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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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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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只缺少了一样——“金嗓子”叫卖香烟的声音。

    从这个“自由”的地方的东头走到西头,王志松还是没有买到两条既足以尽
到自己的孝心又不至于受母亲埋怨的“身材适中”的鱼。

    在市场牌门外的一小块空地上,疏疏散散地围着一圈人,分明在观看耍什么
把式的。树叶虽然是绿了,但傍晚的天气并不暖和。

                                2

    “自由市场”上的许多守摊人,还穿着棉袄呢。那耍把式的,却只穿件背心,
噼噼啪啪地拍着胸肌并不发达的胸膛,用一种江湖口气喝吼:“嗨! 诸位听了!
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真把式,又练又说好把式! 诸位,小子没有别的能耐,
只会一着本领,叫作‘吸水击掌’! 这一着,武林失传。在下三生有幸,受高师
指点,苦练多年,九路掌法,才略通一二,愿向诸位当场表演! ……”

    王志松看得分明,也听得分明,那位“在下”不是别人,正是他许久未见的
好友严晓东。

    “喂,先说说你师傅哪门哪派,叫什么名字? ”有人大声发问。

    从那种语调听得出来,是惯于在别人的狼狈之中获得心理满足的街头混子。

    王志松知道,严晓东的“吸水击掌”,是从姚守义那儿学的。当年在连队里,
姚守义曾因会这一着,某一时期成了知青们心目中一个神神道道的人物。不少知
青想拜他为师,跟他学。他却扎起“气功大师”的架子,“凡人”不传,只看在
好朋友的情分上,教会了严晓东。王志松至今不知那一着是真是假。姚守义也不
传他,认为他会泄露“天机”。他想,既有可能被泄露的“天机”,足见是假。
他暗暗替严晓东捏了两把汗。这要像变戏法似的被当众戳穿,那太丢人献丑了!
他猜不出严晓东在这个“自由”的地方当众表演这一手到底是为了什么。

    严晓东当然不是到这个“自由”的地方来“自由自由”的,他纯粹是为了挣
钱才奔着“自由”而来的。他带来了家中的一把破椅子,一条旧的白布褥单,一
个旧脸盆,一个理发箱。理发推子和木梳之类,是连队知青的公物。多年来,他
在连队一直是义务理发员,理得还不错。大返城时,知青们连许多私物都顾不上
要了,哪还顾得上理发箱! 他就义不容辞地将理发箱带回来了。可是接连三天,
在这个“自由”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愿以头相许,所以他的严记露天理发店三天没
开张。他心中不免十二分的沮丧,但又不甘心,所以他今天突然心血来潮,要为
自己闯闯招牌。

    他听了那个人的问话,不慌不忙地道:“在下恩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只因遁迹武林多年,隐居民间,不愿披名扬姓。在下岂能不记恩师教诲,将恩师
的姓名告诉你么? ”

    他的“恩师”姚守义,这会儿正同三十几名在“一中事件”中遭到拘捕的返
城待业知青,被迫进行劳动呢!

    “诸位,大家看清了,在下就要开始献技了! 如果我是假把式,哪位看破了,
当场点穿我! 我在地上爬三圈,学狗叫! ”严晓东说罢,从容不迫地把一张报纸
用香皂粘在身后的水泥墙上,然后将旧脸盆端到离墙四五米远处,平伸双手在人
们面前走了一圈,手心朝上,使人们都看到他的手心是干的。然后,来了个很不
到家的“骑马蹲裆式”,双臂舒展,手心朝下,对着旧脸盆里的半盆水运起气来。
他这一番做作煞有介事,倒也吸引得围观者们目不转睛。

    但见他,运足一口“丹田”之气,身体下蹲,双手依然掌心朝下,于旧脸盆
二尺许止,作捂盖状,渐而作抱球状,作磨擦状,作聚敛状。

    猛可地,他怪叫一声“气来也! ”腾地跃到水泥墙前,啪! 啪! 啪! 朝报纸
上连击三掌!

    报纸还是报纸,上面连个水滴也没出现!

    围观者们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笑声之间,他又朝报纸上连补了三掌,口中发出三声威武雄壮的喝吼
:“嗨! 嗨! 嗨! ”

    笑声顿止——报纸上出现了三个清清楚楚的水淋淋的掌印!

    他收了架式,长长地从容不迫地吁出那一口“丹田”之气,将报纸从墙上揭
下来,四指捏着两角,从众人面前一一走过,展示给大家看。

    一阵掌声。

    他四指一松,那张报纸飘落在地上。他又手心朝上伸出双手展示给大家看,
并说道:“诸位,请看我这双掌,究竟是一样还是不一样?”

    他一掌干,一掌湿。

    于是这着“吸水击掌”,获得了几声喝彩。

    他脸上不无得意之色:“诸位,在下方才已有言在先,九路掌法,在下只练
得一二而已。若是练到精通,站在井台之上,击井井水翻花! 每一掌出去,都有
千斤之力! 在下向诸位献技,不过一时兴之所至。在下不是跑江湖靠卖艺混饭吃
的,在下是本市规规矩矩的一位公民。诸位看到了,我这里有椅子一把,脸盆一
个,还有这个——理发箱。在下是个理发的。哪位若是明天要当新郎,后天要出
国,大后天作什么报告,或者是科长以上干部,您别坐我这把椅子,坐下了我也
不给您理。我这是只理发,不洗,不吹,不刮脸。您啊,还是请到‘北来顺’或
者‘迎宾楼’那样的高级理发店去理吧! 哪位小学生、中学生,您放学回家了,
经过我这儿,您那头发长了,再不理老师要批评您啦,到理发店去,没有俩小时
轮不到您那颗头。您兜里正好带着一毛五分钱,您就请坐到我这把椅子上,我认
真地给您推,仔细地给您剪。十分钟,您可以走人了! 您要是位工人,您下班打
这儿路过,您也请坐我这把椅子,耽误不了您多大一会儿工夫。晚回家十分钟,
进了门,您爱人一见您,乐了。因为您变年轻了嘛! 星期天,您再刮刮胡子,两
口子带着孩子到江边到公园一遛,或者到孩子他奶奶家姥姥家,多和睦的一天!
免得您好容易盼来了个星期天,在理发店就干泡去两个多小时! 目前是二十世纪
八十年代,时间的观念是极其宝贵的! 哪位说啦,我身上没有一毛五,临出门身
上只带着一毛钱。一毛钱? 您也请坐! 我照样认真地给您理,仔细地给您剪! 您
只带了五分钱? 五分就五分,您也请坐了! 您一分没带? 没带就没带,您也请坐
了! 咱们算交个朋友,下次您再光临……”

    人们见他不再露什么“吸水击掌”一类的“气功”,而大扯起“生意经”来,
纷纷离去。

    王志松朝自己的好朋友走了过去。他见严晓东一套一套地说得口干舌燥,又
是心疼,又是惊讶不已。好朋友在连队时可从来没这么能说会道过呀!

    严晓东见人们纷纷走散,留又无法留住,“吸水击掌”也白表演了,更加沮
丧。一抬头,见到王志松站在跟前,不由一愣。

    王志松说:“给我理理吧! ”他头发还真够长的。

    严晓东仿佛遇见了救星,大喜过望,说:“诸位慢走! 诸位要是信不过我的
理发水平,求你们再留片刻,看我给这位工人师傅理得如何? ”

    他这一说,还果然有人不走了。

    “师傅您请坐! ”严晓东殷勤之至地对王志松说。瞧那样子,谁也不会想到
他和“工人师傅”是好朋友。

    王志松在他那把破椅子上坐下,严晓东抖了抖旧白布褥单,围在好朋友脖子
上,从理发箱内取出了推子。

    “您要理个什么发式? ”

    “随便。”

    严晓东对好朋友的头研究地瞧了片刻,征询地说:“我看师傅您这头型,理
个运动式怪精神的! 现在天也暖和了,洗起头来也方便,您的意思呐? ”

    “好,就理个运动式吧! ”王志松他是豁出自己一颗头,在今天这关键的时
刻周全好朋友。别说运动式,就是严晓东认为当众给他理个秃头对他最合适,他
也心甘情愿。

    严晓东理发的水平,确实不比一般理发店里的一般师傅的理发水平低。十多
分钟,他就为好朋友理了一个“运动式”。不知他是因为“买卖”终于开张,多
少有点激动和兴奋,还是因为心急或推子拧得过紧,拔了好朋友几次头发。他自
己心里有数,王志松心里也有数。王志松虽然头发被拔得够疼的,却连眉梢也没
敢动一下。

    严晓东拿了块没框的方镜,为王志松前后左右地照了一遭,问他有什么不满
意的。

    王志松当然是满口回答:“满意,满意。”

    严晓东往他脖子上擦了些粉,替他用毛巾抚尽头茬,“释放”了他。

    王志松给了严晓东一毛五分钱。严晓东装出“按劳取酬”的样子,一手接了,
揣进衣兜。

    两个好朋友在那一毛五分钱一给一接的瞬间,默默望了一眼,各自都看出了
对方心里挺不是滋味,却都不能说句什么。

    严晓东将那块白布褥单和那条毛巾抖了几下,继续招徕生意:“还有哪位再
愿意将头续上? 别不好意思嘛! 露天看电影和露天理发有什么区别啊? 节省的是
您的宝贵时间嘛! 我这也算‘新生事物’,需要大家的热情扶持啊! ”

    于是有一个看样子下了班,刚从“自由市场”里转出来还没回家的中年工人,
大大咧咧地说:“我这头续上! 我看你理得还可以,我这头也不值钱,一毛五就
一毛五了! ”说着便走向严晓东,在他的椅子上坐下去。

    王志松见好朋友的“生意”又续上了,只好离去,走到市场牌门下,吸着烟
等待。见到好朋友一面不容易了。

    严晓东的“生意”在好朋友的周全之下,虽然总算“开了张”,却不怎么兴
隆。但他已经很心满意足了。总共处理了六个头,算上王志松的一毛五分钱,衣
兜里已经塞了九毛钱。

    他处理完了最后一颗头,将推子什么的往椅子上一放,朝王志松奔了过去。

    王志松默默递给他一支烟。

                                3

    他贪婪地吸了一大口,问:“怎么样? ”

    “什么怎么样? ”王志松反问。

    “你的工作。”

    ‘还行。修车。脏点,累点。我们这样的,能有个工作干就不错了! “

    “别说这话! 哥儿们之中,你是幸运的! ”

    “我知道。我爸爸的一条命换了我这种幸运。”

    严晓东将一只手轻轻放在他肩上,凝视着他的眼睛说:“好好干吧! 有了工
作的,不管干什么,都应该想到我们这些还没工作的! 我们拜托你们为我们全体
返城待业知青闯牌子了! 你们干得好,我们脸上也光彩,将来分配工作也容易些
! ”

    严晓东这一番话,使王志松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点了一下头。

    两个朋友边说边走。

    “你那‘吸水击掌’,到底是怎么回事? ”

    严晓东神秘地一笑,抓住王志松一只手,往自己耳后摸了一下。

    王志松摸了一手湿。他恍然大悟,难怪严晓东那镇住众人的三掌,都是从耳
根后击出去的。

    “水? ”

    “是水早干了。头油。”

    “理发就理发,何必当众露这么一手? 被点穿了多难堪! ”

    “我是不得已。不露这么一手,那些人能围着我看吗? 今天也挣不到九毛钱
! 我要在那地方站稳脚跟,像今天这么露一手有好处,免得以后受欺负,会气功,
谁敢欺负? 如今不像在连队了,大家东一个西一个,得靠自己给自己撑腰眼了!
……”严晓东说着,将一毛五分钱塞在王志松手中。

    “干吗? ”

    “剃你的脑袋还能收钱? ”

    “你劳动所得,收下! ”

    两人争执了一番,晓东又接过了钱。

    “守义怎么样? 好久没见他了! 有点想他。〃

    “他被拘捕了。”

    “啊?!……”

    “因为‘一中事件’,你还不知道? ”

    “一中事件”王志松是知道的。但姚守义被拘捕,却太使他意外了。

    他的心情沉重起来,低下头,脚步也慢了。

    严晓东有意扭转话题,问:“你拎了一捆什么书? ”

    “都是有关儿童保育的。”王志松郁郁地回答。

    严晓东也就明白他为什么要买这些书了。边走边握了一下好朋友的手,说:
“志松,你好好当那孩子的父亲吧! 将来,我和守义有了工作,都会当他的好叔
叔! ”

    王志松一声不响地走了一会儿,忽然又问:“小孩拉绿巴巴是怎么回事? ”

    “这……”严晓东给问住了,老老实实地承认:“这我也不知道。

    你买的这些书里没写着? “

    “买时我都翻了翻,好像哪一本里也没写着。儿子已经拉了两天绿巴巴了! ”
王志松叹了口气。

    “问你妈啊,你妈准知道。”

    “问了,我妈说是着了凉,可我总有点不放心……”

    严晓东却猛地叫起来:“糟糕,我的理发箱! ”

    两人只顾说话,忘了这码事儿。他们同时站住,同时转身——身后跟随着五
六个半大孩子,有的替严晓东搬着椅子,有的替严晓东端着脸盆( 盆里的水居然
没倒掉) ,有的替严晓东拎着理发箱。

    “你们……”严晓东大惑不解。

    “师傅,你们只管说着走着吧! 您的东西一样也丢不了……”

    “师傅,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您的徒弟啦! ”

    “师傅,我们可是对您无限敬仰无限崇拜啊! 您可不能不收下我们! ”

    “师傅,反正您想收我们这些徒弟也得收,不想收也得收,从今以后我们认
您这个师傅认定了! ……”

    那些半大孩子们,统统的称严晓东为“师傅”。

    “你们……都想跟我学剃头? ”

    “不! 我们都要跟师傅学气功,学‘吸水击掌’! ”那些“徒儿们”

    异口同声。

    严晓东看看王志松,哭笑不得……

    王志松回到家里,见母亲仍病卧炕上,从被子底下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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