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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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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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绝呀!瞧,还有海龙头哩!哥,你看看。”
    两个人像儿时一样乐了。
    “我要带些回去,种在花园里。这是铜钱沙上的草。”
    “我从来没拿它当回事,不知不觉把它差点铲尽割绝。”
    只有久离乡土的人,才对乡土上的草木有情啊!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草死了,第二年春到又活了,依然绿色芬芳。人呢?假
如人生如草,可以重来,谁都会愿意抛弃一切荣华富贵,从头活起,苦难也变得美
好起来。
    豆女没有回到屋里去,她在地里寻找着什么,十分专注。
    她终于发现了什么,挥动着小铲,对田稻和田麦呼唤:“阿稻阿麦!过来!过
来!”
    兄弟二人小孩似的走到母亲身边。
    豆女用铲子挖开一块地皮。
    田麦根据儿时的记忆判断,这里是他家过去的菜地。他猜想母亲在此埋过什么
东西,要挖出来。
    “埋什么?种南瓜,她每年都在这里种一棵南瓜的。”田稻告诉田麦。
    田麦夺母亲的铲子,说:“我来帮你挖吧,娘。”
    “不。”她继续挖着。
    一个瓦罐从土里露出来。兄弟俩蹲下去,用手帮助刨。“难道这里埋过什么财
宝,什么秘密?”
    豆女捧起瓦罐。罐内塞满了泥土,别无它物,几只土狗(地老虎)的卵蛹,正
要化成虫,还有几条肥蚯蚓蠕动着,绞成一团,令人恶心。
    “烂了,化了,化成土,化成水。谁都会化成水,化成土,化成灰的。”豆女
捧着瓦罐念道。
    “娘,罐里埋着什么?”两人问。
    “你们俩的一个胎衣呀!”
    “啊!”兄弟俩惊诧了。
    “你们俩是一胎生的,也该埋在一起。阿麦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你
的魂在这里。”
    “魂系故土啊!难怪我老做回乡的梦,原来,是娘守着我的魂。我不会把尸骨
抛在异乡的。”
    豆女捧着瓦罐说:“人都是土里生出来的,也要回到土中去。”
    是啊,大地埋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他们的业绩被写进了书本,他们的肉体回归
尘埃。
    死去的人比活着的人更多。
    豆女把瓦罐重新埋进地里。兄弟俩默默无言。
    母亲要告诉他们什么?
    豆女在新土上种下了豆子。她听到了潮声和婴儿的哭啼声。
    “土根!回来呀,阿麦回来啦!”豆女喃喃呼唤。
    “娘,我回来了。”

    阿麦又要回来了,坟要迁了,那埋着他们俩胎衣的瓦罐该让推土机碾碎吗?
    一钩残月,挂在柳树梢头,高速公路上的车灯如七月流萤。他恍恍惚惚看到了
片片金黄的咸菁子,茫茫地连着海涂、潮水……魂归何处啊!



  

                                第十三章

    晚饭后田稻出门想去找阿才谈谈。阿才代他当村长已成定局,臭水塘的地款最
终怎么办,还未定。能商量的最好还是商量着办吧。他还是支部委员。群众对杨光
的意见非常大,状告到区里去了。杨光是阿才的儿子,不能眼睁睁看他去坐牢吧。
这小子本事倒不赖,就是胆子太大了一点,花钱如流水,不心疼。
    刚一出门就碰上了赖子,游神野鬼似的。这些时,赖子专跟他作对。几十年来,
他像一条泥鳅,滑滑溜溜的,没吃过苦,也没受过罪,现在老了,他还是老样儿。
过去,他管他,多少总管得住,因为管他吃管他住。自己宣布不管事了,他马上就
摆出一副获得了解放似的样子,反调侃起他来了。
    “阿稻,悠闲哪!今日城里逛逛,明日乡下溜溜,什么时候组织我们集体坐飞
机逛逛北京城哪?老哥们跟你干了一辈子,也该享受享受啰!别光顾自己。什么时
候到香港去玩?听说阿麦又要回来,接你和老太太、少太太去玩。革命到头啰!你
也要投靠资本主义啦!”
    “我不跟你闲扯。心烦哩。”
    “嚄,别人说无官一身轻,你无它像丢了魂似的,到处寻魂。嘿嘿!喂,搓两
盘,散散心儿。”他居然约他搓麻将,真是老鼠玩起猫胡须来了。
    “你赌,当心我抓了你!”
    “抓,抓鸡巴毛,扯卵蛋,谁还怕你呀!约你做只脚,是看你同我们一块长大
的,退了没人陪你玩。别不识抬举。”
    “无赖。要你抬举,我成什么人啦!”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社长,队长,书记,村长,你全不是啦!跟我一样,鸟
男人一个。老朽!”
    田稻一阵哀戚之感。
    他甩开赖子,也不去找阿才了。天晓得此时他是在家里,还是在城里。
    他一个人往江边塘堤上无目的地走,真有点像赖子说的在寻魂。地卖了,为什
么赖子反觉得实在呢?他不解。

    合作化土地归公之后,赖子才觉得真正地获得了解放。生存的逼迫幽灵一样在
他脑海里飘得无影无踪。他终于找到了一座坚实的大靠山,靠社。是谁想出这好主
意,绝妙呀!他举一百只手赞成,一万只手欢呼。
    “爹亲娘亲不如共产党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这两句歌词赖子常挂
嘴边,五音不全地唱。他趿着一双木拖鞋,“呱哒呱哒”在村里走,尤其是走石板
路时,像简板打得有板有眼。他嘴里哼着歌,叼着烟,拎个瘪酒瓶,时不时抽一口
烟,呷一点酒,从口袋里拈出两粒炒豌豆往口里扔,嘎巴嘎巴,嚼得有滋有味,神
仙般优哉游哉。兴儿起来,还胡编两句,哼着:“坐着吃,站着想,没有吃的找社
长。”“社长”是比爹娘更可靠的东西,爹娘可靠,但会死。他爹娘未等他过十岁,
就把他扔了,死了。社长是不会死的爹娘。姓田的社长死了,姓杨的补上,管吃管
住管生管死,田也由他管种管收,不用自己操心了。因此,第一个报名入社的就是
他。他有田,你不能不要他。
    他的名字被写上了社员花名册。社里有几条几款的章程,他懒得记。共产党的
政策法令他记不住,但他牢牢地记住了一条根本原则:不准饿死一个人。
    饿死人的事旧社会太多了,谁管?新社会有党管政府管。
    他是人,自然属于不准饿死的对象。
    他饿死了,得找田稻负责,他自己是没有责任的。上面追查责任,得归罪社长,
要削了他的职,取了他的乌纱帽。还有乡长、区长、县长都得负责。多么保险啊!
懒人的逻辑就这样成立了。
    田头去转,地边去看,玉米熟了就掰,甘蔗甜了就砍。谷子打场去撮,番薯大
了就翻。他把田交给社里,人也交给社里,全交。
    

    入社之前,他也难过了一阵子。他想把分得的田卖了,一半去讨个女人,一半
吃喝,好生舒服一阵。合作化一来,这计划就破灭了。也好,讨个女人有玩的,却
要给她吃的,下个崽就更麻烦。社比老婆好,索性把自己嫁给社吧。
    他总算盼到了一个最适于他的生存方式:土地国家管,集体大生产。众多人在
一块干一样活,大树底下好乘凉,人群之中好偷懒。他独自个儿是干不好什么活的,
队长知人善用。他不图表扬,也不怕批评,“脸皮厚,衣食足”是他的生活哲学。
反正,大家瞧见他阿三下地了,就得记工分,而且他是长屌的,跟别的男人一样,
记少了,他要吵翻天。他有的是时间,吵也要记分。你队长不惹我,我会跟你吵吗?
吵也要力气,力气是吃了饭才有的,我要吃饭,就得要工分。
    他扛着一把锈钝的锄头,在晒谷场边的一块石头上磨了三五下,就混在一群女
人中下了地,耘田,锄草。
    他扛着锄,走在田塍上,哼着他随兴所至编的歌——

        吃得好,睡得牢,
        种田不用把心操。
        你锄草我锄草,
        你割稻我割稻,
        田边地头睡大觉。
        东边日出西边落,
        工分牌上画道道。
        ——公鸡打水母鸡叫,
        ——驴子赶着牛爬骚。

    惹得女人们大笑。
    “笑,笑个鸡毛。”他挥动锄柄,在女人头上晃着,惹得女人们躲闪逃避,也
不顾脚下踩了禾苗,笑得两个奶子直抖,让他看了馋涎欲滴。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重要问题:为什么不把女人像田一样收归集体?男人统住一
处,女人也统住一处,跟集体干活一样。白天既然一起干活,晚上就一起快活,下
了崽,集体养,索性一起吃饭得了!他不知道人类历史上曾有过母系氏族和群婚制,
要是他知道,他一定愿意回到原始社会的。男权社会是有责任的社会呀!
    闲了一阵,踩死了不少禾苗,队长田永和走过来,吼了一通,骂了几句:“我
扣你们工分。”女人们伸了伸舌头,老老实实干活去了。赖于挨了几句骂,到田塍
上躺倒,头枕着锄柄,反而不干了。田永和走过去,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要困
你死回屋里团去!”
    “屋里困你给工分不?给,我马上回去!”
    “你别钻到女人堆里混。到那边去,锄一垄地,给你工分。”
    赖子连身也懒得翻。田永和走了。
    一个女人叫:“阿三,一条蛇,蛇钻到你屁眼里啦,快爬起来!”
    赖子仍不动:“你帮我把蛇尾巴踩住,我再爬,省力气。”
    女人们又笑:“真懒到家啦!”
    他躺了一会,觉得也没意思,就爬起来,东一锄西一锄挖了几下,倒是眼观四
方,想找开心事儿。
    有三个女人嘀咕了几句,放下锄,走到一边,其中两个站住,一人蹲下了。赖
子的眼光立即扫过来。他知道女人要在庄稼地里撒尿啦!这些女人一早在家烧饭、
洗衣、奶孩子,饭后涮锅、洗碗、晾衣,忙得连撒泡尿的工夫也没有。队长一吹哨
子喊出工,夹着一泡尿到地里来,三三两两,你给我当屏障,我给你当屏障,利用
出工的时间,从从容容地,一边聊些隐私一边撒个痛快。队长是不好干涉的。
    “早晨忙死我了,一泡尿都憋成水啦!”
    “肥了四五棵苗哩,让队长来瞧瞧,给你加一分工吧!”
    “别说我,瞧你,像牛尿。”
    “你屁股又白又大,难怪下胖崽的。”
    悠悠的南风把女人的话和尿臊吹到了赖子的耳边鼻下,他拿眼去看。
    “赖子,朝这边看啥,再看,给壶臊尿灌你!”
    “看你的屁股,像上了粉的冬瓜。”赖子索性嬲起来。
    “你再敢说一句,老娘们对你不客气。”
    “我到队长那里告你们,见队长不在,懒屎懒尿偷工。”
    “好呀!你也做起人来啦!”三个女人向他围过来。
    “我不是人?”
    “你是和尚的卵,没用的玩艺,哈哈哈!”
    “谁说我没用?我比你们多写两分工哩。”
    “你敢再邪,我们把你那两分工用锄头刨掉。”
    “你敢!”赖子退了几步,“你们再上,我亮出来啦!”他手往裤裆里掏,做
出威胁的姿态。
    三个女人举起锄头:“你拿出来,我们连根挖!”女人把他围住,又上来四五
个,把他按倒在田塍上,有的伸手扯他的裤子,有的举锄头要刨,嘻嘻哈哈,闹成
一团。
    田稻从田塍上走过来。
    “社长来了!”有人喊。
    按住赖子取乐的女人兴头正高,没听见。
    赖子捂住胯:“嫂嫂们,饶了我吧!”
    女人们把他抬起来,正要往沟里扔。
    “邪门了!干活的逗疯子,禾苗都踩死了!放下!”田稻吼道,“我扣你们工
分。”
    女人们丢了赖于,连忙去抢锄把,站到自己的岗位上,低着头,忍住笑,干活。
    赖子打了个滚,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扎了扎裤带,傻笑:
“社长,嘿嘿,她们不像话。”恶人先告状了。
    “她们不像话还是你不像话?她们怎没有惹我?”
    “谁敢拿你取乐,你是社长嘛。”
    “你怎么到这块田里来了?谁派你来的?”
    “队长没派他,是他自己来的。”有女人告状。
    “他见这田里女人多,来闻尿臊。”大嫂子连社长也不怕,社长不过是小叔子。
    “哪里有你,哪里就坏事。”田稻数着踩断的禾苗,把歪了的扶正,“死了十
八棵苗,扣你五分工。”
    “扣我五分?”赖子跳了起来,“她们踩死的!”
    “队里派你看牲口,你倒好,跑过来凑热闹,误工坏事。八号田让小犊吃了半
分地的秧苗,扣你半个月的口粮!我叫你知道寻欢作乐的好处。”
    女人们一个个不敢吭声。社长的话是金口玉言,赖子这下完了,半个月口粮,
还得了吗?社员吃粮是按月分的。她们埋头干活,生怕祸及自己。
    赖子一跳三尺高:“你田稻扣我工分扣我口粮!”
    “我说话一句算一句。”
    。你敢!”
    “我凭什么不敢?”
    “好啊,你当社长,饿死我吧!你可要一视同仁,别偏心护自己哟。”
    “我家有谁破坏禾苗,误了生产,照扣。”
    “你娘昨天把队里的苗拔了一溜子,我没说哩。”
    “我娘是疯子。”
    “疯子,哼,疯子是人吧,她能吃能喝能说会干,我管不住,牲口不会说话不
会听话,它要吃秧苗,我管得住?”
    “你——混蛋,你不负责任。你敢把我娘比牲口!”田稻气得抡起拳头欲打。
    “社长打人啰!”赖子叫起来。
    田稻收了手。赖子巴望社长打他一下,他就可以假装被打伤,躺在床上要工分,
要口粮,还要一斤红糖治伤。不管有伤没伤,他都会赖个十天八天。田稻知道这利
害,没打。
    “牛啃了青苗,归我负责,人坏了青苗,我管不?你娘是社员不?是社员归你
管,是牲口,归我管。”
    这一下可把田稻问愣住了。除了孩子,所有的人都是社员呀!他娘是不是?他
明确地知道,社员花名册上没有他娘。入社前,他娘就精神失常,丧失了正常的劳
动能力。虽然她劳动起来不比谁差,十分认真卖力,但那是她自个儿胡搞,不能记
工分的。豆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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