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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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妆-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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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宁楀引至侧堂,苏偃安坐示意,教他也坐下。
  “说罢。”
  宁楀端坐他身旁,心下衡量片刻,竟觉无法张口。
  柳断笛的脉象竟如油尽灯枯,五脏均损,气血两亏,早已算是那‘无救之人’。
  ——当初师兄即便真是受柳断笛谴唆至死,也终与他无关。师兄目中心甘,而临终前嘱咐自己的那句话,多半也是为柳断笛所言。
  做了迫害天下的事,可是要偿命的。
  师兄希望自己救他,但如今,自己恐怕使出全身解数也无力回天。
  静声良久,宁楀开口说道:“……柳大人伤病缠身,犹如强弩之末。换言之……我并不知道,为何他还能够撑至今日。”
  苏偃听罢,心中钝痛。
  ——他明白。柳断笛是放不下大苏,他怕自己不愿承接太子之位,更怕江山社稷毁于一旦。所以,才提着一口气回来相见。
  “那他……还有多少时日?”
  苏偃费力地问。
  宁楀深叹:“此刻我也推测不出。若是好生静养,不再操劳,或许尚还能够延久一些。”
  “也就是说,宁大夫的确没有其他法子了?……”
  “三年前,柳大人便知晓自己时日无多。我也时常在旁提点,可他从来不放在心上。如今这般,他心中大抵早有预计了。”
  ——原来他早便知晓。
  苏偃笑意枯槁,阿笛总是不说。甚么都不告诉自己,非要自己在他去后百般痛疚,一世孤然才肯罢休么?
  “……是我太疏忽。”
  宁楀道:“殿下……不必自责。”
  苏偃望着他,眸中湮灭的祈望忽又燃起一些:“宁大夫,你告诉我,若我付以千金,或者拿你性命来要挟,你可否给他一线生机?”
  宁楀闻言,竟未动气。反是苦笑一声,遂起身正跪叩首道:“殿下,宁楀救不了柳大人,愿以命相还。”
  命无法医,时至今日,全然是他柳断笛命中所该。
  宁楀不愿违了师兄的愿,哪怕连一丝星火也绝不放手,可此等情景,也着实措手无奈。
  “他总说自己有愧相负,这话啊……倒是只说对了一半。”苏偃苦笑,“……是我有负于他,而他有愧于我。……我负尽了他的好意,他却留给我江山天下。……甚至在最后之时,无法陪他一同去了。果真,痛苦难耐要由生人来承担。宁楀你说,如此这般,何其残忍?”
  一切均是造化弄人。
  “好好待他罢。”宁楀不忍道,“至少……他现下还活着。”
  生当行乐,后生可待。
  苏偃来不及想,柳断笛便已替他将路步步铺好,沿途鲜血,盛花极茂,背后却是枯骨成哀。
  他唤人来,给宁楀布房。
  宁楀默默依从,并不驳拒。此刻柳断笛离不开他,他也想着——能救一日便一日,能拖一时便一时。倘若柳断笛有朝一日真的去了,那他或者返却比苏偃来的幸运些,至少还可以抛下世间一些,以死谢罪。
  隔日晚,柳断笛醒届才醒转。眼前明晃亮耀,他微怔。
  宁楀瞧他醒来,气息也算平稳,这便退身出去,只留苏偃伴在榻旁。
  “殿下……”
  苏偃闻他声色沙哑,伸手取水喂他。水中掺了参片,颇苦。
  柳断笛咽下后,苏偃道:“桥儿乃是难产而亡,你不要自责。”
  “是我,亲手将她送去芜江……若非如此,她又怎会……”
  瞧着柳断笛神情黯沉,苏偃连声慰道:“她是我的六妹,随我自小一块儿长大。我既都不怪你,你这又是何苦?女子一生下来就有的劫数,躲得过是吉,躲不过,只得各安天命。”
  柳断笛未及再言,便猛咳几声。
  苏偃听在耳中,只觉像是刀子一般刮在心上。
  给他枕下垫高了些,苏偃在沉默中开口:“李瑞成已将一切都同我说了,宁楀也是。所以,你不用再瞒我。”
  柳断笛稍一怔愣,遂勾唇自嘲道:“即是这般……殿下应该明白,阿笛已是将死之人了?……何必千辛万苦将我找回?……阿笛一生罪孽,早些去赎罪也算合该,殿下又何苦这般呢……”
  苏偃无声良久。
  柳断笛正欲启声,却听苏偃低声道:“我已经……没有甚么可说的了。……我想不出任何言语,甚至不知如何同你说起。但是千声万声……都汇集成为一句话。”
  正值英气蓬发的四皇子苏偃,亦是大苏未来独定的储君,此时竟深深佝下背去,轻抚着榻上那人纤弱的骨指,声中夹杂了些许悲望。
  “阿笛……我请求你,亦算是我再自私一回……最后再自私一回……”
  他道,“……留在我身边罢?阿笛。”
  柳断笛瞧着他的发顶,忽然觉得自己亏欠他良多。或许本不算亏欠,但此刻瞧见这般无助,几如孩提的苏偃,他这才彻悟。此后无法伴苏偃太久,他早已认定如此了,没有一丝一毫的转机。
  “留在我身边,就留在我身边。……这江山社稷大抵已经宁静下来。你喜欢天下晏清,现已四方安和。……倘若你喜欢,我愿陪你走遍天涯四处,只是……只是……”
  年轻的皇子殿下紧紧攥着他的双手,却沉沉埋头,声音中尽是颤抖。
  他无法同他说——
  其实啊……阿笛你是可以离开我的。阿笛你无论去了何处,我都能寻见你。
  ——他无法触及心底深处最难出口的字眼。
  阿笛你活下来。其实我苏偃仅是苟求你活着。
  生死相隔,行程实在太远。
  阿笛……我只是怕……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无法昭着坦明。最是害怕不吉利的话一旦说出口去,便印著成真。
  “……殿下。”柳断笛轻叹,“这样的殿下,我看着心疼。”
  苏偃闻声,终是再也抑制不住。
  “阿笛,闭下眼罢。”他说。
  倘若柳断笛双臂有力,他定要教他连耳朵也一并堵上。
  柳断笛顺从地闭眼,耳旁便传来苏偃低声悲泣的声音。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掉落在手掌中,柳断笛却感心上狠狠一烙。
  苏偃并不记得上一回哭得这般断肠是何时候。
  就连母妃离世,他也不曾嚎啕一声。
  但这一回,仿佛要留尽一生的眼泪似的。
  “殿下……”柳断笛闭着眼,轻声说道:“阿笛做尽恶事,从来不悔。能够得遇殿下……实是,大幸。”
  他为苏偃保了天下、定了平川,而代价,却是苏偃恨生情散,将千万责罚逞降于他。
  值。他从未感到可惜。
  如今诸事明清,惟一愧憾的,便是不能做到两全双齐,家与国,均无失。
  耳旁那一声声泣咽,苏偃终于得以尽诉衷肠。
  “……你所结识的每一个人,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为我这后路做打算。……可是你知不知道,倘若没有你,尘世再易,我也始终无法迈出一步……”
  柳断笛扬起唇角略微施笑。
  他总有法子,劝说苏偃的。
  竹木香越发浓郁,柳断笛逐渐睡去。
  往后他每日醒的极其少,或是夜里清醒,常能瞧见苏偃双目熬红,守在一旁。
  “阿笛?”苏偃俯下身,将他拥在怀中,“你……痛不痛?”
  柳断笛微怔,近日来昏睡的太久,即便是痛也无法感知。
  他摆首道:“不痛了。”
  苏偃念起日间里,宁楀前来替他换药,可柳断笛身上的创口却怎样儿也不能愈合,泛着鲜红色的血丝,瞧得苏偃阵阵心疼。
  “当真么?”苏偃手下愈发使力,“可是,我痛。”
  他贴紧了柳断笛,轻声道:“阿笛一日好不起来,我这心便一直为你而疼。”
  柳断笛慰抚道:“殿下请安心。”
  苏偃颔首,又说:“对了……有一件事,总想问问你的意思。”
  “甚么事?”
  “送你回来的那个女孩儿……我遣人查了。她现下孤身一人,无处可去。当初多亏她们一家舍命相助,而今,我也想补偿一些。”
  柳断笛苦笑道:“是我害她失了亲人,言及补偿,又怎能偿她丧亲之痛呢。”
  苏偃道:“你看这样如何?我去启禀父皇,道是与李霜珏结下不解命缘,加之李霜珏双亲均逝,不若就此改了姓,做我的女儿。”
  柳断笛闻言,眼中颇喜:“可行吗?”
  苏偃答道:“自然。”
  “好……多谢殿下……”
  苏偃拧眉,不待他说完便探首吻上他的唇,直至柳断笛微有些喘息,这才将他放开。
  “不准说谢。”
  隔日。
  苏偃果真不曾怠慢,下了朝便入宫独见皇帝。皇帝闻其所言,虽有些惊疑,但终归是拟了旨。
  历昌二十七年十月一,四皇子收孤女霜珏为嗣。宣旨之时,长亭廊外,候着的是千百官兵,银盔铁戎,一并跪身拜道:“卑职等,请公主安——!”
  苏偃阔步上前,拭去她眼角晶莹的泪珠,正声道:“你的母亲为了救他,尽职尽责,是我们欠你。……从今往后,你便革名苏霜珏,是我苏偃的女儿,是我大苏朝的公主。只你一人,独宠一生。”
  十一月中,礼部侍郎赵淙恩辞官而去,不日便传来溺亡芜江河的消息。
  据人称,赵淙恩在跌入芜江河之前,纵孤舟独泊,隐有高歌之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宜其,室家……”
  十二月,皇帝病重,举国皆知。
  柳断笛想了这数些日子,起初苏偃一直不同他说起青衣,但他早察不对,逼问出结果来,只觉心凉如霜。之后则是赵淙恩溺亡芜江河,而现下皇帝大限将至,终是该将一些话,向苏偃道出了。
  “殿下。”
  苏偃立在桌前点香,柳断笛轻声唤停他。
  “怎么了?”苏偃搁下香炉,忙返至床沿,伸手探他额头。
  柳断笛避开道:“想说几句……殿下不爱听的话。”
  苏偃神色一慌,却很快掩过:“既然知道我不爱听,那还要说?”
  柳断笛不答,只问道:“如果……是我害了果亲王,殿下怪不怪我?”
  苏偃凝眸深望他,良久才摆首:“不是你害的。果亲王成事心切,敛不住性子,迟早惹出大乱来。早些将他权兵剔了去,反是好事。”
  柳断笛抬眼同苏偃端视,瞳子之中微微晶亮。
  他道:“是我害了廉王。……明明知晓纪公子心气倔傲,还教褚桑去迫劝他,使他假戏真做自尽惨死……若不是这般,廉王也不会疯魔……”
  苏偃沉叹,道:“廉王操刃放肆妄言,加之集兵逼宫,早已死路一条。你不过是救驾出谋,又何错之有?”
  柳断笛听他分辩,颇有些啼笑皆非。
  终还是展了笑意,轻声问道:“是我亲手将公主送去芜江,殿下怪不怪我?”
  苏偃毅然:“公主若不愿,你也无法成事。当初说过了,各安天命。六妹难产而逝,于你何尝有错?只不过……是你把自己困在死胡同中走不出来罢了。”
  柳断笛笑容愈盛。
  公主为何呈他所愿,正是自己拿这‘情’字,搏她最后一场情深所归。
  他无疑全胜。
  艳花簇锦,泼墨成烟。
  “可是殿下,”柳断笛笑道,“现在,我害了自己。……我要将自己害死了。”
  苏偃心惊,更是如锥剖脊。
  他不能再做些什么,惟能拥他入怀紧紧环着。
  “阿笛,你何必说下这样儿的话来招惹我?”他缓缓呼气,鼻息喷在柳断笛颈间,“你所做的,无一有错。总要将所有事往自己身上揽,你怜惜我几失兄弟姊妹,难道我就不痛心你么?”
  柳断笛闻声,再也答不出。
  他如何答?——答了,便是许他苏偃一生重诺,可自己这副身子能捱几时?
  他苦涩地笑。
  “不要笑了,阿笛。”苏偃抬手抚上他的面庞。就是这张清秀洁玉而又惨白无色的脸,要他成宿成宿的思念,非得瞧着才安心。生怕一闭眼,他便离开了。
  “事到如今,你可否告诉我……”苏偃沉声,“万万民众与苏偃,你究竟爱哪个更深一些?”
  柳断笛一怔,尔后却决然地干脆:“我并非一个称职的柬储官,……起初我心中只想着江山,而现在,我心中想的却是——殿下的江山。”
  “好了。”苏偃说,“我明白了,也知足了。”
  柳断笛在他臂弯中,轻叹一声:“储君上位定要铲除柬储官,这也是上苍早已定好的……”
  苏偃闻言轻颤,半晌才道:“阿笛,你待人极好,无人不赞你贤良。可正是这般,你实在将他们看得太重,实在将生灵百态看得太重,走到头来,于我又公平么?”
  柳断笛歉声:“阿笛伴得殿下基业隆安,乃是幸使偶然。而生老病死……却是必然之事。”
  苏偃听他言死,忽地激促起来:“……不准言死!我,不愿放开你……哪怕只有一个月,一天,乃至一个时辰……我也不愿将你放开……”他一下一下地顺抚着柳断笛消瘦的背脊,只觉硌手,声中更加哀苦:“这没准儿啊……一不留神,便是一辈子了……”
  柳断笛狠狠闭着眼。
  他不忍听。
  好半晌,见苏偃逐渐平稳了些,这才道:“殿下不愿处死阿笛,宁肯逆天行之,是想要阿笛九泉之下备受欺凌么?”
  苏偃怔愣:“你说甚么……?”
  柳断笛道:“阿笛将死,可又怎能如此死在皇子府内?殿下给天下人的交代呢?陛下托给你的嘱望呢?阿笛身上可还背着谋害七皇子的罪名,可还负着企图谋逆的罪名,殿下仅为一己私欲,便要徇私枉法,懈怠大苏之内成百年来的命数吗?”
  苏偃并不想同他争,也无法解释得清。
  他只重新环紧他,闭目痛声:“如果有可能……我更想陪你去了。”
  柳断笛使力欲要推开他,奈何手臂拿不出力气。
  “殿下这般言语,如何对的起我?殿下还想要些甚么?殿下看阿笛还能给些甚么?这江山天下,便是我最后能够给你的了!……”
  苏偃瞧着此等利锐,薄言相对的柳断笛,心中绕不开的伤郁。
  他不语,暗自几回斟酌,都也只能从话中汲出愈加浓烈的悲涩。
  直至柳断笛脱力,轻声问他:“可否待我,看天下晏清,篇词纵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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