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里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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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 第1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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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屋子的时候,他们又停下来。 
  “以前我们多孤独啊!”他说。 
  他已经把克利斯朵夫给忘了。 
  可是他们立刻想其他。琴声已经没有了。他们走进屋子。克利斯朵夫把肘子靠在风琴上,双手捧着脑袋,也想着许多过去的事。他听见开门才从幻梦中惊醒过来,对他们和颜悦色,堆着一副庄严而温柔的笑容。他看到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了经过的情形,便握着他们的手,说道:“坐下吧。让我弹些东西给你们听。” 
  他们坐下了,他在琴上把胸中所有的感情,对他们俩所有的爱,一起倾诉了出来。弹完之后,三个人都一声不响。随后他站起身子瞧着他们。他的神气多么和善,比他们老成多了,坚强多了!她这才破题儿第一遭体会到克利斯朵夫的心。他把他们俩都搂在怀里,对雅葛丽纳说:“你很爱他是不是?你们都非常相爱吧?” 
  两人都觉得对他感激不尽。可是克利斯朵夫马上转变话题。高声笑着,走向窗子,跳到花园里去了。 
  以后的几天,他劝奥里维向雅葛丽纳的父母求婚。奥里维不敢,怕遭到意料中的拒绝。克利斯朵夫同时也逼他去找个差事。假定两老答应了,奥里维在不能谋生的情形之下,就不能接受雅葛丽纳的财产。奥里维跟他一般想法,可不同意他对于跟有钱的女子结婚所抱的过分警戒而近乎可笑的态度。克利斯朵夫始终认为财富是毒害心灵的。他最喜欢引用一个哲人对一个为灵魂得救问题操心的富家妇说的话: 
  “怎么,太太,您有了百万家私,还想有一颗不朽的灵魂?” 
  “你得提防女人,”他半正经半取笑的和奥里维说,“提防女人,特别是有钱的女人!女人爱艺术,也许是真的;但她把艺术家压得透不过气来。有钱的女人可是把艺术跟艺术家都伤害了。财富是一种病。女人比男人更受不住。所有的富人都是不正常的……你笑吗?你笑我吗?哼!难道一个富翁会懂得什么叫做人生?难道他跟艰苦的现实有什么接触?他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吗?闻到过用自己的劳力换来的面包的味道吗?感觉到自己胼手胝足去垦植的土地的气息吗?他懂得什么众生万物?连看都看不见呢!……我小时候有几次给人家带着坐了大公爵的马车出去玩。车子走过我每根草都熟悉的草原,穿过我独自奔驰而心爱的树林。可是那时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所有那些可爱的景致,都变得象带我游览的那些糊涂虫一样的僵死,一样的不自然。那批昏庸老朽的人好比幕一般把草原跟我的心隔断了;不但如此,只要脚下踏着木板,头上盖着车顶,就可以使我和天地绝缘。要能感到大地是我的母亲,必须把我的脚踩入它的肚子里,好似一个初见光明的新生儿一样。财富斩断大地跟人类的连系,斩断所有大地之子相互间的连系。这样,你怎么还能成为一个艺术家?艺术家是大地的声音。一个有钱的人不能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如果能够,那末在这样水土不宜的环境中,他必须有胜过别人千倍的天才。而且即使成功了,他也免不了是一颗暖室里培养出来的果子。连伟大的歌德也没用:跟他的心灵配搭的是萎缩的四肢,他缺少那些被财富斩断的主要器官。你既没有歌德的魄气,势必被财富吞掉,尤其被一个有钱的妻子吞掉,这一点在歌德至少是避免了的。单身的男人还可以抗拒灾难。他有一股天生的强悍之气,有些坚韧的本能把他跟土地连在一块儿。但女人是容易中毒的,还要把毒素传给别人。她喜欢闻财富的那股加着香料的臭气。她有了资财而还能保持心灵的健康简直是奇迹,好似一个百万富翁有天才一样……而且我不喜欢妖魔。凡是财产超过生活需要的人就是一个妖魔,——一个侵蚀他人的癌。” 
  奥里维笑道:“可是,我总不成因为雅葛丽纳不穷而不爱她,也不能硬要她为了爱我而变得穷。” 
  “你要是救不了她,至少得救你自己!而这还是救她的最好的方法。你得保持纯洁。你得工作。” 
  奥里维无须克利斯朵夫告诉他这些顾虑。他比他更敏感。并非他把克利斯朵夫对财富的诅咒当真,他自己也是有钱人家出身,绝对不鄙薄财产,而且认为财产和雅葛丽纳俊俏的脸蛋非常适配。但他受不了人家猜疑他的爱情是为了图利,所以要求重进教育界。目前所能希望的只有一所内地中学里一个很普通的职位。这便是他所能献给雅葛丽纳的可怜的新婚礼物。他很不好意思的和她谈起此事。雅葛丽纳先是不能接受他的理由:以为这种过分的要强是克利斯朵夫影响他的,她认为可笑的;一个人真有爱情的时候,和所爱的人同甘共苦不是挺自然的吗?拒绝爱人乐于贡献给他的优惠,不是矫情吗?……可是临了,她仍赞同了奥里维的计划;因为这计划中间颇有些苦涩与不愉快的成分,她才下了决心,觉得这倒是一个机会可以满足她牺牲的热情。姑母的死惹动了她对环境的反抗,爱情更把她刺激得兴奋起来。凡是自己天性中跟神秘的热情不相容的成分,她一概加以否定;她仿佛引满了一张弓要把自己的生命向一种理想射去,而所谓理想便是极纯洁、极艰苦、同时又有幸福的光辉的生活……将来的阻碍,清苦的境况,对她都变成了欢乐。那才是多美妙的境界!…… 
  朗依哀太太一心只管着自己,没功夫留意周围的事。最近她只想着健康问题,整天忙着她那些莫须有的病,一会儿试试这个医生,一会儿试试那个医生:每个新医生都是救星;过了十五天可又得换一个。她几个月的不待在家里,住着费用浩大的疗养院,不胜虔诚的作种种可笑的治疗,把女儿和丈夫统统给忘了。 
  比较关心家庭的朗依哀先生开始猜到女儿的计划了。那是他为父的嫉妒心理提醒他的。他对雅葛丽纳素来有着谜一般的温情,为许多父亲对女儿都感觉到而不肯承认的;那是一种神秘的,肉感的,几乎是神圣的好奇心,使一个人想在自己的化身、是自己的骨肉而是个女人的人身上再生。在这等幽密的心情中间,有些影子与暗淡的闪光,还是不知道的好。至此为止,他觉得女儿使青年们风魔很好玩:他喜欢她这样:卖弄风情,想入非非,可是头脑清楚——象他自己。但他看到事情弄假成真就不放心了。他开始在雅葛丽纳前面取笑奥里维,后来又用一种相当尖刻的口吻批评他。雅葛丽纳先是笑笑,说:“别说他这么多坏话,爸爸,你以后要发窘的,倘使我嫁了他。” 
  朗依哀先生高声嚷起来,把她当做疯子。这才是使她完全成为疯子的好方法!他说她永远不能嫁给奥里维。她说非嫁他不可。幕揭开了。他发见她已经不把他放在心上。做父亲的自私心不禁大为气愤。他赌咒说再不让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上门。雅葛丽纳听了气坏了。有天早上,奥里维开出门来,看见她象一阵狂风似的卷进屋子,脸色发白,非常坚决的对他说:“你把我带走罢!爸爸妈妈不答应。我却非要不可。我不回去了。” 
  奥里维又是惊骇又是感动,并不想和她从长计议。幸而克利斯朵夫在家。平常他是最没理性的,那天倒反劝他们讲理性了。他说他们这样会闹出丑事来,以后更痛苦了。雅葛丽纳怒不可遏的咬着嘴唇,回答说:“以后我们自杀就完了。” 
  这句话非但没有把奥里维吓倒,反而使他打定了主意。克利斯朵夫好容易教两个疯子姑且耐着性子;他说在用到这最后一着之前,总得试过其他的方法:雅葛丽纳先回家,由他去看朗依哀先生作说客。 
  古怪的说客!他才说了几句,朗依哀先生差点儿撵他出门;然后他又觉得事情可笑。来客的严肃,诚实,深信不疑的态度,慢慢的使听的人动容了;然而朗依哀始终表示不动心,继续说些讥讽的话。克利斯朵夫只做不听见;可是逢到对方来一下特别尖锐的冷箭,他也停下来,不声不响的迟疑一会;随后又往下说。到了一个时候,他把拳头望桌上敲了一下,说道: 
  “请你相信我一句话:我这次的拜访对我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我真得竭力压制自己才能不来挑剔你某些措辞;可是我认为我有权利对你说话,所以我就说了。请你象我一样的客观一些,把我的话考虑考虑。” 
  朗依哀先生听着;一听见自杀的计划,他耸耸肩膀,装做一笑置之;但心里的确震动了。以他的聪明,决不致把这种威吓当做玩笑看;他知道应该顾到痴情女子的疯狂。从前他有个情妇,平素嘻嘻哈哈的,脾气挺好,他认为决不会实行她的大话的,居然当着他的面把自己打了一枪,当场并不就死;那一幕他现在又觉得如在目前了……对付那些疯疯癫癫的女孩子简直毫无把握。想到这儿,他不由得一阵心酸……“她自己要吗?那末好吧,傻孩子活该倒楣!……”当然,他可能用点手段,假作应允,把日子拖一拖,再慢慢的使雅葛丽纳疏远奥里维。可是这样非得花一番他不愿意或不能花的心血。何况他也是个软心人;因为他曾经恶狠狠的对雅葛丽纳说过一声“不!”现在就不为不忍而愿意说一声“好!”了。归根结蒂,世界上的事谁说得准呢?或许孩子的看法是对的。主要是两人相爱。朗依哀先生也并非不知道奥里维是个正人君子,也许还有才气……因此他同意了。 
  结婚前一天,两个朋友厮守了半夜没睡觉。他们对于一个可爱的过去的最后几个钟点,都想好好的领略一番。可是眼前这个时间已经是过去了。好似那些凄凉的离别,在车子开行以前大家执意要留在月台上,彼此瞧着,说着话,但心早已不在这儿;朋友已经远去了……克利斯朵夫一句话说到半中间,发觉奥里维心猿意马的眼神,便停下来,笑了笑,说:“你已经不在这儿了!” 
  奥里维不胜惶恐的道歉,因为自己在最后一段亲密的时间这样分心,觉得很难过。但克利斯朵夫握着他的手,说: 
  “算了罢,别勉强。我很快活。你做你的梦罢,孩子。” 
  他们偎依着站在窗口,望着黑暗中的花园。过了一会,克利斯朵夫对奥里维说: 
  “你想逃开我吗?你以为可以躲掉我了?你想着你的雅葛丽纳。可是我会追上来的。我也想着她。” 
  “好朋友,”奥里维回答,“我何尝不想你!即使……”说到这儿他停住了。 
  克利斯朵夫笑着把他的话接下去:“……即使要想着我是多么不容易!……” 
  参加婚礼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穿扮得很体面,可以说很漂亮了。他们不用宗教仪式;奥里维是因为对宗教冷淡,雅葛丽纳是因为存着反抗的心,两人都不愿意要。克利斯朵夫写了一个交响乐体裁的曲子预备在区公所演奏;但到最后一刻,他明白了公证结婚是怎么回事,便把音乐放弃了,认为那是可笑的,表示一个人既没有信仰,也没有自由思想。一个真正的旧教徒好容易变成了自由思想者,并非要把一个公务人员变成教士。在上帝与自由良心之间,绝无理由把国家拉来代替宗教。国家只管登记,不管结合。 
  奥里维和雅葛丽纳结婚的情形,使克利斯朵夫觉得幸而没有把音乐放到典礼中去。区长俗不可耐的恭维着新夫妇,恭维着新娘的有钱的家庭和那些挂着勋章的证婚人。奥里维心不在焉的,含讥带讽的听着。雅葛丽纳可完全不听,偷偷的向冷眼觑着她的西蒙纳吐舌头;她曾经跟她赌东道,说结婚“决不会使她紧张”,她现在快要赢这个东道了:她简直不大想到结婚的就是自己,即使想到也只觉得好玩。其余的人都是为了来宾而装腔作势,来宾也都拿着手眼镜瞧他们。朗依哀先生只管在人前卖弄;虽然对女儿的感情那么真,他当时最注意的还是宾客,心里想有没有漏发什么请帖。唯有克利斯朵夫很激动,他仿佛一身兼了父母、结婚当事人和区长这许多角色。他目不转睛的钉着奥里维,奥里维可并不瞧他。 
  晚上,新人动身上意大利。克利斯朵夫和朗依哀先生送他们到车站,看见新夫妇很快乐,毫无遗憾,也不隐瞒他们巴不得快点走掉的心绪。奥里维象一个少年人,雅葛丽纳象一个小姑娘……这一类离别使人非常惆怅。父亲眼看着女儿被一个陌生人带走……从此跟他越离越远。但他们只感到一股解放的醉意。什么束缚都没有了,什么阻碍都没有了,他们自以为到了人生的顶点,万事齐备,用不着再怕什么,可以死而无憾了……过后,他们才知道这不过是一个阶段。拐过了山峰,又是遥遥前途摆在那里;而且很少人能到达第二个阶段…… 
  火车在黑夜里把他们带走了。克利斯朵夫和朗依哀一同回去,俏皮的说了句: 
  “咱们现在都是鳏夫了!” 
  朗依哀先生笑了。他们道了再会,各自走上回家的路。两人都很难过。但那是一种又悲伤又甜美的感觉。克利斯朵夫自个儿在卧室里想道:“现在我生命中最高尚的一部分得到了幸福了。” 
  奥里维的屋子里一切都保持原状。两位朋友约定:在奥里维没回来搬家之前,他的家具和纪念物照旧存在克利斯朵夫那边。所以他还是在眼前。克利斯朵夫瞧着安多纳德的照相,拿来放在自己桌上,对它说道: 
  “朋友,你快活吗?” 
  他常常——稍为太密了些——写信给奥里维。回信很少,内容也是心不在焉的,朋友在精神上渐渐跟他疏远了。他很失望,但硬要自己相信这是应当如此的;他并不为他们友谊的前途操心。 
  孤独并不使他难受。以他的口味而论,他觉得还不够孤独呢。《大日报》的撑腰已经使他感到厌恶。阿赛纳·伽玛希有个脾气,以为由他费了心血吹捧出来的名流应当归他所有,而他们的光荣理当和他的光荣打成一片,好似路易十四在宝座周围摆着莫里哀、勒·勃仑和吕里一样。克利斯朵夫觉得在艺术上便是德皇也不见得比他《大日报》的老板更可厌。因为这个新闻记者对艺术既不比皇帝更懂,成见倒不比他少;只要是他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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