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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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妆-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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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拿天子之仪相待,苏偃的身份也多半奠定下来。
  越是这样,便也越不安。现下处境多平顺,就意味着今后的路多么坎坷曲折。
  苏麟……到底会在何时何地出手?
  一切都无从得知,更不可窥索。
  但只祈祷两件事。一,暂时不牵扯苏偃,二,不伤及自己性命。
  “阿笛。”苏偃推开门,破天荒地发觉柳断笛竟是坐在木椅上出神。
  “四殿下忙完了?”柳断笛清醒过来,忙起身应道。
  苏偃一瞧见这人的模样,即便心绪上再大的压抑也得以缓解。上前拥了拥他的身子,道:“哪里这么简单。只不过,你府上的小管家放心不下你,这才几天时间,信件便已经追到这里来了。”
  其实不过是找个托辞,过来看看而已。
  柳断笛一怔,也由他抱了去。苏偃的脾性越发放纵,亲热的举动早已司空见惯,只要不太过分,便也顺了他的意。
  “青衣不懂规矩,我吩咐过他不要太勤,他却不听。”
  苏偃笑道:“无妨,多一个人在意你是好事。”说罢,将信件从怀中掏出来,本欲递给柳断笛,却又生生止住。思量半晌,才道:“哪一天,你愿意同我一起看这东西,千万要告诉我。”
  柳断笛心下苦笑,怕是没那个机会了。夺嫡纷争非同小可,再加上苏麟势力不容小觑,稍有不慎便会赔上一切。这份纯真的信任又能持续何时?
  “四殿下可谓是指鹿为马,又有甚么自己做不了主?”
  “我是要你愿。”苏偃扳过他的的身子,与他对视:“我想你——心甘情愿。”
  柳断笛垂下眼眸,故作轻松地笑道:“好啊,愿到那日,你这话还作数。”
  苏偃放开柳断笛,将信递去他手中。柳断笛也不如何扭捏,大大方方地在苏偃面前拆开信封。外表之上得体的不得了,心底下却在庆幸,好在适才没有让苏偃瞧见。
  青衣字字行行无不关怀,彻根彻底询问近日病况,甚至还明确的写道,已经将那安神益气的药处置妥当。柳断笛甚至怀疑青衣这般大胆行径羼杂不少存心的成分,巴不得给别人看到似的。
  柳断笛暗暗握拳,照青衣这么个写法儿,当初嘱咐的“不要告诉任何人”必会落空。他琢磨着得空以后,一定要好好‘教训’青衣才是。
  随后被苏偃强拽去用了晚膳。回房不久,便有人通报求见。
  来者正是早些时刻,遣派去调查的侍从。
  哪知那人双手呈上录本,道:“柳大人,这便是所有贡入支出的行文,并无筹南府的明确记录。”
  柳断笛连忙接过录本翻开勘看,却见“筹南府贡入”后头的收录人一栏,足足三行空白。
  这个结果倒也不是未曾预料。柳断笛暗想。
  看来……只能暂时搁置,否则即便煞费苦心,也是缘木求鱼。
  三月二十日,春花微绽,清风拂柳;鸟语咛歌,蕤貌如缨。
  大地生机四起,颇为赏心悦目。
  苏偃一人孑然而立,四周铜鼎中篝火熊熊,虽逢正午春阳普照,但也显得格外爌炾些。
  柳断笛端身跪在祭台下,连带着苏麟与纪韶云等人。
  纪韶云似乎并未向苏麟格外透露甚么,柳断笛总算放心下来。另有一处,使得他至今还有所困惑。
  皇帝倚重自己不假,但照当日国宴上皇帝的眉目,便也能瞧出对于赵淙恩的信任之态。而重要如斯的国事,竟没有派遣赵淙恩一同前来,反是带了对于官场之事全无所闻的纪韶云。若说是因苏麟而不得不这般作为,更是引人猜忌。苏麟廿五之龄,一无妻妾,二无子嗣,偏还待纪韶云犹如手足,温柔以制。换做别家,应是早该有人提醒提放才是,可苏麟又并非寻常人。或是碍于苏麟已然封王,而非太子,朝臣便也无暇管顾他的家事;可为何连皇帝,苏麟的至亲父尊,也放纵着他,任他胡来?
  惟有……
  皇帝慧眼,瞧出苏麟与纪韶云之间的端倪。成事之人,必无软肋相阻,必无情愫相牵。皇帝心明意至,定是知晓那纪韶云方为苏麟之软肋,尘寰茫茫中的诚真情愫。
  这无疑是在为苏偃铺路。
  皇帝陛下,真是好一番苦心。
  换位想想,这却也是在为苏偃敲响警钟,于自己的警告。
  帝王之道果真是……无爱无恨,却要做到胸怀天下,逆者当诛。
  日中三刻,时辰将至。祭监鸣四海钟,后奏高乐。
  半晌,乐声止,各呈祭物上皿。柳断笛紧紧神色,努力闭气以免吸入太多血腥而引起不适。
  一切就绪,只听祭监尖音宣道:“迎帝神——!”
  苏偃闻声,稳步又上一阶,面朝神牌主位进贡上香,行三跪九拜礼。
  台下众臣依行而为,随苏偃九叩首。
  礼毕,祭监又道:“敬玉帛——”
  苏偃将手中玉圭别入腰间,三上香,奠玉帛后再出珪而拜,归原位。
  此时天坛之内蕃昌兴世,却鲜有人声。祭监手持拂尘主持局势,其余人等皆是面容严肃,俯首跪候。
  送帝神后便渐入终序。苏偃伫立祭台望燎之仪,治洲天坛熊火四起,阵阵白烟直冲云端。
  闭幕则由苏偃亲自宣读祭文。
  这祭文……可是柳断笛写的。之前未能启读,现下却是浓墨明志。明晃晃的绢布之上,陈列着蝇头小楷,字行间无不熟悉。这便是柳断笛于天下的憧憬吗?……这便是,柳断笛于自己的希冀吗?
  苏偃低眼望向柳断笛,那人却仿若不曾觉察。苏偃竟是由衷,柳断笛这片智圆行方的心思,不枉引人喟叹一句贤明忠慧。
  苏偃扬声道:“众卿均乃我大苏之栋梁,理当承载大志,共勉而为。”声色间精神抖擞,器宇轩昂,竟是跟之前那个苏偃丝毫不衬。
  “历昌始初开年,兵藏武库,马入华山。后几方倥偬,繁芜糅莒,当祛异己,即镇抚夷蛮。宜多怙恶不悛之鄙从,彰明淤猾,惩顿效尤,无彼逐鹿苍泰。犯尊亲者视以不忠不孝,无格为论之。秽丑朝纲,当清君侧,斩奸雄。寒裔疾苦,应以袭吾朝冠相济,铺翦而待。吾朝三明万律,安民心、平天下、延盛世。记绥以朴遫,柏杨猗猗;祈天下晏清,篇词纵逸。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苏偃的声音十分有力,字字句句刻在众人胸口之处。
  用绥以朴遫,柏杨猗猗之法,治江山于天下晏清,篇词纵逸。
  不愧是柳断笛。
  苏偃欣喜,此才此想,不愧是他的阿笛。
  所以,自己也定不会让他失望。
  安民心、平天下、延盛世……
  苏朝江山,必是社稷万福。
  众人登时容光焕发,一扫方才鸦雀无声的局面,齐声朝拜:“吾等愿与苏朝和衷共济,风雨同舟!”
  尔后苏偃亲自招待了祭天宴席,期间有个衣冠华美的女子过来敬酒。正是前些日子碰过面的知府千金霍九歌。
  气质不卑不亢,丝毫不输与公主苏桥。
  只是……与苏桥相比,少了一分柔婉,多了一丝强劲之态。甚至连柳断笛都不禁侧目,这知府千金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使人一颤。
  “霍姑娘好酒量。”苏偃一仰头,饮尽杯中烈酒。
  “四殿下过奖了。”霍九歌笑道:“久仰四殿下大名,此次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霍姑娘貌美如花,身边好男儿自是数不胜数,我怕也越不到哪里去。”
  “此言差矣。四殿下乃人中龙凤,自然比不得那些宵小之辈,九歌还是更喜欢四殿下多一些。”
  苏偃见她直言不讳,从心底便多了几分好感。这一路下来听了不少阿谀奉承的话,虚情假意装腔作势的态度实在太过矫揉,令人厌恶不已。
  “这一杯,敬柳大人。”霍九歌转向一旁,笑眯眯地望着柳断笛。
  柳断笛接过下人递上来的玉杯,便见苏偃一直目含关怀地盯着自己,不由叹了口气道:“在下酒量不佳,让姑娘见笑了。”
  说罢,仅是饮下半杯。
  只有他自己明确知道,若是今日再喝,怕是会当场呕血晕厥过去。
  只是在这种时刻……
  他有意无意地扫过苏麟那儿,只见苏麟正温柔地对纪韶云说些甚么,逗的纪韶云开怀不已。偶尔将目光转向自己这边,又立即化作阴狠。
  苏麟究竟想做甚么?
  “九歌不打扰二位了,有幸能来敬酒,已是小女的福分。”
  霍九歌的身影很快便隐匿在大堂之中。
  苏偃见四下无人,自是不肯放过这个时机,他瞅着身边的人,终是道:“你先回去罢。你身子不好,不该再继续操劳,剩下的交给我。”
  柳断笛心中担忧,生怕苏偃这边出了甚么问题,但看似又风平浪静一切泰然。
  苏麟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命令,指使自己做对苏偃不利的事。
  越是这样,便越是不安。
  苏麟那个人形同鬼魅,即便是柳断笛,也摸不透他的心思。
  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防不胜防。
  不如……引苏麟一同出去,借机问个清楚。
  他半晌才答:“好。你自己当心。”
  苏偃点头,目送他从后堂出去。
  而柳断笛,特意绕了一段路。经过苏麟面前时,正好与他四目相对。苏麟轻蔑地笑了笑,又拍着纪韶云的背安慰几句,便离开了大堂。
  ——当然,不能同柳断笛一起从后边离开。
  柳断笛寻到苏麟,苏麟一言不发地将柳断笛带去天坛后方的树林。
  “怎么?终于舍得来找我了?”
  苏麟优哉游哉地靠在树上,语气中尽是讽刺。
  “三殿下误会了。”柳断笛突然觉得有些不妙,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透支,在这种当口上与苏麟碰面,着实欠考虑。
  “那就说说罢。”
  “三殿下……打算暂时偃息旗鼓?”
  “你太不了解我了。跟了苏偃一段时间,怎么变得如此愚钝。”
  柳断笛沉默片刻才道:“我没有机会下手。”
  果然,苏麟从一开始就不准备放过苏偃!
  这一切事态静好的假象,完完全全都是将人蒙蔽的手段!
  苏麟闻言,抬目冷笑道:“是没有机会,还是不忍心、舍不得?”
  “微臣忠于三殿下。”柳断笛并未迟疑,“从未变心,不会变心。”
  这话……倒也未尝不真。只是那从未变心,不会变心的柳断笛并不归从苏麟麾下,而是属于苏偃。
  沧海净土重重难,宁守净土弃沧海。只因那净土,才是最终归去的地方。
  苏麟却是没有料到他如此坦诚,面容不禁缓了缓:“我在等你行动,一直在等。而你却仿若局外人,迟迟按兵不动,你教我如何信你。”
  话语间,目光竟是又冰冷起来。
  柳断笛脑中飞快地运作,要如何在不暴露的情况下护苏偃周全?现下全凭见招拆招,若是暴露本意,怕是难再近苏麟的身,一切铺排都将无济于事。与其这般,索性还不如放手一搏,试着扭转局态。
  “没有得到三殿下的意思,微臣着实不敢轻举妄动。”柳断笛道。
  “只有无能之人与意不从心者才会屡借籍口。不想和不能,你是哪一种?”苏麟眼中略有一丝玩味。
  “微臣绝无二心。”
  “事在人为,你说话不管用。”
  柳断笛缄默片刻,只道:“四殿下或许已经察觉我的底细。”
  苏麟听了并未惊异,仍旧面不改色:“行事不精,怨不得别人。”
  “微臣一直声色不动,是在等一个绝佳的时机。既可伤他于无形,又能一石二鸟,解除他的猜忌。”
  “说说罢。”苏麟明白,柳断笛心中已然有数,“你的计划,以及,成效。”
  “苦肉计。”柳断笛道,“如今风声周密,所有人的重心都在四殿下身上。在此下手,的确可以杀一杀他的威风,但难免让人心存思疑,即便杀人除赃也难敌悠悠众口。”
  “三殿下又与四殿下同为皇嗣,年岁之上并无太大差别,必定首当其冲,于陛下于百姓都无法交代。古往今来,均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还是以笼络人心,积攒人脉为先,立威一事尚还操之过急。”
  柳断笛这般说法虽是不错,但苏麟听在耳中总觉得不畅快。他冷声道:“人心?人脉?苏偃能够做到的,不见得我做不到。”
  柳断笛心中苦笑一下,仁者爱民,智者理政,明者秉正……谈何容易啊。
  他道:“话虽如此,但师出无名,怕是难以抵御舆言。”
  苏麟冷哼一声,正要发作,却是被柳断笛下半句话惊了一惊。
  柳断笛轻声道:“所以,还是对微臣下手罢。”
  言简意赅,字字透血。
  苏麟听了后,目光复杂地望着他:“为了使苏偃放心你在身边?为了这种事儿你愿将自己赔进去?”
  “是。”
  “你可别忘了,苏偃身边,不仅仅只有你一个人。”苏麟的神色有些变了。
  “微臣明白。”柳断笛道,“微臣不过想尽力报答三殿下的知遇之恩。”
  “呵……”苏麟眯了眼睛,视线停在柳断笛面庞上,良久才道:“你今日可真是教我刮目相看。”
  柳断笛默声不答,便又听苏麟说:“不知为何,这样的你让我觉得陌生,更让我觉得可怕。”
  一个人,连自己都能背弃,连自己都能出卖,又有甚么是他做不到,不敢做的?
  真是……残狠到可怕。
  柳断笛宽慰道:“三殿下多虑了。”
  “但愿如此。”苏麟摆摆手,“你先回去罢,我再考虑考虑。”
  “还望,三殿下顾全大局。”
  柳断笛说罢,便转身而去。
  苏麟依旧站在原地,眯眼打量那道远去的身影。目光中将往日的讥讽与不屑屏退的一干二净,久久不得了然。
  这个人,似乎是哪里变了些。
  苏麟心中明白,但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
  原来柳断笛也能够使出这种极端的手段,他不是一直中庸平和,一直在自己面前如卑如微吗?!如今却劝说自己操行本就从未考虑过的手段,而目的……究竟是要拖延时间,还是真的只为报那知遇之恩?
  无论如何……都是他柳断笛心甘情愿、自作自受的。
  苏麟忽然恍然大悟。
  柳断笛现在渐渐不再由自己掌控,而是拥有了自己的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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