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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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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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比欣赏你的直率性格,更欣赏你的嗓子。”

    刘大文双唇颤抖了半天,才从口中挤出两个连自己也勉强能听到的字:“谢
谢……”

    “我不过说了句由衷的话,何谈谢字呢? ”

    “你今天在公众面前给我的,我用衣襟也兜不下……我……我刘大文……今
天知足了! ……”

    刘大文热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是的,今天,此时此刻,他心中知足了。

    “我当年可不像你这么知足啊! ”老歌唱家朗声笑道:“取消我一次出国机
会,我会罢演三场的! ”

    人群中,也发出了一阵笑声。

    “千金易得,知音难寻啊! ”

    “这小伙子今天算是没白唱。”

    “不是金刚钻,人家今天也不敢到这儿来揽瓷器活! ”

    “天生的弯弯肚子才吞镰刀头嘛! ”

    老歌唱家又说:“我要和你好好谈谈。现在就跟我走,坐我的车,到省歌舞
团去。中午饿不着你,我管你饭。”说罢,挽住刘大文的一条手臂,缓步向人群
外走去。

    刘大文抬起另一条手臂,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人群又闪开了路,表示对他们共同的礼让。

    刘大文看到了那辆小汽车。他心情激动得无法形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
周围的公众向他证明,他不是在做梦。

    “我的小女孩,我的好小女孩,也许,我今天将能带给你一个使你万分欣慰
的消息啊! 而你,一定会回报我一千个吻……”他在心中对他的“小女孩”说着。
他恨不得一步就与老歌唱家跨到小汽车旁,一分钟后就坐着小汽车到了省歌舞团,
两分钟后就带着一个美好的福音回到了“家”里,三分钟后就已经躺在他们的那
个虽然黑暗但很温暖的“小匣子”中的“席梦思”上,拥抱着他的“小女孩”,
享受着她将要回报给他的一千个温柔而甜蜜的亲吻……

    当他们走到小汽车旁时,当司机( 他万没料到老歌唱家几乎遗失了的是一个
年轻的同行) 替他们打开车门时,“金嗓子”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从老歌唱家的
挽持中抽出手臂,慢慢地转过了身。

    他们——他的那些过去从不相识的,或虽曾有过一面之缘,但已多年失去来
往,互不联系的,与他一样返城待业的伙伴们,一个个仍站在那里望着他。

    他心中严厉地谴责自己,怎么能忘记了他们! 他张了张嘴,想要对他们说几
句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喉咙被一块海绵似的东西堵住了,那团海绵仿
佛在五味缸中浸泡过。

    刘大文啊刘大文,难道你连一句感激的话都不会说了么? 那么你就对他们说
一句诙谐的话吧! 你平时不是挺善于打趣逗哏的么? 哪怕像“再见”这样普通的
话都行! 你总得对他们说一句话呀! 你不能对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就坐进小汽车一
走了之呀!

    然而他望着他们,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张了几次嘴,仍然是一个字也说
不出来! 他的内心世界里感情的大海涌起叠叠波涛,在他思想的礁石上撞得粉碎,
溅起阵阵浪花! 将他的语言像卷走海滩上的贝壳或石子一样,卷到他的心海深处
沉底了!

    他恨不得扯开衣服扒开胸膛让他们看一看他内心里是怎样的一番情形怎样的
一种状态!

    他硬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绝望了。

    心海中的浪花溅湿了他的眼睛。

    “金嗓子”深深地深深地向伙伴们弯下了腰——他恭恭敬敬地给伙伴们鞠了
一个九十度的大躬。

    “金嗓子”向他的伙伴们连鞠三躬,却始终没说出来一个字……

    小汽车开走了。

    人们渐渐散去了。

    广场上空荡寂寥了。

    他们,那些“伴奏者”们,依然站在那里,还有那些轻灰巨砖陪着他们。

    “这场戏算是结束了,但愿有个好尾声。”络腮胡子自言自语。

    谁也没回答他什么。

    他一一看着大家,又说:“我们这些配角也该散了! 把它们搬回原处吧! ”
他踢了踢一块轻灰巨砖。

    他们默默从命,将那些轻灰巨砖搬回江边。

    络腮胡子拍了拍手上砖灰,向大家伸出了一只手:“哥儿们,后会有期了! ”

    大家一一同他握手。

    他们都一一握过了手,还不散去,好像在期待着络腮胡子下达一句更加明确
的“口令”——“解散! ”才肯分别似的。

    络腮胡子没有下达这样的“口令”。他问大家:

    “你们说咱们的‘金嗓子’会有个好尾声么? ”

    还是无人回答他什么。

    但他从大家的目光中看出了这样的意思——咱们今天太值了! 好运气已经向
咱们的“金嗓子”招手了! ……

    忽然,这些返城待业知青们,不约而同地搂抱在一起了! 就像夺得世界足球
赛冠军金杯的运动员们那样,十几个搂抱在一起了,他们的头也聚在一起,头抵
着头,久久未抬……

    那些轻灰巨砖听到他们中有谁哭了……

    城市,城市,你将他们二十余万分开了! 但是,只要他们想聚在一起,他们
就会十几个,几十个,乃至成百上千,更多更多地聚在一起!

    “我想起来了,八年前全省文艺大汇演期间,我就听你唱过歌,唱的是歌剧
《白毛女》中杨白劳的选段,对不对? 后来,为了把你调到省歌舞团,我曾亲笔
给你们兵团总部写过信。不过我那时太天真了,我还一边参加演出一边继续接受
改造,那封信当然也如泥牛人海,有去无回! ……”老歌唱家又朗声大笑了。他
指指团长办公室里的沙发,对刘大文说:“坐嘛! 我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要跟
你谈的,不过三言两语而已。第一,从今天起,不,从现在起,你就是省歌舞团
的歌唱演员了! 也不是一般的歌唱演员,是主要歌唱演员,是台柱子。听明白了
? ”

    刘大文听明白了。因为听明白了,才觉得“明白”中混合着太多的不“明白”。
半小时前,他还是一个返城待业知青。此时此刻他真可谓“摇身一变”,成了省
歌舞团的“台柱子”! “明白”得近乎荒谬。不“明白”得不想“明白”过来。
这情形好比一个男子苦恋着一个对其冷若冰霜的女人,而当这男子的心绝望到和
那女人一样冷若冰霜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对他说:“我整
… 个儿的心都在爱着你,非你不嫁,听明白了? ”然后就张开双臂拥抱他,然后
就含情脉脉地长吻他……

    老歌唱家见他似明白非明白,郑重地说:“你别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 我不
是爱开这种玩笑的人。一切手续都由我安排人来办,你不必分心。我放你五天假,
五天后,你找我报到,开始参加排练。你要练好三到五首歌,排练时间只有半个
月了,半个月后,随团进京,为庆祝‘五一’劳动节向首都人民汇报演出,听明
白了? ”

    “听明白了。”

    “我怎么瞧你好像什么都没听明白? ”

    “听明白了。”

    “重复一遍。”老歌唱家越看刘大文那种样子,越觉得有严肃认真的必要。

    “从今天起,不,从现在起,我就是本团的歌唱演员了。还是主要歌唱演员,
还是台柱子。我不应该以为您在跟我开玩笑,您不是爱开这种玩笑的人。一切手
续,都由您安排人来办,我不必分心。

    您放我五天假。五天后,我找您报到,开始参加排练。我要练好三到五首歌。
排练时间只有半个月了,半个月后,随团进京,为庆祝‘五一’劳动节向首都人
民汇报演出……“

    老歌唱家盯着刘大文的脸瞅了半天,迷惑地问:“你怎么了? ”

    “我怎么了? ”刘大文也迷惑地反问。

    “你的记忆力简直使我吃惊! ”

    “这使您对我的印象不佳了么? ”

    “那倒不是! 但是为什么……”老歌唱家不知为什么自己会说出“为什么”
三个字。这场谈话中根本不存在任何应提出质询的“为什么”。面前这个即将成
为省歌舞团台柱子的返城待业知青,忽然使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他没能
“但是”下去,却补充道:“对了,你来找我报到的时候,要带给我一份身体健
康证明。”他认为补充这一点很重要。

                               13

    “是。带给您一份身体健康证明。”

    “你的头脑没得过什么病吧? 比如精神方面,没受过什么打击或刺激吧? ”

    “这方面的健康证明,我可以开出十张来,报到的时候带给您。”

    “噢,不必,不必十张,一张足矣。你还有什么想要对我提出的问题吗? ”

    “有人对我说城市不需要歌唱家。”

    “什么人? 什么人说这种话? ”

    “我们街道的待业知青办公室负责人。”

    “你把他当成一个聋子就是了。”

    “我返城之后不久,到这里来过一次,某位好像也是个头头的人对我说,一
座城市有一位真正的歌唱家就不算少了。我要唱一首歌给他听,他说他没工夫听
……”

    “我会调查出他是谁,并且当面告诉他,他的话是屁话。他肯定有工夫听。”

    “如果我今天没有勇气在青年宫剧场外……与您分庭抗礼呢? ”

    “那……可能将是你的遗憾。”

    “如果您今天没听到我的歌声呢? ”

    “那……可能还是你的遗憾。”

    “如果您今天虽然听到了我的歌声,却根本不屑于见识一下我这个无礼的小
人物是谁,或者虽然见识了我,却当众挖苦我讽刺我呢? ”

    “那……那可就实在太遗憾了! 是你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是省歌舞团的
遗憾。”

    老歌唱家挽着刘大文的手臂踱出了办公室,一边往饭厅走一边说:“至于健
康证明,那就免了吧! ”

    他抽出手臂说:“我不能在这儿吃! ”

    “为什么? ”

    “我想早点回到家里把我的幸运告诉她。”

    “谁? ”

    “我妻子! ”

    “是这样,理解,我很理解。你稍等一下! ”老歌唱家转身离去。

    一会儿回来了,重新挽着他的手臂,将他送出大楼。

    楼前停着那辆刘大文坐过的小汽车。

    老歌唱家替他打开了车门……

    一千个吻! 当然应该是一千个吻! 我的“小女孩”我的至亲至爱的最好的
“好小女孩”,我的命也是你的命! 我们的命早已连在一起成为一个命了! 让我
们感激别人的同时,也感激我们的命吧! 他那只习惯于插在衣兜里的右手,又仿
佛轻轻握住了什么温柔的纤秀的小东西……

    他真想叫司机停住车,跳下车往“家”跑。他觉得小汽车的速度还没他跑得
快。

    在离“家”三条街的横马路上,车被红灯拦住了。

    “我下车! ”他钻出车,撩开长腿往家跑!

    他一直跑进院子,跑到“家”门前,见“家”门大敞大开,“家”里一片凌
乱,他的“小女孩”不在他们的“小匣子”里。

    他想她准是在妹妹妹夫的屋里哄两个孩子玩呢! 不过太不应该将“家”门大
敞大开:虽然他们的“小匣子‘’里没什么会丢失的东西,但温暖却是宝贵的。

    他关上“家”门,返身疾步走到父母和妹妹妹夫住的屋里,一脚门内,一脚
门外,便兴冲冲地叫了一声:“小眉! ”

    妹妹妹夫住的外屋没人。

    父亲母亲住的里屋也没人。

    他有点奇怪了。走出屋,在院里高叫:“小眉! 小眉! ……”

    她一向是不带着孩子们到邻居家串门的呀! 父亲母亲又到哪儿去了呢?

    一位邻居大婶闻声从自家走出来,见是他,急切地说:“大文呀大文,你可
闯了祸啦! 你那小爱人她煤气中毒了呀! 俩孩子都在我家,你赶快去医院吧! 可
能是静安医院! ”

    “煤气中毒? ”他一时对这四个字没有反应过来。

    “天哪! 别犯傻了! 还问什么劲呀! ”

    他的第一个反应是那女人所看不见的,他插在衣兜里的右手一下子握紧了…


    在静安医院抢救室外,他看到他的老父亲和老母亲抱头痛哭。

    “妈,爸,小眉她在哪儿? 在哪儿? ……”他不要她一千个吻了,他要马上
看到她怎么样了,他要向她低头认罪:不该在头一天晚上骗她服下三片安眠药,
不该往炉子里加煤,不该将她封闭在他们的“小匣子”里,应该早就想到敲打烟
筒……

    老母亲泪如洗面,望着他,捶胸顿足地说:“我的儿呀儿呀,是你……你把
她……害死了呀! ……”

    “不! 她在哪儿? 在哪儿?!……”他要往抢救室里冲。

    一个护士从抢救室出来,用背靠住抢救室的门,阻挡他冲进去,司空见惯地
说:“你们别在这儿哭了好不好? 你们已经影响里边做手术了! 人死如灯灭,哭
有什么用? 她已送到停尸房去了……”

    他身体摇晃了一下,像棵被从根部锯断的树似的倒下去了……

    两天之后,在火葬场,十几个返城知青几乎占领了整个候化室。他们有男有
女,是来向袁眉的遗体告别的。他们一个个如同守护神围在她的遗体四周,从中
午至下午,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都在默默地瞧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十几个死
者越过她的编号被输入了地狱之门。

    她仰躺在窄长的轮床上,雪白的布单从颏下罩至脚下。她的脸经过了一番淡
妆,显得更加秀丽婉雅了。她似乎并没死,似乎仍在睡着。

    刘大文站立在她的轮床边,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她那张美丽的脸。他握着她
的手,也没有一刻放开过。她那只象牙雕成般的娟秀的小手,仿佛已被他的手握
“活”了;不那么凉了,也不那么僵硬了。

    又有一个死者越过她的编号被放到了输送带上,一个面容青黄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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