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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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妆-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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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至柳断笛脱力,轻声问他:“可否待我,看天下晏清,篇词纵逸?……”
  苏偃狰红双目,腹中百情牵转,喉口亦如刀割一般难以吞咽。
  他困难地笑,却笑出泪来。
  “我拿天下逼你,如今你竟同样拿天下来逼我。你死了,的确能够守住这个泣血的秘密,选了一样最为荒谬的做法委曲求全,可是我呢?”
  苏偃掐紧他的衣袖,良久才默声道:“我不能怨你。……你所受的,无一不是为了天下苍生能够好过一些,无一不是为了,我苏偃能够堂堂正正的活着。”
  难为一生绛作雪,也使天下满红妆。——洒的是柳断笛的血,艳的却是苏氏江山,成的却是苏偃后生。
  “阿笛。我原先以为拿了大权,方能与你云游作乐。”他哀声道,片刻又自嘲地嗤笑:“为甚么无人告诉我——那享有无间荣贵的位置,向来只能掌人死,不能掌人生啊……”
  你渡了天下渡了我,我却不能渡你。
  最终你还是要死,最终你还是要死在我手里。
  这一年的十二月,宫廷御园中特供的花无声地枯萎了。一朵一株艳粉色的花瓣儿谢败在雪地中,跌落在洁白无暇的寂静中,无比夺眼。
  苏偃一席杏色衣袍,龙纹四爪杨耀映辉雕在前胸。
  他坐在皇子府正堂的朱红软椅上,手旁教人沏的苦山茶早已凉透了。
  “宁楀,阿笛他……”
  苏偃不忍。单凭柳断笛日益疲弱的身躯,他也心知肚明。
  宁楀苦声道:“那一日,柳大人向你求死,或者你该应了他。”
  “……你都听见了?”
  “是。”宁楀不再视他,“自那之后我便一直在想,柳大人受的苦楚实在太多,每日施针煎药硬是将他留在世上,我是不是做错了。”
  苏偃问道:“为何……你也这般说法……”
  “他活一日便要痛苦一分,我着实不忍心再看他痛苦了。”
  苏偃心中生疼,却仍是驳道:“此话怎讲?我问他痛不痛,他都说不痛,起初我担心他瞒我,后来发觉当真如他所说……”
  “殿下一直认为,柳大人瞒着你,不同你说,就是最骇人的事,”宁楀眉间竟浮起一丝怜惜,“其实不然。真正骇人的,是他已然无法感知。”
  苏偃大震。
  “殿下知不知道……甚么人才会察觉不到痛意?”宁楀苦笑,“是将死之人。因为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痛了。”
  苏偃握起玉杯,微一用力,它便碎在手中。
  鲜血溅在杯壁上,极为刺眼。
  “放了他罢,殿下。”
  宁楀沉声道。
  话一出口,他反觉释然。
  “……父皇如何了?”
  苏偃不答,只得错开话儿。
  宁楀道:“大约,不过一个月了。”
  苏偃拿手撑着额头,困苦无声。
  “……孤家寡人。”好半晌,他才抬起头来,容色俱衰:“廉王说对了。”
  历昌二十八年正月,隆冬,不见雪。
  寒风凛冽,刮得人脸颊生疼。
  老皇帝寿终正寝,薨于这新年的头一个月。
  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他同苏偃说——子嗣尽殁,却得来一位真正的君主,也值。
  苏偃叩首,尔后起身道:“来人,宣遗诏。”
  第二日,满城挂满了开向西面的绒花,人皆丧悲。
  公公取来了遗诏,立身正宁宫前,高声宣读。
  无疑是宣告天下,传皇位于皇四子偃。
  “儿臣苏偃,接旨。”
  他接过手,只觉那明晃晃的诏书有如千斤重。
  公公转身退去,苏偃忽又道:“留步。”
  闻声,那人忙止了脚步,回身躬问:“殿下可还有吩咐?”
  正宁宫下文武百官,正列恭候。
  只听苏偃轻声说道:“今日,当着诸位的面儿,请公公将我手中这份御令一并启读了罢。”
  他这一席话,看似淡色漠然。其中难以决断,惟他自己知道。
  公公接下,缓缓展开卷轴。
  墨色正楷,在冬日冷阳下,竟有些直刺人心。
  “——户部尚书柳断笛,因涉七皇子一案,更有返逆之心,罪行滔天,诛族祭世。立即押往大理寺,赐其鸩酒,以谢天下。吾朝皇太子,苏偃亲拟。”
  兆文琦与褚桑二人跪在官列之中,闻言均是一怔。
  ——柳断笛忍了多少痛,尝了多少苦,如今却落得此般下场?
  兆文琦微抬首,只觉苏偃立在正宁宫前龙御加身,威气凌人,眉眼间集聚的决绝像极了君王。
  公公将旨轴合起,天光竟也随之黯淡了。
  苏偃踱步,稳踏缓行,越过那九十五阶,受万人叩拜。
  他没有再回皇子府去,三日之后便要继位为帝,倘若见了柳断笛,怕是再也挪不开眼。
  屏退众人,他孤身回至东宫,并没有顺走任何一样皇子府内的物什,只留了一颗好容易才狠下来的心。
  很快,柳断笛将要重新囚回大理寺。
  他一直在殿中央的矮桩上坐着,任人来唤也仅是低应几声。透过四角窗棂打量着如墨点漆,散着微弱银光的天——天高啊,比这皇位还要高……
  夜里瀑下一场大雨。沿着房瓦倾洒,冲垮了大理寺南面墙根处惟存的一排芹草。怎料第二日却也不停,沥沥地下足了三日,总算是在苏偃登位那天的黎明才隐约止住。
  大理寺内旧朽的栅门似是重新砌过,上头崭新如初,不像是久存百年之态。
  宁楀推开门,身后随着的人便将手中的玉托递于他,口上说道:“宁太医,您进去罢,下官在外边候着。”
  他颔首,持着白盘,上呈盏杯,轻步走入。
  身后又是牢门推闭时响起的吱呀声。
  “你已是太医了。”柳断笛勾唇坐起,言下颇有一些赞意。
  宁楀道:“我也不想,但周师兄宁肯身死也不愿辞官离去,定有他自己的用意。并且如今,我似乎已经明白了。”
  师兄是为野心来京,自己却为一人而留。
  柳断笛淡笑着望他,并不多问。
  宁楀瞧着他苍白的笑意,心中猛然一拧。
  “四皇子,不——是陛下,陛下他是守着你的心愿,才肯登基为帝。你逼他赐死,他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妥协?柳大人,你该明白。”
  柳断笛闻声只问:“是他……要你来说这些的?”
  宁楀摆首道:“不。如果他能够出口,定会亲自同你说。”
  柳断笛忽一怔愣:“方才你称他……陛下?”
  宁楀道:“他今日登基,偏偏要你死在今天。……他是想一辈子铭记你,无时不刻都要明醒着自己,这天下可是拿你性命所换来的。”
  柳断笛了然失笑,哑声说:“以后……还请宁太医多多顾及陛下的身体,天降大任于斯人,他定也逃不开劳苦命。”
  宁楀挑眉问:“你就不担心我推脱封拜一走了之,离京城远远儿的?”
  “不会。”柳断笛道:“即便是为了周太医,你也得留下。”
  宁楀一顿,竟是红了双目。
  好半晌,他才说:“你给每个人都留下活着的支柱念想,偏偏苛待自己,总想将一切都推干净了是不是?你救文琦褚桑,于他二人有恩,自当是该听你所命,你拿师兄来逼我,还用江山来碍滞陛下,果然……没人能够算得过你,没人能够赢你。可你知不知道……慧极必伤啊……”
  柳断笛听他哽咽,静默不语。
  良久,他才勉强牵起笑容,言中带着些许调侃:“宁太医这般,可比平常那样刻言冷面讨人喜欢。”
  宁楀不做声,他又道:“多谢你能留在他身旁,我也没有甚么可以再说的了。只是,将死之前,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宁楀闻言抬起头来:“你说。”
  柳断笛淡声道:“替我……烧尽柳府。”
  宁楀满面惊诧,声音夹杂了些许颤抖:“为何?!”
  柳断笛苦笑着闭眼:“我希望自己身死之后,能够留给他的东西……只有,大苏江山。”
  “好,好……”宁楀嘶声笑道,“你用情至深,死了都不愿他触景伤情,死了都在忧心他是否会为了你而耽懈天下。但是柳大人……你早就种在他心里,就算再烧多少个柳府,就算再死多少回,他也只会多几次伤心,永生永世都不会将你给忘了!”
  柳断笛睁眼望他,半晌却轻叹一声,千万愁绪均化为这一丝轻叹。
  他道:“宁太医,赐酒罢。”
  宁楀咽下哽在喉头的酸涩,终将玉托呈去他面前。
  柳断笛却丝毫也不迟疑,撩袂抬手,端起碧盏一饮而尽。
  ……鸩酒,当真不枉这毒利的名字。
  酒一入肚,五脏便感灼热,此等难耐令他不禁蹙眉。
  身上逐渐失了力气,懵恍之际,竟听见外头一声高过一声的礼乐。
  他软倒在宁楀怀中,仿佛瞧见正宁宫前,苏偃正皇袍着身,首举九珠连玉冠,下方千百人一齐跪叩,声堪震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牵起唇角盈然轻笑。
  ——自少时遇见你,我便知晓后路谓何。但正因是你,我从未悔返。
  倘若你累了,便回头看一看。这九丈青云,煌碧故宫,哪处都曾留下阿笛的身影。从今往后,你再也不孤单。
  我要的,其实也仅是这些了。
  柳断笛闷咳出血,却仍是微笑着。
  够了。
  足够了。
  他闭眼,胸口逐渐平息,监窗外掠过几声鸦鸣,诉尽了天下红妆。
  一生悠长,一瞬戛然。繁如盛花,枯如哀雪。
  自此之后,世间再无京城柳家,再也不见那个绝美温润的才子柳断笛。
作者有话要说:  

  ☆、最终章(下)

  
  历昌二十八年元月,隆冬。帝薨逝,皇子偃承袭帝位,改号荣卿。太子妃霍九歌拜后,长子赐名呈曜,封太子。
  新帝追究彻查廉王苏麟兵变凤台关逼宫一事,牵连前朝丞相薛海言、工部尚书李忠,处其官贬七品,牵连大理寺少卿李瑞成、户部尚书柳断笛,处其斩刑及鸩酒,另赐死太医周氏、果亲王苏瑞方等人。帝赦令,念廉王疯魔,将其流放关外,永世不得入京。礼部侍郎兆文琦、少将褚桑、少将顾风护驾有功,守国于危难,分封丞相、驻京将军,特允兆文琦追加太子少师一职。
  处置完毕,荣卿帝苏偃便依历任帝王继位后一般,歇朝两月,四处履践。凡有奏,均禀丞相。
  下令当日晚,一架载着长明灯的安车缓缓驶出凤台关,衬得夜色之内仿若明火一点,莹碧一端。
  苏偃并没有去向何方履践,而是来至一处静僻而景色优娆的山水之地,这是他曾在寻找柳断笛时,无意间发现的。
  只可惜,那阵儿正值七八月,此处花茂草郁,柳林溪涧,而今刻隆冬寒酷,几方皆是光秃秃的枝桠。
  他给怀中沉睡的人披上狐裘暖衣,又触手摸了摸他的脸颊,瞧是温热无异,这才抱着他下了车。一步一迈,稳沉有力。
  面前这座木屋,他一早就搭建好了。那时顾风立在旁边瞧着,几欲帮手,却都给苏偃刻止下,他只能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的双手逐渐磨出血泡来。
  “阿笛,回家了。”
  他轻声道,遂便踏入屋中,将人安置在床榻上,替他扯了绒被盖上。
  尔后便坐在榻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发如泼墨,额首玉洁,柳眉似漆,鼻端隆挺,薄唇色樱。
  美。只是这张绝美的面孔上,少了些许生气。
  “快些醒来罢,我有太多话想说。如今离了京城,你非臣子我非君王,仅是爱语共尽,岂不甚好。”
  天下人向他乞要一个交代,加之柳断笛一心求死,他留不住。不如索性,予他一杯毒酒,假死大理寺内。
  到了最终,自己还是存有私心的。
  只是未曾料到,那日激心之下搭设的木宅竟派上用场。
  苏偃叹声:“苏偃赐死阿笛,是给大苏天下的答覆。而今,苏偃带着阿笛远赴,是独独给你一人的答覆。”
  柳断笛躺在榻上,只觉烈痛过后,自己做了一个绵长而朦胧的梦。
  梦中蝶鸟纷飞,径无旁人;香气四溢,袭满几周。
  他辗转行至一处雍容贵丽的宅子,暖阳照耀着偌大的空府,丝毫也不觉沉冷。
  柳断笛绕了许久,终是来至长廊之内。他疑虑半晌,终是向前迈去,偏首打量着身旁一个又一个砌着龙凤的台柱,俱是是精雕细刻。
  再向前望去时,他隐隐瞧见,长廊尽头有人端步走向他,周身缠盘着白里透金的光芒,万丈如春。
  那人向他张开手臂,面上笼着薄薄的笑,轻声问道:“我愿意用余下半生去爱江山,你可否愿意,用余下半生,来爱我?”
  只此一声,柳断笛便再也舍不得闭眼。
  睁眼之时,床壁上方的木桩上仍还悬挂着那柄自京城带来的长明灯,而那个浑身上下散发着帝王风息的人正朝他微笑。
  “我真想你,阿笛。”
  短短六个字,凝结他所生廿五年来,最为兴采的声音。
  “……我也想你。”
  柳断笛沙哑着嗓音,好半晌才费力地吐字,只是唇边挂着些许微笑。
  苏偃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哽咽地问他:“阿笛,你这笑容,可是真心?”
  “是。”
  柳断笛决然。
  苏偃伏下身子,将柳断笛羸弱不堪的肩骨拢在怀中,狠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
  “你不要怪我太过己欲,只是此生……毒误已深,惟你能医。”
  柳断笛周至两日才彻底醒明,心下隐约了目。苏偃通同宁楀,一并布局令他假死,尔后苏偃称帝歇朝两月,正好儿将他带出了京。柳断笛一时有些难耐,即便苏偃煞费苦心地救了自己,自己也终无法伴他一生终老,何必这般周章百折?随后几日下来,苏偃面上从未有过悲容,一直都是温言笑语,柳断笛明白他虽然口上佯作不知,心中却极为清楚。
  “阿笛,张口。”
  苏偃手持木碗,碗中呈着泛漆的药汁。他坐在柳断笛身边,舀起一勺来,先是拿至唇旁轻吹片刻,遂才递向柳断笛。
  “如今……你已贵为天子,又怎好再做这些?”
  柳断笛心中发涩。苏偃荣登大统,再行如此贱低身份之事,着实不妥。
  “又来。”苏偃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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