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步出白鹿馆时的心情,着实比重阳那日与谢珩擦肩而过时,难受了太多太多。
这些都是她在做决定之初完全没有料到的。
谭氏又道:“殿下虽行事霸道,却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倘若你真的已对他无意,不情愿再回京城,他自然不会苛求。你先想清楚,再跟他谈明白,后面的路如何走,届时自然能看明白,千万别钻牛角尖。”
伽罗沉默许久,才缓缓点头。
倘若没了那层顾虑,她愿意回东宫吗?
当然是愿意的。
她最初抗拒谢珩,便是顾虑着端拱帝的态度。直至端拱帝威胁过后,那层顾虑便成了包袱,重重压在肩头,让她不敢向前,步步后退。
倘若抛开端拱帝,关乎东宫的记忆在此时想来,仿佛沾了少许蜜糖。不提谢珩陪她看过的流萤灯火和诸般景致,单是逗弄阿白时回头瞧见的他的眼神,回味起来也足以让人沉溺。所有的惊慌、悸动与欢喜都印刻在脑海,甚至连谢珩最初的冷厉眼神,在月余分别后回想起来都让人眷恋。
那些东西当时不觉得怎样,此时回想,却让人觉得弥足珍贵。
这样想着,仿佛肩上的重负果真卸去,能令她稍稍喘气。
甘甜的橙汁顺着喉咙入腹,伽罗趴在桌上,半晌,眉间犹豫渐去,唇角微微勾动。
*
杜鸿嘉如约造访时,已是深夜。
他还是白日里的劲装,只是在外头罩了件黑色的外裳,夜色下走来,若非有甬道旁灯笼映照,几乎难以辨认。
到得厅中,他先给谭氏问安,说在外面诸事不便,深夜叨扰,且请恕罪。
谭氏笑着招呼,亲自沏茶,将桌上蜜饯糕点摆到杜鸿嘉的面前,说先前在东宫时,多蒙他照拂,只是走得仓促,未及道别,是伽罗有其难处,叫杜鸿嘉别放在心上。
杜鸿嘉笑着说老夫人客气,又问伽罗这一个月里的经历。
末了,才不甚确信地问伽罗,“殿下当真愿意放你走?”
伽罗原本是确信的,经谭氏那番话,却不敢笃定了,只道:“应当愿意,不过还没松口。”
杜鸿嘉沉吟片刻,没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道:“白日里匆忙,未及细问,那封信我没见到,也不知你的打算。洛州近来很不安稳,倘若殿下松口,你和老夫人打算去哪里?”
“去西胡。”伽罗给他添上热茶,“外祖母在那边还有旧友,可以照顾我们。”
——虽然是否决然离去还是两说,但倘若决定离开,她想去西胡,这事毋庸置疑,她也没打算瞒着杜鸿嘉。
旁边谭氏瞧着时辰到了,自去里头吃养生的丸药。
杜鸿嘉起身送她,又皱眉道:“为何去西胡?”
他对谭氏的底细知之甚少,更不知道伽罗那位叫做戎楼的外祖父,稍加思索,便道:“西胡路途遥远,风土人情与大夏迥异,怕是你不会习惯。其实——”
“其实什么?”伽罗手底下剥栗子,不由抬头。
“若是为了避开太子,其实不必走得太远。即便不愿待在京城,总也有安身之处。”
“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伽罗的语气云淡风轻,见杜鸿嘉忧虑皱眉,便报以笑意,“表哥也不必担忧,我这只是权宜之计,未必会长住在西胡。往后若有时机,兴许还会回来。”
“会回来吗?”
“当然!”伽罗忽然想起旧事,随口笑道:“我还跟二姐约定过,等表哥有了小侄子,还要一道去贺喜呢。哪能长居西胡不回来。”
——那还是幼时的玩笑话。
杜鸿嘉从小是有婚约的,彼时杜季辅还居于侍郎之位,在京城算是个不小的官员。杜鸿嘉十岁那年,杜季辅便与相交甚好的同窗立了儿女婚约。
伽罗在京城的时候,也曾见过那位姑娘,温柔腼腆,甚可人意。
那会儿年幼无忌,表兄妹闹腾得厉害了,也曾这般打趣过。
后来杜季辅被贬为侍郎,那位同窗却步步高升,外放做了大员,没两年,忽然退了亲事,将女儿送进宫里,给永安帝做了后宫。
杜季辅由此割袍断义,再未跟那位同窗往来。
等永安帝御驾亲征时,那位同窗还曾随驾在侧,被北凉人捉到了石头城。而那位腼腆的姑娘,则同太上皇的其他妃妾一起被端拱帝安置在冷清的北宫,困在狭窄逼仄的四方宫墙之内。
杜鸿嘉想必是受此影响,即便年已十八,却还未再提婚事,只一心扑在朝堂上。
而今被伽罗陡然提及旧事,杜鸿嘉只笑了笑,举杯喝茶。目光觑向伽罗,烛火之下丽色无双,纤秀的手指染了些许软糯的栗子,她却仿佛乐此不疲,剥得很认真。
这样的场景令人眷恋。
哪怕诸多顾虑下,他不敢像谢珩那般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却也不想放任伽罗远走,从此两地相隔,相会无期。
更何况,心底里依旧不甘心地残存一丝希望。
杜鸿嘉品尝她剥的栗子,忍不住又道:“舅舅在虎阳关养伤许久,如今应该启程南下了。他回到京城,必定要去我那里探望,更会挂心你的处境。我从军时曾在丹州置过宅子,跟当地一位都尉交情很好,舅舅也曾在那里为官,人情更熟。不如你暂且住在那里,待风头过去,我再接你回京?”
伽罗翘着唇角一笑,“父亲也许会乐意让我去西胡。”
“丹州更方便照应,将来要回京城”杜鸿嘉还欲劝说,却被伽罗笑着打断——
“咱们只是说倘若,具体如何,未必不会有变数,表哥且省省苦口婆心。这栗子很好吃,表哥近来劳苦,多吃些补补力气!”她又递了几枚过去,目光清亮,半是疑惑,半是打趣,“放心,等定下去处,第一个告诉表哥。”
“也好。”杜鸿嘉颔首,“若殿下不肯放,我会设法安排。”
“洛州这般情势,表哥可千万不能分心!”伽罗正色,将半碟栗子夺回来,好叫他听到心里去,“殿下不管如何安排,总不会伤我性命。但对付那位宋敬玄,却是要真刀真枪的较量。我这儿暂且是小事,那边是万万马虎不得,得把浑身精力都用过去!”
严肃的神情,认真的语气,恍如四五年前在京城傅府时模样。
彼时他闯祸顽劣,她劝他时,也是这般神态。
她一直都拿他当哥哥,亲近信赖,这些年一直如此。
杜鸿嘉对着她的目光,终究没再说多余的话。
*
三日之后,易铭的商队建成,结队启程。
伽罗虽未出门,到底临近州府衙署,该知道的消息,还是半点不落的收到了耳中。
太子驾临的消息早已传遍雍城,据说他抵达雍城没两天,便以御史参奏都督府别驾徐昂贪贿弄权、皇上下令彻查为由,摘了徐昂的官帽,而后借着体察民情、查办匪类的时机,查徐昂的事。
据说两日之前,太子就与随行的大将军黄彦博率卫队出城,巡查洛州各处折冲府,其中盯得最紧的,就是徐昂曾担任都尉的安定折冲府。
伽罗得知消息,不由为谢珩捏了把汗——
易铭往来各处经商,于各处官场的情形知之颇多。这位徐昂是宋敬玄一手提拔起来的,不止自身官居高位,曾经手底下的那些弟兄,也被他变着法儿地安插在洛州各处的折冲府中,各自居于要职。这在洛州地界的官员富商之间,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而今谢珩要动徐昂,便是明明白白的要斩断宋敬玄的臂膀。
再往深一点,便是要削宋敬玄掌控多年的洛州军权了。
而宋敬玄仗着永安帝的纵容和贵妃的助力,雄霸洛州一带多年,自然不愿放手。
这是场你死我活的硬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是以此时,整个雍城的氛围比来时紧张了数倍,州府衙署一带,更是以为太子护驾为名,防卫戒备森严,其中多半却还是宋敬玄布置下的兵力。
伽罗坐在马车中,随同商队出了石字街,瞧见白鹿馆紧闭的门扇。
谢珩和黄彦博都巡查在外,门口值守的侍卫早已撤去,里头不知是否还留有旁人。若果真留了人,那几乎无异于宋敬玄手里的人质,哪怕是高手,宋敬玄鱼死网破时派兵闯进去,也必定都难逃命。
这样的形势令人悬心,甚至比上回云中城议和时更为凶险。
到得城门口,老兵的搜查都比平常严格许多,哪怕跟易铭身边的管事惯熟,也一丝不苟地奉命搜查,将几车丝绸货物和马车内的女眷都瞧了一遍,才肯放行。
十月底的天气,郊外已是满目肃杀。
伽罗挑起车厢侧的帘子一角,触目所及,皆是道旁光秃秃的树木和远近的灰土色山峦。官道延伸向远处,一直往西行,是奚县的方向,那是外祖母选定的路,据说在如今的紧张形势下,相对安稳一些。
而在数百里之外,谢珩身后唯有二十余骑跟从,也正驰往奚县方向。
063()
谢珩自从放走伽罗后;几乎没怎么休息。最初两天都是清晨出门;踏月而归;后来跟黄彦博一道出了雍城;巡查各折冲府;更是奔忙不止。
在来洛州之前;他已掌握了徐昂的许多罪证;这回亲至,罪证连番抛出,宋敬玄和徐昂均措手不及。谢珩位居东宫;又得了端拱帝便宜行事的命令,当即夺了徐昂的别驾之职,要将他拿回京城审问。
官职被夺的当日;徐昂便消失无踪。
雍城是宋敬玄的地盘;虽有李凤麟这个刺史在,城池防卫、街上巡逻;一应兵马调度;宋敬玄都已握在手中。他要放跑徐昂;着实轻而易举。
谢珩当即大怒;下令各处缉拿;旋即以巡查折冲府为名出了雍城;暂时避敌锋芒。
徐昂的出逃在他意料之中,在雍城时,身处虎穴;他并未擅动;出了雍城便少些顾忌,由黄彦博依旧以巡查为名,往最要紧的几处折冲府去布置,引走宋敬玄的注意,他却暗中带了杜鸿嘉、战青等人和五十名侍卫随行,按照盯着徐昂的眼线报来的消息,飞速赶往檀城——徐昂的藏身之处。
徐昂被打得措手不及,被围攻上去的侍卫捉走。
随即,谢珩带人强闯出徐昂住处,甩开追兵,迅速驰离檀城。
徐昂是宋敬玄的心腹,不止帮宋敬玄办事,深知宋敬玄的底细,也是洛州许多折冲都尉的榜样,于宋敬玄而言至关重要。他落入谢珩手中,随同徐昂逃窜的副手虽不敢擅自调兵,却当即招呼所谓流匪,沿途围追堵截。
几番交手,都有侍卫负伤落队,或以身作幌,引走追兵。
到此时,身边就只有杜鸿嘉、战青、曹典和十八名侍卫跟随。
昼夜疾驰,拼力闯出层层堵截,又得时刻提防被宋敬玄的人盯上,此刻已是疲惫之极。谢珩瞧着眼前黑黢黢的山谷,勒马在谷口,向身侧汉子道:“这是哪里?”
“野狼沟。”汉子当即回答。
这是杜鸿嘉费了许多力气找到的当地一位镖师,姓刘,在洛州地界行走多年,人情地形都是惯熟。最难得的是性情耿直,十分可靠。这回谢珩去捉徐昂时特地带上他,为的就是借他认路选道的本事,避开宋敬玄的人,逃出重围。途中数次遇袭,都是他仗着对当地流匪、驻兵及地形的了解,才得以顺利逃脱。
此刻,站在野狼沟谷口,刘镖师神色凝重。
“殿下若要去柘林,横穿这条野狼沟是最近的路,但这也是附近唯一的路。”乌云遮月,寒风卷地,他在黑暗中,只能看到谢珩的魁伟侧影,“这一带都是山,里头的路十分险峻,白日里走路尚且要打点十万分的小心,夜里更不能赶路,所以晚上赶路的客人,都只能从这里走。所以此处,也是土匪山贼门最爱埋伏的地方,稍有不慎,就得落在他们手里。”
谢珩握紧缰绳,单手紧握铁扇,闻言皱眉。
“若去柘林,最近的路有多远?”
“若是白日,咱们还能走山路,不会耽误太久。但今晚天暗,只能走大道,除了这条,便得往西跑四十里。那条路绕着山走,比这条捷径又多几十里,过了山,还得往回绕,才能到柘林。”
黑黢黢的山口,枯黄的茅草随风,有夜枭声声传来。
谢珩立于马背,神色凝重,沉吟不语。
他去捉徐昂时,因黄彦博那边需要人手,又不愿打草惊蛇,所以只挑了五十精锐随行。逃出檀城之后,估算着黄彦博的事该办完了,便派人递消息过去,要他派人手来接应,碰头的地点便是柘林,连同途中要走的路,也都大略约定了。
那边若有人来接应,必定会选这条最省时的捷径。
洛州偌大的地界,大半都是宋敬玄的势力,唯有柘林那位都尉明事,地势也好,可供他安身谋事。穿过野狼沟再走几十里,便入柘林地界。
而此刻谢珩的身后,是紧追而来的流匪,想必已经不远。
那些人名为流匪,却是宋敬玄豢养起来,供他驱遣的虎狼——因朝廷明令,调兵五十人以上需有兵部文书,私自调兵乃是重罪。宋敬玄纵然仗势骄矜,到底不敢碰这霉头,难以调动军中人手,便养起这些流匪,里头或是退伍的老兵,或是剿的匪类,各成山寨宗派,平常自有营生,等宋敬玄需办事的时候,便奉命出动,狠赚银钱。
这回谢珩突袭前来,明摆着是要夺走军权,鱼死网破的事情,宋敬玄没了顾忌,在徐昂逃走时,便已传令各处,应机而动,听从调遣。
谢珩沿途所遇的堵截,都是这些人,一波波攒起来,分数路追过来,足有三四百之数。
昼夜疾驰,数番争战,谢珩与众侍卫纵是铁铸的身子,也都疲累了。
倘若再绕路,未必还能撑过途中堵截,所以此刻,他必须走这条野狼沟。
而宋敬玄的人,八成也会在这里设埋伏——这野狼沟的地势,实在是天然的伏击胜地。
前狼后虎,没有旁的路,就只能硬着头皮闯过去。
谢珩眸色深沉,脸上冷凝如铁,回身瞧着背后大多筋疲力尽的侍卫,沉声道:“谷中多半设有埋伏,却也是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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