开了。
时不时的,还能咬到砂砾,牙齿一碰,咯噔一下。差点闪到舌头。
“快吃完!”
李四爷拿着棍子站在一边监督。
身旁的篮子里,还有半篮子馒头。热乎乎的,还冒着气。
“爷爷,我能不能……”李丽小声地请求。她实在是吃不下了。
“不行!”斩钉截铁的声音。
李四爷拿棍子敲着案板边,咚咚地响。“我有没有告诉你做饭要干净点?你听进去了吗?当耳边风是吧?”
他严厉地看着李丽,那眼神让人不敢直视。
李丽觉得,自己就是爷爷家里养得那条小狗,那天看不顺眼,一脚就狠狠地踢过去了。如果再敢乱咬乱叫,那肯定就是两根手指头捏起来就扔门外去了。
她见过,那只小狗因此最怕爷爷了,每次见到爷爷走过来,都缩着尾巴,趴在地上呜呜低叫着,连动都不敢动。
爷爷命令她吃完,那她要是不吃完,保证就打下来了。她屁股还在疼呢。
“同样的案板,别人做饭都没沙子,怎么就你蒸个馒头就有沙子了?你放一把沙子进去,是想膈死谁啊?”李四爷数落着,说道气处,一棍子就打过去了,李丽条件反射地躲了下,还是被擦边打在了肉上,疼的呜了一声。
眼泪不受控制地就落下来了。
“我没放!有沙子是因为墙上刚粉的水泥!”李丽吼叫着还嘴。
那扯着嗓子叫板的态度,立刻引来几棍子。
“那我问你,墙是不是粉了很久了?为什么你姐揉面就没把沙子揉进去,你一揉就全是沙子?”李四爷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个孙女气死,死脑筋一个,都不知道转弯,偏还觉得自己没错,简直跟她那个妈妈一模一样,“知道墙上的沙子会掉下来,你还不把案板往墙外放?你把它抵着墙,它不落在案板上,要落在哪里?嗯?”
李四爷一边反问,一边抽棍子,“你不是会回嘴吗?你说啊?是不是你的错?你还敢跟我犟,我今天就打死你,也干净利落!”
李丽捂着屁股满厨房跳,额头上疼的汗水都出来了,嘴里还叼着半个馒头,被塞住了发不出声音,只呜呜地,模样可笑又可怜。
“你给我吃完,敢给我吐出来!”眼看着李丽把馒头吐了出来,滚在地上沾的全是灰。
李四爷的棍子打的愈发急,“捡起来吃掉!听到没有。”他话说得严厉,李丽却僵着不动,李四爷见她这样,怒得厉害,“李丽,我跟你讲,不要说你不听。今天不把你管教服帖了,我就服了你。”他敲铜锣的声音似的,咚得一声响在李丽耳边,“把馒头捡起来。我再说最后一遍,把馒头捡起来吃干净。”
马永贞藏在堂屋门后边,透过门缝看厨房的消息。刚刚只听见声音,看不见人,噼里啪啦的打在肉上的声音,让他听着都觉得疼的厉害。
一个人在门后急的抓耳挠腮。他不知道李四爷打孙女能打的那么厉害。正经的他的孙子就没见过他打,偏偏打孙女就跟揍牲口似的,完全不留情歌。、
幸好刚刚李丽满厨房乱窜,现在站住的位置,刚好能让马永贞看到情况。他着急地探出半个身子,因为李四爷背着他站着,也不怕被看见,就死命地打手势,让李丽去拣馒头吃。
李丽头发都散了,小辫子乱了一半,遮在脸上,看不清表情,但能看见在哭,事实上,她简直哭的快抽过去了。
马永贞就在堂屋里,被他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她觉得很难为情,从没有这一刻怨恨过狠心的爷爷。
疼痛向来能激发她身体中的“血性”,让她不顾一切地反抗,羞愧至极,脸皮都不再顾得上了。
“我不捡!凭什么只打我一个人!凭什么要我吃完馒头。我不捡,就不捡。有本事你打死我!”她抽搭着喊叫,脖子伸得直直的,青筋都扯出来了。
在马永贞眼里,这简直就是一副寻思的样子。他急得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死丫头,你是没看见李四爷气得攥棍子攥得更紧了吗?这么说话,不是讨打吗?
果然,他的手势还没被李丽看到。而李丽就已经开始遭受新一轮的打揍。
“让你犟!”
嘭!棍子打在肉上的闷声。
“我今天就跟你说到底为什么。是你自己蒸的馒头,是不是得吃完?别人没牵涉这事,为什么要吃?。”
嘭!
“做错了事,不承认,还怨别人。你妈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嘭!
“难道是别热蒸的吗?你要是做了就要敢认。做了不认,那是孬种!”
嘭!
马永贞看到李四爷一手拉住李丽,一手高高扬起,重重落下,接着就是打在肉上的声音。
李丽倒是在李四爷开始数落的时候就不吭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打坏了。
他急得团团转,头发都扯下来好多根。
想要出去承认馒头是他做的,但又害怕李四爷怪李丽找人帮忙又生气。
到底怎么办!他急得快哭了。
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