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里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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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 第1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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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患着神经过敏症。无论什么都会教她痛苦;她的意识一点儿不受蒙蔽。凡是一向因为漠不关心而没注意到的事,她现在统统看到了。其中有一件竟把她伤害入骨。 
  有天下午,她在母亲的客室里。朗依哀太太正在见客,——一个时髦画家,装腔作势的小白脸,是她们家的熟客,但并非十分知己的朋友。雅葛丽纳觉得自己在场使母亲跟客人都不方便,因此她愈加留着不去了。朗依哀太太有点儿不耐烦,轻微的偏头痛使她昏昏沉沉,再不然是被今日的太太们象糖果一般咬着的头痛丸搞糊涂了,不大留神自己的话。她无意之间把客人叫做“我的心肝……” 
  她立刻发觉了。他也和她一样的不动声色。两人继续用客气的口吻谈下去。正在一旁沏茶的雅葛丽纳心中一震,差点儿把一只杯子滑在地下。她感觉到他们在背后交换着会心的微笑。她转过身来,果然看到他们心照不宣的目光,一下子就给遮掩过去了。——这个发见把她吓坏了。雅葛丽纳从小过着放任的生活,不但常常听到这一类的玩艺儿,她自己也会嘻嘻哈哈的提起的,可是这一回竟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因为看见她的母亲……她的母亲,那事情可不同了!以她惯于夸大的性情,她从这一个极端转到另一个极端。至此为止,她对什么都不猜疑的。从今以后,她对一切都猜疑了。她想着母亲过去的行为,推详某些小节。没有问题,轻佻的朗依哀太太犯嫌疑的地方太多了,但雅葛丽纳还要加些上去。她很想接近父亲;他跟她一向比较密切,而他的聪明也对她很有吸引力。她愿意多爱一些父亲,对他表示同情。可是朗依哀似乎不需要人家为他抱怨;于是这神经过敏的少女又气了疑心,比对母亲的猜疑更可怕,就是说父亲是什么都明白的,但认为假作痴聋更方便;只要自己能够为所欲为,别的事他都不放在心上。 
  于是雅葛丽纳觉得没希望了。她不敢鄙薄他们。她爱他们。可是她在这儿过不下去了。西蒙纳的友谊对她并没帮助,她很严厉的批判她从前的伴侣的弱点,对自己也不随便放过,看到自身的丑恶与平庸大为痛苦,只无可奈何的回想着纯洁的姑妈。但这些回忆也慢慢的消失了;时间的洪流把它们淹没了,把它们的痕迹洗掉了。由此可见,一切都是要完的;她将来要跟别人一样的掉在污泥里……噢!无论如何都得跳出这个世界!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就在这个又狂乱又孤独、又厌世又热烈的时期,抱着神秘的等待的心情、向着一个无名的救主伸手求援的时候,雅葛丽纳遇到了奥里维。 
  朗依哀太太和大家一样邀请了那个冬天走红的音乐家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来了,照例不想讨人喜欢。朗依哀太太可仍旧觉得他可爱:——只要在当令的时候,他拿出无论什么态度都可以;人家总觉得他可爱的;这往往是几个月的事。雅葛丽纳并不觉得他怎么了不起,克利斯朵夫受到某些人的恭维先就使她不信任。何况他粗鲁的举动,高声的说话,快活的心情,都教她看不上眼。以她那时的心境,生活的兴致显得是鄙俗的;她所追求的是凄凉的,半明半暗的境界,自以为喜欢这个境界。克利斯朵夫身上的光太强了。但他谈话之间提起了奥里维:他需要把他的朋友跟他一切愉快的遭遇连在一起。他把奥里维说得那么有意思,使雅葛丽纳以为看到了一个合乎理想的人物。她要母亲把奥里维也邀请了。奥里维并不马上接受:而在他姗姗来迟的那个时期之内,克利斯朵夫和雅葛丽纳更能从从容容的描成一个幻想的奥里维的肖像,而等到他决意应邀而来的时候,真正的面目跟那幻想的图画也不会不象了。 
  他来了,可很少说话,也不需要说话。他的聪明的眼睛,他的笑容,他的文雅的举止,浑身上下那种光辉四射的恬静,自然把雅葛丽纳迷住了。再加有克利斯朵夫在旁边做对照,更烘托出奥里维的妙处。但她脸上全无表示,因为怕正在心中萌动的感情;她继续跟克利斯朵夫谈话,谈的却是奥里维的事。克利斯朵夫能够谈到他的朋友,得意极了,根本没注意雅葛丽纳听得津津有味。他也提到自己,而她虽然毫无兴趣,也殷勤的听着,随后又不着痕迹的把话题扯上跟奥里维有关的故事。 
  雅葛丽纳的风情对于一个不自警戒的人是很危险的。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觉已经给她迷住了:他喜欢常常到她家里去,开始注意自己的装束;他熟识的那种感情又笑眯眯的混入他所有的幻想中来了。奥里维从最初几天气也入了迷,以为对方冷淡他,暗中很难过。克利斯朵夫高高兴兴的把自己和雅葛丽纳的谈话告诉他听,更增加他的痛苦。奥里维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讨雅葛丽纳喜欢。虽然因为跟克利斯朵夫一平生活,他看事比较乐观了些,但仍旧没有自信;他把自己看得太清楚了,不相信会得到人家的爱。——其实,倘若一个人的被爱要靠他本身的价值而不是靠那个奇妙与宽容的爱情,那末够得上被爱的人也没有几个了。 
  一天晚上,他受着朗依哀家的邀请,但觉得再去看那个冷淡的雅葛丽纳太难堪了,便推说疲倦,教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去。蒙在鼓里的克利斯朵夫挺快活的去了。以他天真的自私心理,他只想着和雅葛丽纳单独相对的快乐。可是他得意的时间并不久。一听到奥里维不来的消息,雅葛丽纳马上扮起一副懊丧的,气恼的,烦闷的,失望的脸;她再也不想讨人喜欢了,也不听克利斯朵夫说的话,只随便回答几句。他甚至非常难堪的看见她掩着嘴,不耐烦的打了个呵欠。她真想哭出来。突然之间她走出客厅,不再露面了。 
  克利斯朵夫不胜狼狈的回去,一路上推敲这种突如其来的改变态度究竟是怎么回事,慢慢的居然看到了一点儿真相。回到家里,奥里维等着他,装着若无其事的神气问他晚会的情形。克利斯朵夫把那桩不如意事讲给他听。他一边讲着一边看到奥里维脸色渐渐开朗起来。 
  “你不是累了吗?”他问。“干吗不睡呢?” 
  “噢,我觉得好多了,”奥里维回答,“我不累了。” 
  “对啦,”克利斯朵夫很俏皮的说,“你今晚不去,的确使你精神恢复不少。” 
  他亲切的,狡狯的望了望奥里维,回到自己房里去了。到了那儿,他笑了,轻轻的,可是笑得连眼泪都淌了出来: 
  “坏东西!”他心里想。“她居然拿我开玩笑!而他也在耍我。想不到他们俩有这一手!” 
  从此他把自己对雅葛丽纳的念头一起丢开,而象孵着小鸡的母鸡一样去孵育两个小情人的罗曼史,表面上只做不知道他们的秘密,也不代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向对方揭破,只在暗中帮助他们。 
  他一本正经的以为自己的责任应当把雅葛丽纳的性格研究一番,以便决定奥里维跟她在一起是否能幸福。因为笨拙,他就向雅葛丽纳提出许多古怪的问话使她气恼,有的是关于趣味方面的,有的是道德方面的…… 
  “岂有此理!他这样问长问短是什么意思?”雅葛丽纳愤愤的转过背去想。 
  奥里维看见雅葛丽纳不再关切克利斯朵夫,高兴极了。而克利斯朵夫看见奥里维高兴也高兴极了。他甚至把自己的快乐表现得比奥里维更露骨。雅葛丽纳看了莫名片妙,她万万想不到克利斯朵夫在他们的爱情中看得比她还清楚,所以只觉得他讨厌之极,不懂奥里维怎么能为一个这样粗俗的朋友入迷。克利斯朵夫猜到这点,有心捉弄她,惹她生气。随后他推说事忙,谢绝了朗依哀家的邀请,让雅葛丽纳和奥里维单独相处。 
  可是他对于前途还是很担忧,自以为对这桩酝酿中的婚事有很大的责任,心里很烦恼,因为他把雅葛丽纳看得相当准确,担心着许多事:第一是她的有钱,其次是她的教育,她的环境,尤其是她的弱点。他想起从前的女朋友高兰德。没有问题,雅葛丽纳为人更真,更坦白,更热情,对于勇敢的生活很有点向往之情,也有英勇壮烈的志愿。 
  “但单是有志愿还不够,”克利斯朵夫想道,“还得有魄力。” 
  他想把危险通知奥里维。但一看见奥里维从雅葛丽纳那边回来,眼中闪着快乐的光彩,他就没勇气开口了,心里想:“两个孩子很快活。别扰乱他们的幸福罢。” 
  对奥里维的友爱慢慢的使他感染到奥里维的信心。他终于相信雅葛丽纳的确是象奥里维所看到的,也是象她自己所愿意看到的那种人物。她意志多么坚强!她爱奥里维,就是爱他不同于她和她的社会的地方。她爱他,因为他清贫,因为他在道德观念上不肯让步,因为他在社会上不善于应付。她爱奥里维爱得那么纯洁那么彻底,恨不得自己和他一样穷……有时还恨不得要自己变得丑,因为这样她可以更加肯定奥里维的爱她是为了她本身,为了她的一腔热爱,那是他渴望的……啊!有些日子,他在眼前的时节,她觉得自己脸色发白,双手发抖。她勉强嘲笑自己的激动,故意装做关心别的事,不去瞧他,用讥讽的口吻说话。可是她突然停下来,躲到卧室里去,关上门,下了窗帘,坐在那儿,两个膝盖紧挤着,交叉着手臂抱着胸部,压制自己的心跳。她凝神屏气的呆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劝,唯恐惊散了那幸福的境界。她一声不出的把爱情紧紧抱着。 
  现在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只关切奥里维的成功,象母亲一样的照顾他,留心他的修饰,对他的衣著发表意见,替他打领带。奥里维很耐性的由他摆布,宁可到了楼梯上拆开领带重新打过。他心里好笑,但对这种亲切的表示非常感动。爱情使他胆怯,不敢信任自己了,所以他很愿意请教克利斯朵夫,把会面的经过告诉给他听。克利斯朵夫和他一样的激动,有时会在夜里几小时的搜索枯肠,替朋友的恋爱设计划策。 
  在巴黎近郊,亚当岛森林近旁的一个小地方,在朗依哀家别庄的大花园里,奥里维和雅葛丽纳有了一次确定终身的谈话。 
  克利斯朵夫陪着朋友一同在那里;但他在屋子里发见了一架风琴,便弹着琴,让两个人双双的散步去了。——其实他们不希望他这样。他们怕单独相对。雅葛丽纳不声不响,有点儿敌意。上次见面的时候,奥里维已经发觉她态度突然变得冷淡,目光显得残酷,甚至有敌对的意味。他看了心都凉了。他不敢盘问,怕从爱人嘴里听到什么残忍的话。那天看到克利斯朵夫一离开,他心就发抖,觉得唯有克利斯朵夫在场才能使他不至于受到意料中的打击。 
  雅葛丽纳爱奥里维的心并没有稍减。她只有更爱他。就因为此,她对他有点儿敌意。她从前当作游戏而那么渴望的爱情,此刻来了,在她面前了;但她看到它在脚下变了个窟窿,便吓得望后倒退。她弄不明白了,心里想:“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呢?” 
  于是她望着奥里维,用着那种使他痛苦的目光,又想:“这男人是谁呀?” 
  她不知道。 
  “我为什么爱他呢?” 
  她不知道。 
  “我爱不爱他呢?” 
  她不知道……不知道;但她知道她是被抓住了,被爱情抓住了;她自己将要完全消灭在爱情中间,她的意志,她的独立,她的自私,她对于未来的梦想,一切都要在这个怪物身上消灭。于是她气愤愤的跳起来,有些时候简直恨奥里维了。 
  他们直走到花园尽处,到了有一行大树和草坪隔离着的菜园里,迈着细步在小径上走:两旁种满了红醋栗树,挂着许多红的深色的果实,还有一片片清香扑鼻的杨梅。时方六月,阵雨之后气候很凉爽。天空灰灰的,只有半明半暗的光;低低的云大块大块的随着风沉重的移动。但这阵来自远方的风一丝都吹不到地上来:连一张树叶都不动。无限凄凉的气息笼罩着一切,笼罩着他们的心。而在花园那一头,从那望不见的别庄的半开的窗子里,传来一阵风琴声,奏着约翰·赛巴斯蒂安·巴赫的《降E小调赋格曲》。他们俩紧挨着坐在井栏上,脸色惨白,一声不出。奥里维看见雅葛丽纳脸上淌着眼泪。 
  “你怎么哭啦?”他嘴唇抖动着,轻轻的问了一声。 
  而他的眼泪也淌了出来。 
  他拿着她的手。她把头靠在奥里维肩上。她不想再抗拒了她给打败了;这才松了口气!……两人轻轻的哭着,听着音乐,沉重的云无声无息的在头上移动,仿佛就在树颠上掠过。他们想着自己过去的痛苦,——也许还想着将来的痛苦。在一个人的命运周围酝酿的哀愁,有时会由音乐突然透露出来…… 
  过了一会,雅葛丽纳擦擦眼睛,望着奥里维。突然之间他们拥抱了。噢!无可形容的幸福!神圣的幸福!这样的甘美,这样的深邃,甚至令人感到痛苦了!…… 
  雅葛丽纳问:“你的姊姊象你吗?” 
  奥里维吃了一惊:“你为什么提起她?难道你认识她吗?”“克利斯朵夫讲给我听的……你曾经非常痛苦,可不是?” 
  奥里维点点头,感动得答不上话来。“我从前也很痛苦的,”她说。 
  于是她讲起她的亡友,亲爱的玛德姑母,很心酸的说她曾经哭得死去活来。 
  “你会帮助我的,是不是?”她用着哀求的口吻说。“帮助我生活,做个好人,把可怜的姑妈做榜样!你喜欢我的姑妈吗,你?” 
  “她们俩我们都爱。正如她们俩也会彼此相爱。” 
  “可惜她们不在这儿了。” 
  “她们在这儿呀!” 
  两人紧紧抱着,连彼此的心跳都感觉到。忽然来了阵细雨,使雅葛丽纳直打寒噤。 
  “我们进去罢,”她说。 
  树荫底下差不多已经黑了,奥里维吻着雅葛丽纳潮润的头发;她向他仰起头来,他的嘴唇第一次感觉到那动了爱情的嘴唇,那种少女的灼热而有点龟裂的嘴唇。他们差点儿晕过去了。 
  快到屋子的时候,他们又停下来。 
  “以前我们多孤独啊!”他说。 
  他已经把克利斯朵夫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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