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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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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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了;不那么凉了,也不那么僵硬了。

    又有一个死者越过她的编号被放到了输送带上,一个面容青黄枯槁的老太婆。
短小的想必也是干瘪的身躯,被花团锦簇的绸缎被子严密地包裹着。将她放到输
送带上的分明是她的两个儿子,他们那样子也分明是在不得已而尽着人之子的最
后义务。

    输送带是用节节钢辊组成的。它的中间部位闪闪发光,那是“物体”与金属
磨擦的结果。而它的两侧,钢辊与钢辊的焊接处,呈现看肮脏机床所常见的一层
污渍。

    输送带运转了。老太婆的遗体像一件“流水线”上的产品,缓缓地被输往最
后一道“工序”。

    除了刘大文的目光依然凝视在妻那张显得愈加美丽的脸上,其他返城知青们
都又一次默默地看着这一机械作业的过程。包裹着孝太婆身躯的缎被,在“地狱
之窗‘’卡住了一下,然而输送带并没有停止运转,那缎被和它所包裹的身躯,
卡得卷了起来,如同弹棉机上的棉花由于机械故障堆积成了棉球。可能是操纵机
械者发现这一小小”故障“后及时按了某一个按钮,”地狱之窗‘,迅速抬起,
那花团锦簇的“棉球”一下子滚落在托尸板上,他们听到了一声闷响。

    托尸板——这钢的大手,凭着一根机械的神经,一“感觉”到托住了什么,
转眼就将那花团似锦的“东西”连同自己塞到焚尸炉膛里去

    当那阵火焰渐渐熄落之后,有一个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对这些返城知青说:
“我们……下班了……”

    他们谁也不回答什么,也不动。

    那个工作人员,向另外两个工作人员使眼色,他们便走过来欲从轮床上抬起
袁眉的身体。

    三只有力的手同时将他们狠狠推开了。

    他们愣愣地望着这些返城知青们。

    一个悲哀的声音低低地说:“嫂夫人,让我们像当年那样……

    每个人……都……亲你一下吧……“

    说话者首先哭了。

                                14

    这些返城知青们,一个个两眼含着满眶悲泪,依次在那张无比美丽的脸上轻
轻吻了一下。

    几双手轻轻地轻轻地将她从轮床上抬起,轻轻地轻轻地将她放到了输送带上。

    输送带又运转起来了。刘大文还握着妻的那只手不放,他跟随着妻的身体,
移动在输送带一侧。

    她的面容进入了“地狱之窗”。

    刘大文握住她的那只手不放。

    输送带运转着。

    她的身体一半在“窗口”内,一半在“窗口”外,微微地颤抖起来,就好像
她知道外婆的死那一天夜里在他怀中哭时那样颤抖着。

    “嫂夫人! ……”

    “嫂夫人……”

    “嫂夫人……”

    返城知青们一个个失声恸哭。

    刘大文不忍视妻的身体的那种颤抖,他心疼她,放开了她的手……

    返城知青们立刻都扑向输送带,用他们的双手拼命朝后扳住输送带的节节钢
辊……

    输送带运转着,扭伤了他们许多人的手指……

    一声微小的人体低落的响声……

    输送带停止了运转……

    姑娘们几乎同时伏在输送带的钢辊上……

    几个小伙子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在钢辊上……

    哭声一片……

    火……

    “地狱之门”的火……

    “金嗓子”美丽的“小女孩”顷刻变成了碳化物……

    那一天夜里,“金嗓子”独自一个人睡在他们——不,他的温暖而黑暗的
“小匣子”里。

    炉盖开着,外面的烟筒被一团破麻袋片堵塞着。他服了安眠药,怀中搂着妻
的骨灰盒……

    他在昏晕状态中听到了两个女儿的哭嚷声:

    “妈妈! 妈妈来……”

    “我要跟妈妈睡……”

    “我也要跟妈妈睡……”

    他听着,听着,听着……

    两行眼泪从他那闭着的双眼中渐渐溢了出来。

    “我要跟妈妈睡……”

    “我也要跟妈妈睡……”

    他从昏晕状态中挣扎了起来,跌下“床”,爬到“小匣子”门口,推开了门
……

    五天后,一个穿着破旧得很不体面的兵团战士棉衣的人,怀中抱着一个美丽
的小女孩,出现在四月的阳光温暖的大上海街头。

    他抱着那个美丽的小女孩边走边问,在大上海街头走了许久,最后站立在一
幢小小的花园洋房的美观的铁栅门外。门旁挂着一块牌子,上写:××区少年之
家。

    他问看门的老头:“李凤林是不是住在这里? ”

    老头打量了他一番,回答道:“他已经不在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

    “我说得很明白,他已经不在了。”

    “……”

    “喏,你没有看到那块牌子吗? 他写下了遗书,将这幢花园洋房和十几万存
款,捐献给区少年之家了……”

    “……”

    七天后,一辆小车开进了刘大文家住的胡同。

    老歌唱家站在“小匣子”门外,一见开门的正是刘大文,劈头便问:“年轻
人,你开我的玩笑吗? ”

    刘大文的双唇动了动,说:“对不起……”

    “金嗓子”发出的是嘶哑的声音。

    “你……你的嗓子?!……”

    “她死了……”

               第十五章

                                1

    四月标志着这座北方城市的苏醒。树木在春天的裙边慢饮着冬天馈赠给它们
的琼浆玉液,醉意微微之中解了银铠甲,披上绿斗篷。

    从松花江上开始听得到轮船的汽笛声了。隔江望去,对岸已不再是荒僻的地
方,太阳岛树丛的初绿赏心悦目。江畔公园的游人日渐增多。清晨,老人们在江
边练太极拳或练气功。傍晚,一对对一双双二十来岁的情侣们的倩影,在江边徜
徉过来又翩漫过去。

    星期天,有工作且有兴致的人们,则乘舟过江,去踏彼岸之春。

    邓丽君的歌声从台湾跨越海峡传到了大陆,又从广州、上海、北京沿着铁路
线以八十公里的时速传到这座城市。虽然还没达到风靡的全盛阶段,但已显示出
方兴未艾的走红势头。“美酒加咖啡”、“月亮就是我的心”之类歌曲,随着
“家庭四化”这一民间口号的提出,给本市最先拥有录音机的人们带来了时髦的
欣赏。某些热衷于赶时代之“潮流”而又有家庭之经济基础的小青年们,拎着一
台“夏普”或“三洋”,里面装上一盘“邓丽君”,将音量放到极大,在江畔招
摇过市,仿佛他们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拿破仑似的。

    在北京,《中国青年报》正展开讨论当代中国青年可不可以跳“迪斯科”,
留“披肩发”,穿“牛仔裤”,描眉抹唇究竟算不算“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严
肃问题。文坛“歌德与缺德”之争风波未平,影坛又因《望乡》唇枪舌剑。“参
考影片”票价高达七元八元及至十元以上。录像机和后来被称为“精神污染”的
录像带,正从各海关源源地被奉送到或被带回到某些权贵之家。

    而在A 市,市委又作出决议,恢复了一批老干部的名誉和职务。

    一支由建筑工人组成的维修大军,对全市“文革”中耗资几千万元所挖之深
“洞”,继续耗费人力物力进行不得已的维修和填埋。

    一家电影院的广告上写着:今日上映外国影片《×X X X 》,深刻揭露资本
主义社会矛盾,其中也有不少“黄色”镜头,欢迎广大观众批判。

    售票窗口前,小青年们恨不得挤破脑袋。

    “特殊治安条例”没有宣布撤销,但城市的气氛已不像一个多月前那么紧张
了。

    “一中事件”仍是欲了未了之事件。

    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仍在待业。

    这一切值得一提或根本不值一提的城市的事情和事件,似乎都在季节的白绿
色彩过渡的美好日子里,失去了本色。

    王志松已经参加工作近三个月了。今天是他发工资的日子。

    他在上衣兜里装着五十九块钱。他返城后衣兜里第一次有过这么大数目一笔
钱。他的基本工资是三十八块,比在北大荒多了一块。

    这个月他一天也没休息,还加了许多天夜班,所以多开了二十一块。他很高
兴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那身新工作服洗了两次,半新了。穿着半新的工作服,上衣兜里装着五十
九块钱,腋下夹着饭盒,他觉得自己是这座城市的一位顶天立地的公民了。一个
二十九岁的人有了这样一种自我意识,才会觉得二十九岁是想做某些事还都不算
晚的年龄。

    路过新华书店,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他听人说,书店里可以买到一本
家庭育儿知识方面的书,他早就想买一本了。要让宁宁健健康康地成长,要让宁
宁从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宁宁——这是他给儿子起的名字,他挺喜欢自己给
儿子起的这个名字。

    小时候叫宁宁,长大了叫王宁。一定要去掉一个“宁”字。不知道为什么,
他不喜欢那些叫重复双字的人名——“豆豆”啦、“倩倩”

    啦、“果果”啦、“红红”啦。不喜欢叫这类名字的小伙子,也不喜欢叫这
类名字的姑娘。他认为叫这类名字的人,似乎都是些永远长不大,永远都在装小
孩也希望永远被当成小孩去宠惯的人。他讨厌这类人。王宁——他唯愿儿子未来
的命运中多一点安宁,性格中也多一点安宁,别像自己那么易怒。想到了儿子,
他的好心情又变得有些忧郁起来。自己的户口落下了,儿子的户口至今还没落下,
负责落户口的人不承认那孩子是他的儿子,还向他大谈什么婚姻法。儿子,放心
! 他默默地对自己说,爸爸一定要给你在这座城市落下户口! 过几天我还要去找
负责落户口那小子,他妈的他再跟我别着劲儿,再跟我大谈什么婚姻法,爸爸就
揍扁了他! ……

    他不但买了《家庭育儿大全》,还买了《怎样奶孩子》、《小儿疾病常识》、
《小儿口吃怎么办? 》、《怎样保护孩子的听觉和视力》、《儿童心理学》、《
儿童性格的培养和教育》、《父母如何为孩子作良好的榜样》等十来本小册子。

    售书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一边给他捆扎那一捆书,一边和他说话。

    “男孩女孩啊? ”

    “男孩。”

    “几岁了? ”

    “还不到一岁。”

    “我看你准能当个好爸爸。”

    “学着当。”

    “男孩比女孩淘气吧? ”

    “现在还看不出来。”

    “你为他这么认真地当爸爸,他长大了要是惹你生气,那可就够你寒心了。”
姑娘爱开玩笑。

    “我儿子绝不会让我寒心的! ”姑娘怪可爱的,她的玩笑不可爱。

    姑娘见他变得那么严肃,脸红了,一声不响地赶紧将书捆好交给他。

    他拎起书,有点过意不去地说:“谢谢。”

    “不用谢,我高兴替做了父母的人选这些书。”姑娘微微笑了一下。

    “我的儿子,他将来绝不会让我寒心的。”

    “我相信。”姑娘回答得很郑重。因为他那样子,似乎她如果不郑重,不回
答“我相信”三个字,他就不走,甚至可能和她吵一架。

    “谢谢。”他那张严肃的脸上,终于也浮现出了微笑。

    “不过……别太娇惯他了。现在的独生子女们,都有点被父母娇惯坏了。”

    “他要是越长大越调皮,我就揍他。”

    “那可不好! 孩子他妈妈也会跟你闹矛盾的……”

    他拎着书发了一会儿呆,竟没听见姑娘这句之后又跟他闲扯了些别的。

    “你还要买别的书吗? ”

    “啊,不,不……”

    他因为自己的失神而有点发窘起来,又对姑娘掩饰地笑笑,转身走了。

    他乘了一段公共汽车,在自由市场下了车。公共汽车的站牌上写着,这一站
是“农贸市场”。可是老百姓们都习惯把这个地方叫作“自由市场”。中国的老
百姓,普遍对“自由”的要求很低很低。

    中国的老百姓在这方面是没得说的,大大的良民,好老百姓。但凡够得上好
的百姓,大抵对“自由”都不那么“得寸进尺”,给点就行。

    他到这里来是想买两条开江鱼。母亲近来一直卧床不起,病体恹恹。他每天
上白班,加夜班,没时间陪母亲去医院看看病。妹妹陪母亲到医院去看了两次病,
也没诊断出个什么结果,只开回了几包安神补心的草药。他问母亲想什么吃不?
母亲说就想吃开江鱼。在他的记忆中,松花江每年开一次江,母亲却有二十多年
没喝过一口开江鱼炖的鱼汤了。规规矩矩的好老百姓们,差不多也都有这么多年
头没吃过开江鱼了。也不知道二十多年来松花江里的鱼都哪儿去了。报上解释,
因为工业污染。可是自从开放了这个“自由市场”,江里的鱼似乎又多了起来。
开江的鱼能见到,封江的鱼也能见到,而且都很肥大。“自由”对老百姓归根结
底还是有些好处的。尽管标价贵得令人咋舌,但久违了的鱼儿毕竟又和老百姓有
点缘分了。

    卖鱼的摊床不少,但他一问价,便不敢滞留。他是个孝子,只要母亲想吃的
东西,花多少钱他也舍得买,他是唯恐买回家去的鱼太肥大了,母亲反而难以下
咽。花十几块钱买回家一条两斤重的开江鱼,母亲肯定要埋怨他的。买巴掌大小
的鱼,他又觉得一片孝心没尽到。他要买两条不大不小的。不小的鱼不少,不大
的鱼不多,不大的也都不怎么新鲜了。他有所不甘地沿着卖鱼的摊床,在一阵阵
卖开江鱼的招徕声中往前走。春天使这里的“自由”景象更加繁荣了,与冬季相
比,只缺少了一样——“金嗓子”叫卖香烟的声音。

    从这个“自由”的地方的东头走到西头,王志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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