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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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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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能力。虽然她劳动起来不比谁差,十分认真卖力,但那是她自个儿胡搞,不能记
工分的。豆女的名字在工分册上是找不到的。偶尔,她也参加田间劳作,且活做得
很好,队长要给她记工分,抑或是给兰香名下多记几分,算是报酬,田稻也坚决不
要,因为他娘仅仅限于在他家原有的十亩地界上劳作,过一点她都不干,而且对别
人指手画脚,俨然是地主,而别人是帮工。社员们还得对她笑着说:“豆姐,今日
帮你种秧啦!”“豆婶,今天帮你家割稻啦!”她才笑着请别人下田,甚至回家烧
了茶水,送到田头来。如果别人不按她说的干,她就不客气把苗给拔了。社员们是
按队长的分派和要求在挣工分呀!还得边干边陪她说些疯话才可以干下去,否则,
就要被轰走。怎么给她记工分呀!
    豆女不认同集体劳动,跟集体不认同她的劳动一样。
    豆女精神失常,不能进入新的历史,历史也把她排斥在外了。
    赖子指控田稻娘拔了田里的一大溜苗,确有其事。因为其中有一块田在她的十
亩中,却是社长的高产试验田,密植的,比正常的株距行距密度加大了两倍。豆女
认为这不叫种庄稼,不会长出庄稼来,苗多了,会沤死的,于是就拔了。田稻也怀
疑这种密植难以高产,甚至保产也做不到,所以打折扣只试栽了一亩田。按上级要
求要五亩。他是种田人,但他更是共产党员,是社长。他要指挥社员,他就得听从
上级的指挥。
    “不信,你去看,还是社长高产试验田的苗哩。老虎嘴上的毛,除了你娘,谁
敢拔!”赖子说。
    田稻跑到高产试验田一看,我的天,我的娘啊!刚刚分菜的秧苗被扯去了一半,
扔在田塍上,已经晒蔫了,大抵还是昨天拔的,今天似乎还要拔,还没有拔完哩。
如果不是疯子,干这种破坏青苗、破坏生产、破坏党员试验田的,抓到乡里去,关
上一个月也叫不得冤枉的。
    田稻怒火中烧,无言以对。
    “是先罚你,还是先罚我?要不要我到乡里去反映反映?”赖子挑衅地说。
    “都得罚。”田稻咬牙说。
    田稻找到会计和记工员,下达命令:“扣杨来福今天五分工和半个月口粮。扣
我田家两个工分,我娘一月的粮。”
    口粮册上有豆女的名字,她是吃全粮的。当年的政策是人六工四分口粮:即人
头粮百分之六十,工分粮百分之四十,老弱病残丧失劳动能力者,无工分去争夺那
百分之四十,就吃全粮,能享受者不多,连儿童也没有吃全粮的资格。也许因为儿
童百分之六十就够吃了。孩子多的人家,还吃不完哩。再说,父母有养育孩子的责
任,你就得下地挣工分,把孩子的份额保住,不让人家夺走。那年月,好的地方,
每人平均每月是五十斤稻子,一个壮年男人是不够吃的。所以赖子必须到田里去混
工分,夺孩子的一点份额。生产队的口粮份额是严格按国家规定分配的。超分叫瞒
产私分,要受党纪政纪处分的。队里收的粮要交给国家,叫做余粮任务。
    赖子眼看面临饿肚子的危险。
    田稻家里还可以挺过去,因为他家有三个劳动力:田稻是带薪干部,吃公粮,
兰香和菜儿是妇女劳动力。菜儿早已不上学了。
    菜儿上学晚,十五岁才初小毕业,上了高小,读五年级,却长成了地地道道的
大姑娘了。一双大辫子长长地拖到了饱满圆润的臀部,走起路来忍不住地扭动腰肢,
胸部的乳峰成熟得像两座小坟儿,长长的脖子,长长的腿,跟嫂嫂兰香一般高。在
学校操场上一站,鹤立鸡群,格外醒目。她学习成绩平平,使满力也没满分。女孩
子大了,尤其是农家女儿,熟得早,自家身子上的事就够烦的了,听课时精力总是
难以集中。那年轻的班主任马老师总爱拿眼看她,或者到她桌前指导。不指导犹可,
一指导她就心慌意乱了。有女同学悄悄说:“某某老师喜欢田菜啦!”调皮的男生
说得更露骨:“马(老师)想吃甜(田)菜哩!”她浑身不自在。村里跟她同年的
姑娘都在办嫁妆,毛脚女婿都登门了,她却还背着书包同孩子们去上学。她不敢跟
同学们一起走。这全怪她哥,压着她上学学文化,提倡什么男女平等,拿妹妹给人
家做样子。
    有一次她到女厕所去,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有笑声。她驻足侧耳一听,她们
笑的刚好是她:“田菜的奶子那么大,都能奶娃娃了,难怪斑马(马老师的绰号)
想吃她。”田菜气得跑进教室,哭了。
    学校里实在熬不下去了,菜儿扔了书包,扛起锄头,下地了。
    嫂嫂劝,哥哥骂,几乎要打她。马老师上门,她不见。校长来,她也不去,宁
死不上学了。
    田菜帮家里挣工分了。
    人们说:“菜儿白读了五年书。”
    田稻本想让妹妹一直读下去,读完小学读中学,直到参加工作。那时一个女中
学生到政府部门工作是抢着要的呀!菜儿的拗犟打破了田稻的美梦。豆女则不以为
然。兰香说她辜负了哥的一片苦心:“我爹有钱也不让我识字哩,你莫后悔。”
    田稻家有一正两副的劳力,疯娘吃全粮,只有潮生一个小孩子,日子过得很充
裕。家里的事,不用田稻管,社里的事他日夜忙。以社为家,为了大家。他要把铜
钱沙建成模范社,让大家过上一样的好日子,决不允许谁破坏这个理想。
    田稻从试验田里回到家,娘正在喂猪食。
    “娘!是你把田里的苗拔了吗?”他怒气冲冲地问。
    “是呀!那是谁种的?没吃过肉,也没看见猪跑?那像是种田人干的生活吗?
密得插不下脚板,会长稻子吗?”
    “那叫密植试验,娘,你不懂的。你再也不要下田去了。”
    “试验,拿田和庄稼做试验?田是爹娘的肚皮,苗是田的儿,生孩子也要试验?”
她只知遵守传统,一切按先人传下来的去做,殊不知先人也是试验出来的。神农尝
百草,始有五谷。
    “娘,这是上面的号召,你知道个啥呀!”
    “我不知道?我跟你爹种了几十年田,种田人种田,看天行事,上面是什么?”
她往头顶一指,“是天,扭天行事,要遭殃的。”
    “你已经把秧糟了,上面要追查,领导批评我不响应号召,反对密植,才叫扭
天行事呢!你别给我惹祸了。”
    “田是我的,我到田里弄庄稼,谁敢拦我?”
    “田是社里的,不是我们的了。跟你说过多少回啦?”
    “社是谁?社是地主?社姓什么?”
    “社是大家。地主早打了,没有地主啦!叫社会主义。”
    “大家是长工?怎么像长工一样被赶到一块地上做生活?”
    “大家集体,集体生产,叫挣工分。”田稻也说不清这个很深奥的问题。
    “大家种田是闹着玩,非把田种坏、人种懒不可。”
    “你别瞎说胡闹,你是病人,娘。”
    “我病?呸,你才有病呢!哪朝哪代的人像你这样干事?”
    “娘,你是疯子!”田稻第一次当着母亲的面使用他最忌讳的这个词。全社的
人在他的面前也避讳“疯子”一词,不得已时只用“精神有问题”的说法。
    “你才是疯子哩!”娘回击道。“你把男人女人赶到一块田里去干活,收了稻
谷放在一起,然后又一筐一箩地分。分分,收收,收收,分分,做了生活不开工钱,
画个圈儿,什么公分母分。”
    “这叫社会主义分配原则,你不懂。”田稻也半懂不懂。
    “你才不懂,你才疯。下田做活,打钟,和尚尼姑做课念经?吹哨子,训话,
看升旗倒旗……”
    “娘,别说了!”
    兰香回来了,劝田稻:“你就别再说娘了,都怪我没看牢娘。”
    菜儿也回来了,忿忿地说:“你罚一个疯子算什么能,就会欺负自家的人。”
    豆女举起搅猪食的棍子,向菜儿打来:“我疯,怎么生下你们这些小疯子来。
你哥把秧栽得密密匝匝,还说是试验,要女人一胎生十个息,不成了猪?”絮絮叨
叨,没完没了。家人不再理会她,煮饭的煮饭,喂鸡的喂鸡。
    天快黑了,一家人才围坐拢来吃饭。
    赖子拿着个搪瓷碗过来了。这碗还是土改那年分得的,很大,连饭带菜一起装,
管饱,不用第二次麻烦。有时,还能当锅子煮,省事。这碗他用了好几年,没损一
点,至于筷子,他是从来不讲究的,常用常丢,常换常新,有时就地取材,竹棍树
枝芦柴棒子全行。碗筷对吃饭固然重要,但吃的不是碗筷,无须讲究,关键在于碗
里盛的,筷子上夹的。刚才,他随手从人家篱笆上抽出半截细竹,折断,做成一双
筷子,在袖头上擦了擦,用它敲着搪瓷碗,便径直往田稻家来。
    他进门,也不向谁打招呼,便往厨房里去了。俄而,盛出一碗饭来:“嗯,好
香!”伸出刚做的竹筷,像两支绞水草肥田的绞篙,在菜碗里绞了一下,粉丝青菜
被绞去了一半。
    “赖于,你!”菜儿气忿地一拍筷子。
    “我不是什么赖子。我是社员,他是社长,社长管社员,跟家长管自家人一样,
管吃,管穿!”
    “难道你就不讲一点脸面?到人家锅里大摇大摆盛饭吃,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菜儿怒道。
    “哈哈!脸是什么东西?不就是跟屁股一样两块肉吗?屁股才怕羞,要用裤子
捂起来。谁捂过脸?大家的脸,大家的饭,大家的田里长出来的粮食就得大家吃。
你哥扣了我半个月口粮,我找谁去?让我饿死吗?除非你们家半个月不煮饭,陪我
挨饿。嘿嘿。”他敲了敲盛满饭菜的搪瓷大碗,“这倒省得我烧了。”边吃边走了。

    赖子挖苦田稻,说他这几日像是在“寻魂”。听来是随口开的一句玩笑,却是
一锹挖到了他的灵魂深处。多么不经意的一锹啊,戳开了尘封很厚的记忆,扯开了
忙忙碌碌掩着的历史幕帷,豁然看到了过去的一切。以往,哪有这分闲心闲情哪。
他这些日子,总爱在铜钱沙上转悠,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唤起他亲身经历过的
往事,现在,他简直难以相信,那些事就是他田稻干的。他甚至怀疑眼下的他就是
干过那些事的田稻。他越看越想越不像,甚至连潮生是不是他生的儿子都很怀疑,
青儿就更不像是他女儿。真实的东西,都变得虚无缥缈,倒是有些不敢承认的真实
变得真切起来。
    人真的有魂吗?没有。他不迷信。但一个人突然觉得失去了故土时,那魂不招
而至,总在心田里飘忽,寻找着。“魂系故土”,此话当真,人的魂只有在生养他
的土地上才显现出来,只有他自己的躯体才感觉得到魂的存在。“魂”字是蘸着砚
台里用无数往事磨成的墨写成的,也只能写在“故土”这张纸上才看得见。他寻到
了魂,那魂仿佛不是眼前的自己。自己会那么荒唐吗?自己曾那么认真虔诚地干过
那些好笑的事!只有赖子杨来福才适合干那些事。难道他跟赖子差不多?

    赖子朝思梦想而别人绝没想过的那种日子说到就到。那年月是一个充满奇想且
将忽发的奇想顷刻就化为现实,说到做到火热朝天的日子。一年等于二十年啊!初
级社种下的庄稼还没成熟就高级社了,高级社播下的种子,刚刚从土里钻出来,蓝
天下是人民公社的土地了。社员们一下子就全部成了无产阶级,只剩下爹妈给的
“劳力”这惟一的资本了。日夜苦战,突击,社会前进的步伐让人追都追不及。
    “跟”字成了社会与人群生存的咒语。
    苏联的卫垦上了天。中国的“卫星”也要上天。
    一亩水稻收一万斤,十万斤……有个劳模叫官木生,种了一亩试验田,亩产十
七万斤,上了大报,登上了天安门观礼台。田稻报不出“卫星”的天文数,欺骗自
己可以,欺天欺地胡说怎么得了?他被视为保守派,白旗,要拔掉。
    他被派遣到烈火中去锻炼,到山里去炼钢。
    国土再度燃烧起来。不是战火,不是野火,而是人点燃的要烧毁旧自然的火。
向森林宣战,让钢铁元帅升帐。这场战争不亚于人类自己的厮杀,留下的疮屡比刀
光剑影炮火硝烟更难医治。
    田稻被指令带着一部分壮劳力去砍树炼钢。杨茂生兼任了他的职务。
    他参与了破坏一片原始森林的宣泄,在那原始的山野中,疯狂地肆虐。他一个
人创造了一天砍倒一百棵大树的战绩。这些树也许要一百年才能长成。三个多月后,
他立了功回到铜钱沙。为了跟上革命的洪潮,他主动申请不做特殊社员,与广大的
公社社员彻底打成一片,不拿那份国家工资,转为拿工分。上级组织也没有正式行
文批准,他也记不起是从哪一月停发了他的工资。就这样,他把从战场上用命换来
的铁饭碗当草鞋扔了,连个文字根据也没留下。他彻底革命了。
    他钻进久别的家门,惊呆了。家中连锅也没有了,灶也废了,吃饭的桌子凳子,
盛米的缸,腌菜的坛,煨汤的罐,晒谷的簟,筛米的筛,全不见了,房子里空荡荡
的,如洗劫后一般,只有床在旧处没移动。
    “怎么搞的!真的实现了?”
    “实现了,全集中了,公了。打破坛坛罐罐,进入共产主义啦!锅砸了,碗缴
了,铜盆化成钢水,桌子凳子搬到食堂里去了。吃大锅饭,可热闹啦!妇女解放,
不用守灶台,只要听见敲钟去吃饭。”菜儿欣喜地跟他说。
    “行吗?好吃吗?”
    “行,好吃。吃饭不要钱,过路人也可以来吃,吃了就走。敞开肚皮吃饭,甩
开膀子干活。你去看看食堂里的那口大锅吧,三头整猪也煮得熟哩。”
    “大锅煮饭?”
    “用大甑蒸饭。大甑里立得下八个人哩。”
    “怎么盛?”
    “用大铁锹挖饭。”兰香挖苦说,“比打地主还彻底哩。”
    “茂生叔搞的?”田稻问。他不相信这么快就共产主义了。
    “他比你积极哩,红旗都扛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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