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苏晋缓缓从那檀木的太师椅上站起身来,姿态从容而不迫,一身超品官服穿在身上,却似是他的附庸一般,只那端正立在朝堂上的姿势,便带起了这三朝元老的气度,“臣以为,现在便谈陇西括隐,确实操之过急。雍州括隐不过将将拉起了大幕,不妨待水落石出后,再谈其他州府。括隐一事,攸关国体,无论事涉哪地,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国之大事,臣请陛下慎之,以待徐徐图之,不求速成,唯求不败。”
苏晋这话说的可谓是滴水不漏,一言一语之中,皆不涉对纳兰瑞今日行止的评议,可听在耳中的人,又无人不知,他是何意思。
苏晋那张十数年如一日谨严而庄重的脸上,神色依旧平和,可是,从眼角眉梢到那官服的衣摆,都满满地写着,不认同三个字。可却偏又给足了纳兰瑞脸面,半点都不曾公然忤逆于他。
而群臣,都几乎笃定,苏晋既然开口阻止,纳兰瑞想必自然不会坚持这陇西即刻括隐。这些年来,年岁渐长的苏晋,几乎在朝堂上一言不发,可相反,他的影响,却又是日渐增长。虽是沉默寡言,却从来都是一言万钧。
太上皇二十年积威,尚且不曾驳过苏晋的面子,那这初登大宝的新皇,又怎能下了这三朝老臣的脸面?
就在群臣,都瞧着殿中的苏晋之时,纳兰瑞那一双眼睛,却是缓缓落在仍是端坐在另一边的玄昂身上。
“陛下,臣有一言。”大殿上的沉默,持续了几盏茶的时间,玄昂终是缓缓起身打破这一殿的静寂,“陇西括隐既然势在必行,那又何谈早些或是晚些?诚如安国公所言,今时今日,大动作实在不可妄动,可若是仅仅进行土地的编制或是了解情况,未必不能。正因情形复杂,早做准备才犹有必要。而这,并不算是轻举妄动,也谈不上动摇国本。”
“臣思前想后,倒是觉得萧侍郎说的没错,这括隐官,再没有人,比太府大人合衬了。”
玄昂这话说完,便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萧文渊亦是缓缓退回队伍之中。苏峻的目光,却是不住地在玄昂与苏晋身上来回逡巡,最后又落回脚尖。
“国公所言,甚有道理。”纳兰瑞微微眯起眼睛,唇边露出个笑容来,却是不再说话。
苏晋是安国公,玄昂是宁国公,这一句国公所言,又到底是哪个国公?苏峻唇边却是隐隐露出个苦笑,陛下这一句,真是滑不溜手。
而站在这两位国公身后半个位置的谢眺,却是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地里,只求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夹在这两个国公的威势之间,纳兰瑞那双淡的没有意思感情的眼,又轻飘飘地落在身上,谢眺只觉着,这不上不下的滋味,实在是比死了还叫人难过。
似是瞧够了底下的情形,纳兰瑞才露出个有些诡异的微笑,缓缓道。
“张淇为高阳郡守,以太府谢眺为钦差,即日往陇西,为括隐官。职责吗,便是如宁国公所言,做些准备,查探情形便可。”
“今日早朝,拖得这样长,也不留你们了,退朝。”
纳兰瑞说完这话,便径直站起身来,沿着往后头的通道,便走下了御座,那明黄色身影,虽是步履仍旧沉稳,却转瞬就消失在群臣眼前。
那架势不像是落荒而逃,可又分明带点不想争辩避其锋芒的意味。
于是便只剩下群臣在这殿中面面相觑,却又不约而同地将眼光投向大殿中央的两位国公和那位被点了名的谢眺大人。
“安国公慢走。”玄昂唇边露出个微笑,欠了欠身。
苏晋的目光从他脸上划过,亦是露出个神色难明的微笑,道:“宁国公既然深思熟虑,想必后头也有成算。那我,便要仔细瞧瞧了。”
“哪里?安国公是国之柱石,我在您面前,不过班门弄斧。”玄昂摇了摇头,却见的苏晋唇边一直挂着那方才的笑容,径直便从他身前走过,玄昂倒也不恼,仍是用刚才的语气,转向谢眺,道,“倒是谢大人,身担重任,辛苦了。”
“微臣,微臣为君分忧……”
“谢大人所言极是,正是如此。”未待谢眺将话说完,玄昂便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后头话语,可未待这谢眺有所反应,玄昂却也扬长而去。
可苏峻,却是不知何时,走到了萧文渊的面前。
未待苏峻开口,萧文渊便笑着道:“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那又何必宣之于口。人人皆有不可背弃之人,我不过是,忠君之事罢了。”
苏峻听了他这话,倒是低低笑出声来,一张有些阴沉的脸,此刻因笑意而十分生动,那属于苏家的眉眼,亦是忽而显出如铸的俊美:“只是不知道,谁啊,才真正可怜些。”
“不论是谁,总有个人,最可怜。”萧文渊亦是低低一笑,缓缓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醉翁之意()
苏峻出宫的时候,见得苏家的下人等在宫门,牵着的马车,却不是今晨那一辆。
靠在车辕上的小厮,瞧见苏峻出来,便忙不迭地迎上前来,道:“大少爷,可回府?”
“老爷子呢?”
“国公爷先回去了,管家吩咐小的,在这等您。”
“既如此,那便也回府了。”苏峻眼中一道精光闪过,却是很快地垂下眼帘,直接自个打帘儿,坐进了马车里头。
安国公府里,苏晋才一回府,换下了官服,便挥退一众服侍的下人,独自一人坐在这书房院子里头,一张脸上,少有的出现了,近乎于惆怅的情绪。
从书房开着的窗子望出去,庭院里的太湖石,都是价比黄金,特意装点在这院中。这随意的一块石头,便能买下京中繁华地段的三进院落。
苏晋瞧着眼前的太湖石,脸上却是露出个苦笑。
这安国公府的繁华,自他出生的那一日起,便是如此。即便中年丧妻,后来有为苏胤伤透了脑筋,这安国公府的繁华,都被他一日复一日的守着,无论沉积或是再起,都未曾折损,这府邸的荣光。
若说他这一生,对不住的人,已是多得数不胜数,可其中唯有一人,叫他觉着愧疚难平,此身难赎。
他唯一的女儿,苏阮。
苏阮三岁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块太湖石。那时,因着对她姨娘的几分宠爱和这唯一的女儿的乖巧,他亦曾将这小女儿抱于膝上,亦不避讳,叫她在这书房之中玩耍。
后来,她姨娘越发的张狂,将正头夫人亦不瞧在眼里,屡屡挑衅。在这嫡庶分明的世家法则之中,苏晋自然对她便是日渐厌弃,一是出于对夫人的尊敬,以正嫡庶;二便是正妻所出的长子苏胤,实在是优秀的很,即便是为了这个儿子的脸面,他亦乐得,高高捧起这正妻。
正妻死后,几个姨娘也连带着失宠,苏晋才觉这嫡妻的好处,些许歉疚之下,亦是淡了几分男女之事。随着后宅女人的沉寂和权势的日益扩大,苏晋那颗心里能分给内宅里的女儿的,又少了许多,到了后头,几乎便所剩无几。
这书房里,从此再不见苏阮的身影,而这个昔日承欢膝下的女儿,在苏晋的脑海中,也日渐模糊,到后头,便只像是个代号一样,代表着,他有个女儿,可也仅此而已。
直到寄予厚望的长子,给予这个古老的家族,沉重的一击之后。在那风雨飘摇的时候,他才再一次记起他似乎不只有这一个孩子。
在那寂寂空庭之中,那个名叫阮娘的女儿,悄然间亦是长大,似是一瞬之间,从记忆里模糊的几岁幼女,便成了亭亭玉立倾国倾城的豆蔻少女。苏家的美貌,在她身上,有了惊人的传承与延续。
他几乎是无可选择,也未曾有所迟疑,就答允了归远侯府的求亲。
若说心中是否曾有过些微的愧疚,苏晋亦是不知如何回答。他从来都知道,等待着苏阮的将是何等的命运,但他只能如此选择。
他从不欺骗自己,或是给予自己一些想象的安慰,比如,既然归远侯府求娶,便是为了遮掩丑事,那苏阮的体面,自然也是得以保障的。
只因为,苏家的男人,不需要安慰。他所行的每一件事,都只以苏家或是安国公府为上,在这百年的深宅之中,一个人的感受,从来都是微不足道的。
即便是他,亦要被这深宅深深压住内心里的那些不可说的情衷,那一个卑微的庶女的情感,又会有什么分量呢。
只是,苏晋高估了自己。他以为,自己不会愧疚,可随着年岁的老去,昔年那家族荣光的万钧重担,渐渐卸去,那所谓的野心勃勃,也日渐衰老。从不曾体会的愧疚,终于还是找上了他。
他知道苏阮在归远侯府的深宅里苦苦挣扎,亦知道她与李江沅之间那些隐秘的纠葛或是利用。
于是,在李江沅上书请封苏阮为惠安夫人时,他便轻而易举地有所暗示,使得这顶外命妇最高的桂冠,毫不费力又匪夷所思地落在了一个连孩子都不能生的寡妇身上。
只是,快二十年过去了。他从不曾收到苏阮的只言片语,亦不曾给过她只言片语。
直到面前的这一份信。
“惠安夫人敬呈安国公”,这几个大字落在眼前,竟是从没有过的刺眼。
苏晋的唇边露出个苦笑,到底是老了,于是竟然也多愁善感起来,于是竟然有了太多不该属于自己的情绪。
于是他,还是阻挠了皇帝的陇西括隐。他亦说不清,到底是为公心还是私心,在朝上,说了那样的一番话。
也不知道,在纳兰瑞还是坚持括隐的那一刹那,他心底第一道念头,到底是忧心于纳兰瑞的固执还是觉着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
“爷爷。”外头传来管家与苏峻隐隐的说话声,似是低声在争些什么,便忽而听见苏峻嗓音的一声拔高。
“进来吧。”苏晋将那份信放于桌角的书册之下,转瞬之间,便又是那个神色谨严的精明老者,一张脸上,半分脆弱,都不曾显现。
“给爷爷请安。”苏峻走进书房目不斜视,待得苏晋叫起,便直接坐在了下首的太师椅中。
“阿峻,有什么事吗?”
“孙儿想知道,爷爷对于今早朝上事情的态度?”
“我的态度?”
“孙儿只是觉着,这事情出现的有些诡异。当时朝上猝不及防,回来的路上,我慢慢理顺,才发觉,这事情有些蹊跷。”苏峻也不瞧苏晋的神色,便自顾自地说,方才的询问,也不过是个开场白而已,“陛下乃是温和而胸有城府的性子,这般操之过急的样子,绝不可能属于今上。今上,太过反常。您知道,他不是任性之人,亦明明白白地知道,自个登基才不到半年,如今便和陇西动手,实在是不理智的。可他为何,还是要这么做?”
“你以为,陛下的目的并不在括隐本身。”苏晋听了苏峻的话,一霎时便抓住其中重点,缓缓问道,“那你说说,到底在什么?”(未完待续。)
【江源番外】可不订(不影响剧情)()
夜色正浓,高州巍峨的城墙出现在两个人的眼里,因是新年,高州那城墙上,也亮起灯笼。
苏岚看了郑彧一眼,眸色深深,却一拉缰绳,向前拍马行去。行到城下,年轻的男子坐在马上,衣服上落了些雪,似乎已经等待了一些时候。
“末将见过侯爷,郑将军。”他抱拳向苏岚和郑彧行礼,“里面的戏台已经搭上了,咱们是要在台前看,还是在楼上雅间里听着?”
“雅间里听着倒是更风雅些。”郑彧笑着说,“让邵徽自个在台前跟他们折腾吧。”
“是。”
城门只开了小门,苏岚三骑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之中,除了城门边一行足迹,这三个人没留下一点痕迹。
高州城里灯火通明,南北客商聚在街头酒馆里,在这他乡庆祝新年。苏岚和郑彧坐在高州最繁华的明月楼里,下面是人潮攘攘,这四层却是一片寂静。
“你们苏家,真是商铺遍地,你当初在这开明月楼时,我以为是专给我开的呢,却没想还如此挣钱。”郑彧抖落着衣裳上的雪,接过一旁黑衣男子递过的茶,“郦远,你手艺现下不错啊。”
那黑衣男子,面容寻常,笑起来却显得姿态风雅:“郑大人谬赞了。”
“一早在这喝茶,才是享受啊。”郑彧见苏岚不理他也不恼火,“若是咱们卿卿姑娘也在,就更好了。”
话音刚落,街道上突然出现一队兵马,火把大亮,苏岚才一改刚才的沉默,有些兴奋地说:“文若,好戏可开唱了。”
这一队兵马迅速地包围了对面的大宅,而宅门也从内打开,另一队士兵从里面冲出,双方立时便对峙起来,皆是兵刃相对,空气之中弥散着一阵紧张。
“他府中竟有这么精良的护卫。”郑彧摇了摇头,“这可没估计到。”
“估没估计到,碍事吗?”苏岚睨了他一眼,“他自个不想活了,不是更好。”
带头围着这大宅的正是高州守军副将王维安,也是先前在门外迎接这二人的年轻男子。从大宅里走出一个全身甲胄的中年男子,目光阴翳,看着王维安声音阴狠:“王将军,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末将还想请问江大将军,您这是做什么?”王维安笑着回答,“身为边疆重镇的守将,却私养军队,您意欲何为?”
“王将军,我这是看家的手下而已。”他声音柔和了几分,却依旧阴狠,“王将军没有我的手令,私自出动军队,这作何解释?”
王维安冷冷看他,正想说话,他又说道:“现下,主官苏岚苏侯爷,也不在城中吧,那本将军便是高州最高将领,王大人不会忘了吧,还是想跟我说,这是侯爷吩咐的。”
“江将军误会了,是徽的意思。”从王维安身后缓缓走出一个白衣白裘的年轻男子,不过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眉目间都是文人的温雅,五官生的很是让人舒服,眉眼似乎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放在一处,却让人觉得有几分赏心悦目。
“刺史大人?”那人上前一步,从阴影中走出,一脸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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