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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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相处流传-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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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到了,这次真的到了延津。” 
  于是,给大家解绑腿带子,让大家活动一下手脚。大家活动一番,听说目的地终于到了,都十分兴奋。孬舅说: 
  “终于到了,可以安家了!” 
  又对沈姓小寡妇说: 
  “他婶子,一块来了许多乡亲,现在就剩下咱们四个。咱们从今往后,就相依为命在一块过吧。咱俩伙在一块,让他(指了指我)给咱们当小长工,看着小麻子!” 
  我当时就撅嘴不高兴。怪孬舅为了自己的利益,牺牲我──他的外甥。自路上只剩下他、我、沈及沉怀里的小麻子,孬舅就开始不怀好意,一方面要在我们这伙人里充大,当小头目(据说为了这个目的,他曾给朱皇上和胖头鱼每人送过几块在包袱里放了一年任何大灾大难都没舍得吃的梨膏糖);另一方面就是打沉的主意,向她献殷勤。为了给沉献殷勤,多次指使我,让我这样那样,以显示他的能耐和威风。这已让我多次心里不痛快。现在到了延津,他又向沉提出这个话题,让我当他们的小长工。这让我怎不愤怒?我虽年轻不懂事,但也是朱皇上的一介子民,遵他老人家懿旨,我迁徙延津。朱说,任何迁徙延津的人,都可以跑马占地,成为蒙古王爷,成为财主;皇上让我当财主,现在一到延津,你为了自己情欲有个固定发泄的地方,竟让我去当你们的长工,给你们照看小麻子,我心里怎不愤怒?过去我忍耐多次,他一直执迷不悟,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他又说出这话,虽是他外甥,我也再忍不住,于是想回敬他两句。没想到没等我回敬,沈姓小寡妇突然翻脸,兜头吐了他一脸唾沫: 
  “瞧你那熊样,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撒泡尿照照你的德性。路上你东一言西一语尽欺负我,我孤儿寡母,路上不方便,怕你使坏心,没有理你;现在到了延津,不用再走路了,我还怕你何干?我明白告诉你,赶早收起你那胡涂油蒙了的坏心,好多着呢!(多像《红楼梦》里人的口气!)” 
  又说: 
  “再敢这么闹,我告到皇上那里,说你调戏民女,强奸未遂,看你吃不了兜着走!” 
  把孬舅噎了个大拐脖,半天愣在那里,干瞪眼说不出话。我当然幸灾乐祸,乐不可支。这无疑替我出了气。孬舅的阴谋没有得逞。我是他阴谋中的一部分,他大的阴谋没有得逞,当然我也跟着解脱了。但我不敢把这高兴露到面上,怕他打我。沈转头抱孩子走后,他向我摊手: 
  “看这女人,看这女人,多么不讲良心!我照顾了她一路,到头来她这么说话!” 
  我赶忙也装出同情的样子,跟着他唉声叹气。 
  既然到了延津,大家就准备卸下包袱、铺盖、讨饭盆之类。这时大家又疑惑: 
  “既然到了延津,怎么没人欢迎我们?不是一到延津,我们就成了蒙古王爷和财主了吗?那些奴才和佃户都哪里去了?” 
  连皇上身边的胖头鱼也疑惑,对朱皇上说:“这是延津吗?既然是延津,县官怎么不出来迎接呢?不迎接流民,也不迎接皇上吗?” 
  朱也把手伸到帽子里搔痒: 
  “是呀,怎么不出人呢?别是弄错了吧?” 
  胖头鱼拿地图,用军用尺子量,又用电台联络,果然错了,这不是延津,而且还不是延津没有走到,而是已经穿延津而过,白白多走了一百里。胖头鱼不好意思地笑了,说: 
  “错了错了,走过了,怪我没用尺子量好,开始往回走吧!” 
  听说走过了,大家一下泄了气,都怪胖头鱼不负责任,害得大家多走一百里路,不,多走一百里,再往回折一百里,不成二百里了吗?连朱皇上都白了胖头鱼一眼。但朱皇上说,既然大家成千上万里都走了,哪里还差这二百里。既然错了,再打他也是错了,大家原谅他吧,往回折吧。再往回折,县官肯定在那里迎接了。接着又宣布,明天是他老人家的生日,再给每人发二两豆腐。大家听了皇上的话,又听发豆腐,心里的气总算平了。于是将队伍掉回头,吃完豆腐,再往回折。这时大家又犯了考虑,既然我们已从延津穿城而过,而没有在脑子里留下什么印象,可见延津也不怎么样。于是路上议论纷纷。 
  终于,延津到了。朱皇上领着我们,进了延津县城。一个县官,领着两个执水火棍的衙役,后边是一群穿著破衣烂衫人,跪拜在路旁,迎接我们。等皇上过去,县官即站起,领着衙役和那一群人,跟在皇上身后,夹在我们之前。我们这才知道,县官不是迎接我们的,只是迎接皇上的。 
  当天晚上,我们十来万流民,露宿在延津影剧院后的广场上。这天夜里大家很兴奋,说露宿街头只是一夜,从明天起,我们就是财主了。孬舅心头,自沈姓小寡妇不再理他,他丢爪就忘,开始把心思转移到事业和如何当财主上。他说等当了财主,什么女人找不到,哪里还在乎一个沉。能找沉,算是看得起她,没想到这臭×不识抬举。当天夜里,他开始做如何当财主的梦。半夜突然精神,独自一人跑到城外,开始察看哪一块土地肥沃,好等明天分田分地时跑马占据。看到天明,回来情绪有些低落,说这里没有好地,不像潞、泽两州老家,良田千顷,泥土肥沃油黑;这里到处是盐碱、黄沙和大坑。但又说,地虽差,但只要地多,成了财主,就不怕,可以广种薄收,收获仍很可观,仍可以蓄几个小。 
  第二天,召开大会。会场上挂着横标:“祝捷大会”、“庆祝大会”、“庆祝流民与住地户胜利会师”等等。皇上、胖头鱼一干人,坐在台上,县官、衙役、一群破衣烂衫的原延津人也坐台上;我们这些流民在台下。这时我们觉得气氛有些不对。皇上把我们迁徙延津时,是说让我们来做王爷和财主的;怎么一到延津,皇上和县官与延津本地人坐到了一起,一起坐到台上,我们这些王爷和财主,倒坐在了台下?皇上一讲话,我们更感到惊诧。这时的皇上不同于迁徙途中的皇上,似变了一个人,变得十分严厉,十分有尊严,与我们好象不认识,好象是陌生人。他说:感谢大家的意志力,响应当今的号召,从千里迢迢的潞、泽两州家乡,来到了延津。好男儿四海为家,哪里黄土都埋人。哪里是故乡,从此这里就是故乡;哪里是亲人,从此这里就是亲人。大家到了这里,就要继续发扬艰苦奋斗、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在县官和延津人的领导下(什么?),把延津建设好。用多长时间呢?三年五年不成,十年八年不成,二十年可以了吧?这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的要求。过了二十年,只要大家把破坏殆尽的延津建设好,到时候我再来看大家。皇上说完,台上人鼓掌。我们在台下虽然也跟着鼓掌,但心里已很懵懂。接着延津县官讲话。县官一讲话,我们彻底明白了我们这次迁徙的目的。县官说,欢迎大家来延津,Wele to yan jin。我会说几句英语,也会说几句俄语和法语,我是开明的,我也是新来的。当初延津县官出缺,皇上让我来,我是不来的,但皇上劝了几次,我不来不行,于是就来了。几百年来,这个延津历经兵灾、人灾、天灾、地灾,几十万人的延津,只剩下台上数得过来的这么十几个人。田地呢,由肥沃的良田变成风沙和盐碱。再这么下去,延津就成了一块无人问津的荒原。圣上圣明,没有扔下刚打下的江山不管,于是就动了迁徙之意,就在我之后,有了你们这些来人。当然,你们也经历了千辛万苦,九死一生,你们辛苦了。但我明确告诉大家,辛苦还在后边,延津现在已经成了赤野千里,一盘散沙,一切都要在我们手里重新把它建设起来。我们要遵照皇上的旨意,在二十年之后,重新把延津建成美丽的富饶之地,那时欢迎皇上重新来看一看。我们眼下的任务,就是把十万流民分成组,由台上这些老延津人带着,去开垦茺野,去治沙治碱,去种庄稼耕地,去纺花织布。我顺便介绍一下,台上这些延津人,都是延津的财主,都是延津的精华,历经那么多灾难,穷人早都饿死了,剩下的都是富人。现在又迁来一些穷人,要由这些富人带着,重新把家乡建设起来。接着就又用大槐树下组织迁徙的办法,由军士围着,让我们分几十次排队,喊“一、二、三”,报告,单数的向东,双数的向西;单数的归张财主,双数的归李财主;再排一队,单数的归孙财主,双数的归王财主;再排一队,单数的去挖河,双数的去治沙;再排一队,单数的去烧碱,双数的去煮盐;再排一队,单数的去种棉,双数的去纺花;再排一队,单数的去捉鳖,双数的去捉虾……这样摆布来摆布去,我们炸了窝。皇上、县官,你们这是干什么?迁徙时候,你们是怎么说的?说好我们是来做主人、做王爷、做财主,怎么一到目的地,我们就又成了别人的奴才、长工和开荒垦地、吃苦耐劳的奴隶?我们原想来做人上人,怎么又成了军土围着的阶下囚?我们本在潞、泽两州老家,几十万人启程,路上历经灾难、磨难,剩下十来万人,来到延津,就是为了这个?大家炸了窝,喊的,叫的,哭的,闹的,埋怨的,想逃跑甚至想反抗的,杂乱了一广场。但大家都在刺刀和长矛之下,有什么办法?十来万我的乡亲,眼看着被可恶可厌的延津人瓜分了。延津所剩无几、破衣烂衫的几个土财主,之间还为挑肥拣瘦我们相互口角甚至动怒;有的财主还在指指点点我们流亡队伍中的妇女。沈姓小寡妇周围,已围了好几个土头土脑的延津人,甚至想动手动脚。沉一人给了他们一个大脖儿拐。沈姓小寡妇、孬舅、我三个人,这时也被瓜分了。孬舅去开荒,沉去纺花,我去给一个烂眼圈的财主放牛。我们三个这时成了亲人,拥动的人群中,相互用眼睛招呼。孬舅因要反抗,脚手已被军士重新用绑腿带子绑上。他跺着脚说: 
  “早知这样,我挖个坑埋了他!” 
  又说: 
  “我昨夜还去查地,想做了王爷和财主的规划,谁知又成了这几个鸡巴人的奴隶。等着吧,有朝一日,我让他们知道知道我的手段。” 
  沉这时隔着人大声喊: 
  “孬,我想跟你说句话!” 
  孬舅瞪她一眼: 
  “这时你还想说什么?” 
  沉: 
  “我想通了,现在我想嫁给你!” 
  孬舅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丢你妈的,这时想嫁给我,早干什么去了?你这时想嫁给我,可我一个开垦荒地的奴隶、长工,拿什么养活你和小麻子!” 
  大家这样暴动和不服,便用眼睛重新到主席台上找皇上,想让皇上重新给我们做主。可这时皇上早已不见。据说快年底了,家家都飘出肉香和过新年的气氛,皇上已和胖头鱼,快马加鞭回京城过年吃粽子和红烧肉了。这时孬舅又骂了一句: 
  “朱和尚,我×你血妈,你把我们涮得好苦!”
然后

二十年后,皇上朱元璋重游延津。这时朱头发花白,腿脚已有不便。这时延津已良田千顷,鸟语花香,人民丰衣足食,过着路不拾遗的太平日子。皇上甚感幸慰。他指着这一切对儿子说: 
  “怎么样,二十年之前,到处是风沙和盐碱,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只好用迁民的办法。不迁民就没有今天的鸟语花香。迁民是个好办法!” 
  儿子忙说: 
  “皇上圣明!” 
  接着县官给皇上汇报工作。朱眼睛已有些花,戴上老花镜,凑到县官脸上看了半天说: 
  “我记得二十年前不是你当县官嘛!” 
  县官忙跪到地上说: 
  “那是我父亲。” 
  朱: 
  “老人家哪里去了?” 
  县官: 
  “他已作古,临死时还喊‘吾王万岁’!” 
  朱感叹不已。县官汇报,说二十年前从潞、泽两州迁民十万至延津。在垦荒、治风沙、烧碱煮盐、种棉纺花过程中,冻死、饿死、暴死、病死、打架斗殴死、无缘无故死的共六万。二十年后,延津变成这个样子。朱这时说,为了一个事业,总是要死些人。从长远观点看,死些人不要紧,死了还会生。现在已有多少人口?县官答,二十多万。朱拍了一下巴掌:这不结了!汇报结束,朱去参观古迹。中午吃饭时,朱突然问起迁徙途中几个熟人。县官答,大部分都已作古。问到孬舅时,县官: 
  “孬老先生已经作古,临死孤身一人。” 
  问到沈姓小寡妇,县官: 
  “她老人家也已作古,留下一孩子小麻子,已长到二十多岁,在县城东街卖肉!” 
  皇上这时有些感慨。突然又问起我,县官答仍在。皇上便想见我。县官赶忙派衙役去找。可惜那天我推着小车到外地卖碱去了,衙役们没有找到,回复皇上。皇上又感慨: 
  “一个老朋友也见不到了。” 
  又问: 
  “他还是孤身一人吗?” 
  县官: 
  “是。” 
  皇上: 
  “应该关心他的生活,给他找个老婆。” 
  县官忙说: 
  “zh!” 
  卖烧碱回来,我有了老婆。 
  第二年生下孩子。孩子一岁会跑,两岁会说话,五岁会拾草,七岁会骂架。十岁开始在独轮车前牵一根绳,随我到外乡卖碱。人家问是哪来的卖碱的,小的倒着跟我一样的蒜瓣脚,代爹答道: 
  “延津的,大爷!”

3、我杀陈玉成
六指从县城剃头回来,带回来一个重要消息。像往常一样,一有需要告人的事情,他把剃头挑子、推子、刨子、锛子、刀、锯、剪、叉往家里一扔,就开始在村里挨门挨户地乱跑。跑起来像吞了一块热红薯的狗,兴奋,急切,慌乱,腿脚四处弹踢,四处乱跑,但嘴里说不出一句话;热薯吞吞不下去,吐吐了可惜。只有兴奋和急切留在脸上,脸上憋得青白,往下滴豆粒大的汗珠。等事情过去或平静以后,六指不激动了,你摸着六指的膝盖,与他促膝谈心,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感叹,迷茫,着急半天说: 
  “从何说起呢?……” 
  是呀,从何说起呢?当时我和村里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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