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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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阙春-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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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罗未料他答应得如此利落,颇为意外,心里没有半点预期中的欢喜。谢珩能松口,她盼望已久,离开的念头也从未动摇过,但真到了这时候,心里还是堵着团棉花似的,呼吸都觉得不舒服。

    然而那是她自己选的苦果,与人无尤。

    她垂眸走过去,收敛情绪,站在长案对面,缓缓研墨。

    谢珩对照舆图,在空白的宣纸上勾勒出简略地形,皱眉思考,稍做标记。

    仿佛是不满意,他皱眉将宣纸捏做一团递给伽罗,“烧了。”

    伽罗依命,将纸团丢入旁边火盆,直到它化为灰烬,返回磨墨。如是数次,谢珩才算对宣纸上的种种标记满意,执笔的手悬在旁边,对着纸面沉思。

    长案对面,伽罗手中研墨,目光忍不住落在谢珩手上,像是要将这只手牢牢刻在心里。既然谢珩不避讳,她便不时顺道瞄两眼纸面。上头勾勒的简略地形她能看懂,余下的,除了极简略的几个字,便是种种奇怪的标记符号,如同天书。

    那几个字她倒是认识的,黄、隋、战、杜、曹、蒙想必都是代指人名。

    那么谢珩研究舆图布置是要打仗吗?

    她心里疑惑,手底下却分毫未乱,墨锭缓缓在砚台里挪动,轻重适宜。

    谢珩瞧着那标记好的宣纸,余光却在砚台间逡巡。纸上的布置,几番推敲后已然了熟于心,哪怕将眼前这宣纸烧毁,他也能记得分明。此刻勾动心神的,却只有案台对面的人。

    纤秀的手指握着墨锭,像是秋日里盛开的菊瓣,嫩白秀致。

    她此刻在想什么?谢珩猜不透。

    明明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也没什么深沉心机,在淮南时无忧无虑,笑容如朝阳映照湖波,能暖到人的心底里去,却居然如此能隐忍。那句傅、高两府陪葬的威胁,父皇跟他说了,谭氏不久前也同他转述了,偏偏只有她,藏在心里不肯说。

    “伽罗——”谢珩忽然开口。

    伽罗像是受惊,手颤了颤,才道:“殿下还有吩咐吗?”

    谢珩觑向她,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蒙了层雾气,眼神尚未回拢,想必方才在出神。

    他搁下狼毫,将她静静瞧了片刻,道:“父皇威胁你的那句话,为何不说?”

    这话问得实在突兀,令人措手不及,而跟前日重逢时恶狠狠的态度比起来,这声音近乎温柔。伽罗满心愕然,瞧着谢珩,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觉察出些许无奈的意味。

    “是怕我不会相信,还是怕我跟父皇因此生嫌隙?”他又问道。

    伽罗心里一颤。

    隐秘的小心思既然已被窥破,她稍加思索,没再掩藏,“殿下和皇上是父子,也是君臣。皇上对傅高两家恨入骨髓,会那样威胁,也算人之常情。殿下重任在肩,伽罗没必要说出这些话,平白让殿下烦心。”

    “所以你离开,就是为父皇的威胁?”

    伽罗默然,算是默认。

    “你害怕父皇盛怒下惩治你父亲和外祖母,我又难以护你周全,所以宁可瞒着我远走他乡,跟我再没有半点瓜葛?宁可让我生气失望,也不愿对我坦白实情?”谢珩目光幽深,见伽罗垂眸没有否认,沉郁的眼中稍露温柔,声音却颇冷凝,缓缓道:“伽罗,你真狠心。”

    低垂的眼睫微微颤抖,伽罗双手藏在袖中,没有答话。

    屋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旋即是战青的声音,“殿下,黄将军回来了。”

    谢珩闻言,下意识瞧向手边刚绘好的布兵图。山川地势,布兵排阵,杀伐之气扑面而来。他眉目间温柔收敛殆尽,向外道:“请进来。”旋即吩咐伽罗,“回去听你外祖母安排,不许擅作主张。”

    伽罗还在回味那句狠心的指责,强忍着胸口汹涌的热潮,垂眸颔首,行礼告退。

    转身向外,迎面进来个威猛粗豪的汉子走来,她甚至连行礼都忘了,茫然走出屋门。

    今日天晴,院里有冷风,唯有日头照在身上,才能带些许暖意。

    她来时孑然,去也孤身。那袭披风还在二层阁楼的屋中,她却不敢再去取,害怕往返之间碰到人泄露情绪,便快步走出紫荆阁,连战青叫她留步的声音也没听见。迎面吹来的风冰凉,没有披风罩着,稍觉瑟缩。她强咬牙关,未则一声,低头只顾走路,直至走远了,才伸手捂住嘴巴,逼回哽咽。

    是啊,她是狠心。

    在谢珩捧着满腔赤诚对她好的时候,狠心丢弃,伤人伤己。

    狠心得连她自己都齿寒。

    可天家威仪之下,她还有旁的选择吗?

    谢珩这回放她走,想必是心灰意冷。

    往后山长水远,会面无期,而朝堂凶险叵测,但愿他善自珍重,万勿有失。

    眼眶有温热溢出,被风吹得冰凉。伽罗仰头瞧着天际流云,硬生生将泪意逼回去。眼角潮热被风吹干,只留下冰凉的痕迹。她站了片刻,深吸了口气,就着朦胧目光分辨前路,脚步还没迈出,忽然顿住——

    十数步外是一间穿堂,正中间摆着紫檀云石大插屏。而在插屏之侧,杜鸿嘉沉默站立,不知站了多久。

062() 
隔了十数步的距离;伽罗瞧着许久未见的杜鸿嘉;愣了一瞬后;于悲伤中腾起些许欢喜。然而看清杜鸿嘉的神情时;伽罗的脚步却不由得迟疑——迥异于往常的朗然笑意;他英挺的眉目稍见沉闷;默然站在檀木屏风旁;瞧着她不言不语。

    这绝不是伽罗预料中的反应,仿佛对她心存芥蒂似的。

    可两人这一个月来没半点交集,他为何要生气?

    难道是他还没收到那封信?

    伽罗猛然醒悟;心里叹了口气,竭力驱走杂乱情绪,快步走上去;招呼道:“表哥!”

    她眼底因强忍泪水而憋出的红色尚未褪去;即便脸带些许笑意,依旧遮掩不去。没了披风护着;裙衫在冬日寒风里显得格外单薄;柔白的脸颊被冷风吹得泛红;就连鼻头都红了;整个人因畏冷而下意识的瑟缩;瞧着分外可怜。

    杜鸿嘉瞧着那双泛红的眼睛;所有质问的话都被堵在了胸口。

    他随手解下披风裹在伽罗肩头,神情稍缓,“刚才是在哭?”

    伽罗没否认;只笑了笑;抢先道:“我留的信,表哥还没收到吗?”

    “信?”杜鸿嘉一怔,右手在她肩头稍稍逗留,“什么信?”

    伽罗随手接过披风的黑色绸带,不自觉地退了半步,道:“是我离开东宫之前写的,里面除了报平安,还说了我的去向。不过怕殿下问及时表哥左右为难,所以安排人缓些天再送过去。”她在杜鸿嘉跟前坦荡,虽稍有愧疚,却也无妨,只觑着他一笑,道:“看来果真还没收到?”

    笑如夏花绽放,即便如含晨露,被朦胧雾气笼罩,依旧动人心神。

    杜鸿嘉这一个月来积攒的所有担忧、失落、气闷,尽数被这笑容化解,甚至连方才陡然看到她再度出现时的惊讶和责怪都消失无踪。

    他心里舒畅许多,暗笑自己太过小气,遂道:“重阳之后,我便奉命来了洛州办事,没再回过京城,跟家里也没通消息,看来是错过了。”说话间回身关上穿堂门扇,带伽罗躲在屏风后面,低声道:“好不容易走了,怎么又来这里?”

    “被岳姐姐他们发现了,总得跟殿下说清楚,否则纠缠不清,并无益处。”

    “然后呢,殿下怎么说?”

    “他准许我离开。”伽罗的语气竭力轻松,然而眼底殊无笑意。

    这回答着实叫杜鸿嘉意外。

    当日伽罗离开时他虽不在场,但能透过谢珩强压怒气的行事中,窥见他的不悦。况且从这半年多的君臣相处来看,谢珩既然肯冒险营救傅良绍,必然是放在心上,不像轻易放弃撒手的人——尤其伽罗不告而别,让谢珩费了许多人手去搜捕,他好不容易寻回,哪会轻易放走。

    心里固然疑惑,此刻却不是细谈的良机。

    杜鸿嘉扫一眼伽罗来处,看到远处有侍卫步履匆匆,似要出去办事,正往这边走。

    他亦有要事在身,到底不敢多耽搁,只问道:“住在哪里?”

    “石字街的易宅,就在附近。”伽罗俯身,将拖在地上的披风卷起,收在怀里。

    “好,办完事去找你。”杜鸿嘉匆匆说罢,开门放她离开,旋即退至穿堂后,寻个隐蔽的所在藏身——他是奉谢珩之命潜藏在雍城,方才也不是走正门进的白鹿馆,从僻静处按战青留的空隙进来,瞧见伽罗,才会现身。

    而今情势凶险,既然谢珩不叫他泄露行踪,他自然还得妥善隐蔽。

    伽罗走出没几步,便被侍卫赶上,说是奉战将军之命,怕她受寒,特来送披风。

    双手递上她的披风,瞧着那不知何处冒出来的男子披风时,眼神颇为古怪。

    伽罗谢过,不敢多逗留,出得白鹿馆,脚步匆匆。

    心底里的悲伤情绪被杜鸿嘉一搅扰,便淡了许多。她身量没法跟杜鸿嘉比,穿着那身披风,格外空荡惹人注意,只能尽力加快脚步,没空再去伤春悲秋。

    到得易宅门口,报上易铭的名头,门房便放她进去。

    易铭正在安排商队出行的事尚未归来,唯有谭氏和岚姑对坐在院里,听仆妇说伽罗归来,忍不住迎过去,在院门口撞见伽罗。

    谭氏脸上带些诧异,往伽罗身后瞧了瞧,没见有人跟着。

    伽罗猜到她的心思,不由莞尔,“不是逃出来的,也没有人跟着,外祖母放心。”因见谭氏的目光落在披风,又补充道:“路上碰见了杜家表哥,他办完事还会来访。外祖母,要不要跟门房说一声?”

    谭氏颔首,叫岚姑去打声招呼,旋即陪着伽罗入内。

    屋里还是离开时的样子,几乎没半点改变,伽罗脱了杜鸿嘉的披风,折叠整齐,见谭氏只瞧着她,便微微一笑,“外祖母瞧什么?我脸上雕了花吗?”

    “长得本来就是朵花,哪还需要再雕。太子殿下没再拦你?”

    “嗯。”伽罗垂首抚平披风,不去看谭氏的眼睛,只道:“应该是想通了,那天虽责怪我欺瞒他,后来连着忙了两天不见踪影,也没再计较。我说要离开,他也没阻拦。”

    她说得水波不惊,谭氏瞧着她,“就只是这样?”

    “不然还能怎样?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即便曾在淮南受过委屈,却也是龙章凤质,天之骄子。先前不告而别已是不敬,后来又苦苦瞒了他一个月,再没脾气的人,碰见这种事都该生气,何况他本就性情冷硬?他那样骄傲的人,自然不肯再吃闭门羹,自取其辱。”

    这样说着,心里竟又觉得酸涩起来。

    她确实太愧对谢珩,那样骄傲端贵的东宫太子,在朝堂沙场翻云覆雨,俾睨傲视,却为了她一退再退,最终还空手而归。

    若换了旁人,碰见她这样可恨的态度,恐怕早将她处死好几回了!

    谭氏瞧着她的神色,再度叹气。

    放在身边养了四年的外孙女,伽罗的性情,她比谁都清楚。那双眼睛里明明还泛红,整个人都颇低沉,却偏要藏起心事,只扯出个并不真心的笑容来免她担忧——愈发让人心疼。

    那袭披风被抚得没半点褶皱,伽罗却还在抚弄,显然是心不在焉。

    谭氏朝岚姑递个眼色,等屋里的人都出去了,踱步到她身边,稳稳扶着伽罗的肩膀,揽进怀里,“前晌的时候,其实太子殿下来过这里——”她声音一顿,看到伽罗愕然抬头,遂道:“他没告诉你?”

    “他当真来过?”伽罗却是反问,疑惑不解,“他来这里做什么?”

    “你的心事不肯对他说。他来此处,还能为何?”谭氏温和的声音里尽是无奈,携着她慢慢往内室走,“先前我还不知道,原来他竟如此诚心。”

    伽罗垂眸,揪着衣带,“他说了什么?”

    “他来问事情的经过缘由,问你究竟为何决意离开。”

    “外祖母都告诉他了?”

    “说得透彻明白。”谭氏抚着伽罗肩膀,眼底藏有笑意,“太子殿下毕竟也才二十岁,怕是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拿着你没办法,就只能来这儿探问内情——这于他那样的身份,实在是艰难的事。他肯来,必是将你好生放在了心上,这一点,连我都没想到。”

    这着实出乎伽罗所料。

    以谢珩的性情,向来骄矜端贵,在满朝文武跟前都未必肯给多少好脸色,却能在吃过闭门羹后不久,屈尊来访外祖母,还是为了她的这些小事,实在让人意外。

    难怪他今日态度陡然折转,却原来是早有线报。

    她坐到桌边,见碟中有新送来的鲜橙,随后取了银刀破开,问道:“然后呢?”

    “太子殿下说,如今雍城情势危急,你又顾虑太多,他分不出太多精力在这件事上,等出了雍城,危机稍解,再跟你细论此事。”

    所以谢珩今日放她出白鹿馆,并不是撒手的意思?

    伽罗微愕。

    谭氏却叹了口气,“从前我只是听你说他的事情,以为他心意有限,所以你执意要斩断往来,我虽遗憾,也未力劝。从这回的事来看,太子待你的心,比我所想的要诚挚许多。而你自出了东宫,非但不见欢喜,反而郁郁寡欢。伽罗,良人难得,一旦错过,便是终身之憾。”

    “我知道,但是”

    “你那些顾虑,我早就说过,并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我和你父亲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蝼蚁,总能有法子自保,你不必顾虑。而太子殿下,也未必如你所想的那样轻易动摇退缩。”谭氏温声打断,握住她的手,“这两天你且静下心来想想,若没有皇上那句威胁,你是否愿意回到东宫去。认清了心里的想法,回头见着太子,才能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细谈,明白吗?”

    伽罗默然。

    比起重阳时,经过月余别理,她也渐渐领会了这场别离背后的含义。

    也渐渐明白,终身错过的遗憾,恐怕比她所预想的沉重许多。

    今日步出白鹿馆时的心情,着实比重阳那日与谢珩擦肩而过时,难受了太多太多。

    这些都是她在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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