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神武军这个异数中的异数才会对李唐皇室的威权少了一些本能上的畏惧。
崔胤本是不想在这种狼狈的情况下暴露身份,但苦于跟随自己的数十死士,还有希尔凡城内苟延残喘的葛宏业,思及之共同与其经历了生死之战的袍泽们,他便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向秦晋求助。
见到秦晋,已经是掌灯时分,战场的大雨也渐渐转为中雨,可淅淅沥沥的却丝毫不见停止的势头。
军帐内生着一盆炭火,上面坐着铜壶,壶嘴处咝咝的冒着热气。
又湿又冷的崔胤下意识的向炭火盆靠近了一些。
这西域的天气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明明在盛夏,可一场大雨就能让整个一片地域变得和深秋一般。
“崔兄何时到了战场的?快快,到这里来烤烤火,喝完热汤……”
秦晋的热情让崔胤有种想哭的冲动,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短短的一天时间里经历了什么,从生到死,再由死到生,和两世为人别无二致,此时身在暖意融融的军帐内,此前一直被紧张所压制的各种复杂情绪才在瞬间喷涌出来。
再想起那些已经长眠在湿冷泥水中的袍泽们,崔胤通红的眼眶内终于有大颗大颗的热泪洒落。
秦晋见状还以为叶尔凡城已经陷落于大食人之手,毕竟这种小城是根本抵挡不住大军奋力一击的。也许崔胤就是在城破的战乱中匆忙逃出来的。
可脱险以后哭鼻子,却让秦晋有点大跌眼镜。
此时的好男儿都以驰骋疆场,杀贼立功为荣,似这般小女儿状可实在是丢人呢!
不过,秦晋并没有因此而表现出轻视,事实上,他也不会轻视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能够在大食军的重围中全须全尾的逃出来,就已经很不简单了,足以证明此人并非庸人。
唯独让秦晋觉得可惜的是,没有见到葛宏业,可惜了这个智勇双全的好苗子了。
叶尔凡从绝对安全的后方突然变成了前线,这里面有秦晋估计不足的地方,但他早就是见惯了生死的人,不会像崔胤一样哭鼻子。
喝下一碗热汤以后,觉得肚腹中一团火热,流失的气力也在一点点的回到身体中,崔胤才回忆起了日间残酷的战场。
听了崔胤的讲述,秦晋也在不觉间睁大了眼睛,想不到区区数百人居然在今日的战场上吸引了数千大锐。
而正是自己亲领前锋营抵达了战场,才间接的救了这些英勇无畏的大唐将士们。
不,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并没有得救,都死在了获救的前夕。
这就是战争的残酷之处,开疆拓土的热血永远都是掩藏在累累尸骨的地基上盖起来的高楼大厦。
崔胤的内心至此依旧不能平静,惋惜着那些战死疆场的大好男儿们。秦晋虽然领兵多年,却甚少有此感慨。
“崔兄今日经历大生打死,是秦某思虑不周……”
“不不不,丞相不要如此说,崔胤三生有幸能与这如许多的大唐好男儿共历生死!”
这并非崔胤客套的场面话,而是实实在在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如果没有今日的生死之战,他还以为所有的上阵杀敌和建功立业都是金戈铁马的热血沸腾呢!
也正是今日的经历彻底改变了他的观念,以至于影响到其为官数十年的行为准则。
“请丞相派兵去救救葛将军吧!”
崔胤又把葛宏业此时的处境着重讲述了一遍。听罢,秦晋反而放心下来,便笑着安危道:
“放心吧,葛将军已经不会有危险了,只要前锋营尚在坚持,大食人就不会吃力不讨好的去攻击希尔凡城。”
秦晋只没想到,这个崔胤比自己想象中勇敢太多了,居然在脱险之后,又肯冒着生命危险回到战场上去抢回战死袍泽的遗体。
这当然与神武军的规矩大相径庭,可秦晋依旧佩服崔胤,由此又对他的印象再一次有了改观。
似今日对一个人的印象在短短时间内有了数度变化,还是头一遭。秦晋重新仔细的审视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崔胤,竟觉得像捡到宝了。
这是个有担当,又有勇有谋的人,放在地方上可以为一方长官,领兵也可以为一路主将。
神武军在西域尤其缺此类人。
原本秦晋只想千金市马骨一样的对崔胤这个世家子弟代表重用一番,现在看来,千金市马骨诚然有必要,更要人尽其才。
军帐外的雨声逐渐又转大,是从推开门,端来了一盆热气腾腾的炖羊头,又拎起炭火盆上的铜壶,将装满了羊肉的铜盆直接坐在通红的火炭上。
一时间,军帐内肉香四溢,崔胤禁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
秦晋起身拿起了大碗,用银质小刀将一块羊肉挑进了碗中,递在崔胤面前。
第一千三百一十二章:天公偏作美()
这一夜,崔胤睡得死沉死沉,甚至连梦都没做一个,睁开眼睛时天刚蒙蒙亮,只听得军帐外传来阵阵吆喝声,不,是嘹亮的号子。
顿时,崔胤精神了,猛的从军榻上跳起来,草草穿好衣甲,出得军帐,却见到处都是雾蒙蒙的一片,能见度极低。
号子就是在雾气中传过来的,崔胤跌跌撞撞疾走了十几步,正撞见一队步卒排着齐整的队形,向前踢着脚步,每一步都踢得铿锵有力。
这就是神武军最精锐的战士,也是崔胤第一次见到,他向往了许久的神武军,终于完完全全的展现在眼前了。
“使者,丞相有请!”
直到身后传来了呼唤声,崔胤才从震惊和神往中醒了过来。
他是个极富幻想的人,昨天的血战将此前二十年的没好幻想撕得粉碎,战争绝不仅仅是金戈铁马的热血沸腾,还有生离死别与长眠不醒的英魂。
一将功成万骨枯,哪一个又愿意做那累累枯骨的其中之一呢?
可再不愿意又如何呢?世事不会因为每个人的愿望而改变的。
“使者快随小人去吧,丞相一会要召开军事会议,请使者列席呢,晚了,小人便要受到责罚的!”
崔胤点了下头,快步跟着那人去了。
神武军的军事会议有些与众不同,大大小小的军将们围坐在一起,就像拉家常一样议论着战场上的形势,好像现在并不是在和大食人进行生死大战。
崔胤来的晚了,秦晋威严的目光扫过来时,他甚至觉得有点心虚,下意识的低下了头,毕竟军事会议迟到可有贻误军机的嫌疑,如果是军中之人,就算挨了军棍也是常见。
“崔兄请入座吧,昨夜睡得可好?”
不过,秦晋并没有因此而斥责,反而好言询问,弄的崔胤很是不好意,答道:
“睡得好,折腾了一天一夜,从鬼门关里回来,还能睡在榻上,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他的话中有些萧索和落寞之意,秦晋的眼神中流露出意料之中的味道。
第一次上战场的人都会被战斗的血腥所刺激,因而有些心理波动也不稀奇,只要其人心志够坚硬,总会挺过去的。
崔胤虽然勇敢,却也必须有此经历。
所以,就算崔胤有志于加入神武军,尚在被考察阶段,秦晋也不会轻率的对其进行责备。
今天的军事会议算是日常会议,总结了昨天的战斗情况,杀敌的数量与自家伤亡数量。
由于突然而来的暴雨,杀敌的具体数量不明,自家的伤亡情况也不乐观,幸运的也是这场暴雨,使得他们避免了更大规模的伤亡。
“这狗娘养的大雨再下个一日半日,等到炮营一到,轰的他们都滚回老家去!”
一名比较粗鲁的军将大声说道。另一个白面长须的却提出了反对意见。
“大雨连绵,*难免受潮,到时候大炮都是哑弹,清虚牛鼻子的炮营比烧火营还不如呢!”
此言一出,众人哄堂大笑,好似这些危机都只是玩笑而已。
看得崔胤有些发愣。
众所周知,清虚子组建炮营之初,谁都不愿意去,最终只能从老弱病残里挑选相对合适的人手,因此只要大炮不响,他们的战斗力可能还真不如专职做饭的烧火营。
早些时候,炮营一直是神武军各营嘲弄的对象,可直到这次西征,炮营屡建奇功,尤其是那些老弱病残之兵居然敢在步兵军阵之前列炮阵,冒着巨大的风险替步兵啃第一口最难啃的骨头。
久而久之,人们再提起炮营,言谈中就多了许多分量,只是这个调侃的习惯一时间也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说笑归说笑,落眼在当下,他们必须解决前锋营的危机。
大雾随时都可能停,一旦天光放晴,大食人缓过神来,前锋营必然不是敌手。
但他们是幸运的,也是胆大的,纵使在这般情况,仍旧有人提议,趁着雾气袭击大食人的营地。
对此,秦晋予以否定。
也有人建议前锋营后撤十里,留下空营故布疑阵,以此避免招致大食人的攻击和报复,以至于难有招架之功。
不等秦晋反对,已经有几个人先一步提出了反对意见。
他们认为,如果前锋营后撤,虽然更加安全,可必然会对军心士气造成影响,同时也等于大食人自家的真正兵力。
以少打多,打的就是攻心战,秦晋当然不指望着以少胜多,只要他们坚持到大队人马抵达就足够了。
现在有大雾助阵,他相信坚持两日应当不是问题,只要两日时间一到,主力人马陆续赶到,这场大战才算是正式开始。
大雾的另一头,马赫迪坐在火炉子旁,火光将他的脸映得通红,昨日之战本来已经渐渐有了得胜的迹象,却被一场大雨浇熄了所有的可能。
不,是一场暴雨!
这场暴雨在呼罗珊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以至于军中开始出现谣言,称唐人有天神庇护,因此才会在出于劣势时,出现一场暴雨,替他们解围。
对于传谣的人,马赫迪一点都不客气,直接抓起来送上绞刑架,绞断他们的脖子。
杀了几个人以后,谣言渐渐平息,可事情却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昨天的暴雨之后是今天的大雾,这种鬼天气根本就无法进行作战。
马赫迪一面咒骂着鬼天气,一面吃着刚刚烤好的羊肉。
他是个惯于享受生活的人,虽然领兵多年,这个习惯却很难改掉。
这时,有人声称抓到了奸细,马赫迪深知唐人狡猾,认为可能是唐人的奸计,便干脆的下令把那些奸细统统绞死。
很快,十几具僵硬的尸体挂在杆子上东摇西荡。
由于雾气的缘故,知道今日绞死了十几个奸细的人并不多,仅限于马赫迪的大本营。
做不过,这些人的身体还没凉透,便又有奸细送上门来。
马赫迪登时觉得奇怪,便想先见一面再绞死他们也不迟。
看看唐人究竟耍什么鬼把戏,竟然有如许多的人不怕死,敢于来送死!
第一千三百一十三章:莫名的使者()
来见马赫迪的人确实是唐人,但他们的言谈却让马赫迪心下更加狐疑。
这些人自称是唐朝丞相秦晋的反对者,他们的主人是当今唐朝皇帝的太子,只是因为战乱流落在西方。如果他们双方能够联手推翻权臣秦晋,甚至可以将安西四镇都割让给大食。
换言之,除了现有的呼罗珊,大食可以得到河中、吐火罗以及唐朝新近征服的天竺国。
交换条件不可谓不丰厚,但马赫迪却更加怀疑这些人的身份。
而且,他们虽然自称唐朝太子的追随者,可谁又知道这些人的真实实力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自己果真肯于为对方火中取栗,事成之后这些人又反悔了,难道当真还要像优素福一样,带兵到遥远的东方去吗?
不!大食的首选征服目标永远都在西方的罗马帝国,可不是什么不着边际的唐。
有了此种想法以后,马赫迪便有意狮子大开口。
“除了割让安西四镇,以及葱岭以西以南的土地以外,贵主人若当真夺回属于他的皇位,还要奉我大食哈里发为宗主,不知贵使能否替贵主人做主呢?”
为首的使者面不改色,毫不犹豫的答道:
“这个世界历来是强者为尊,为王。如果王子殿下能够助家主打败秦晋,就算不能顺利夺回帝位,同样可奉王子殿下为宗主!”
这番话在马赫迪的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什么叫不能顺利夺回帝位?难道,如此处心积虑的,不是为了帝位吗?
思忖了一阵,马赫迪哼了一声。
“贵主人如果不能成为唐朝之主,我要这仆人又有何用呢?”
那使者依旧面不改色,从容答道:
“家主所虑者,江山为贼人所窃,若朝廷能重新回到李氏子手中,就算不能以太子之位继承大统又有何妨呢?难道王子殿下此时不是急于解决掉秦晋这个*烦吗?”
闻言,马赫迪有种被人窥破心思的愠怒,但还是强行压了下去,否则可真是不打自招了。
停顿了一下,马赫迪哈哈大笑。
“谁说秦晋是个*烦了?神武军劳师远征,我只须拖延下去,不与之决战,这些人早晚都会不战自溃!”
对方也是针锋相对。
“既然如此,王子殿下又因何冒险以主力袭击神武军的后方呢?”
这时,马赫迪身边的一名武官大怒斥道:
“王子殿下的用兵方略,何须向你这蠢驴交代?再这么不逊,小心你们的脖子,外面的绞索可刚刚绞死了十几个唐人!”
一番威胁,马赫迪主意观察,这一行的唐人里,有的面显忧惧之色,有人仍旧如常。
一直与马赫迪针锋相对的人就属于后者。
马赫迪可不是一个时时刻刻都喜欢彰显自己度量的人,被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子屡次挑战威信,他的忍耐能力已经到了极致。
如果这个时候,对方还自顾自的表现,那么,他也只能将刚刚吊死十几个唐人的绞索搭在这些人的脖颈上。
岂料,对方竟好像窥知了马赫迪的心思一般,竟然俯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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