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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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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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个时节,解放军打过长江占领了南京,林家要逃迁香港了。林老爷希望田麦
跟林家去香港。田麦跟林家少爷小姐们平时相处很好,大少爷的女儿风子还悄悄地
跟田麦相好。田麦暗暗渴望成为林家的女婿。多年来,他不断努力,尤其是拜了林
家药铺的胡师傅做徒弟之后,对师父敬如生父。胡师傅家传有一剂消炎治创伤的特
效药方:林氏消炎生肌散。林老爷买下了特制的专利,冠以林家姓氏成为中外畅销
的名药。胡师傅宁可卖身也不卖祖传秘方。他受雇于林家二十余年,林氏药铺因制
消炎生肌散而发了大财。但胡师傅老夫妇俩无儿无女,只有温饱度日。林老爷请胡
氏夫妇同去香港,胡师傅一口拒绝。他无嗣,不愿她尸他乡。田麦跟师父学艺四年,
师父视他如子,但仍没把最后一道配制的奥秘教给他。田麦决意跟林家走时,来向
师父辞行,并且告诉师父,他爱上了凤子,不得不跟凤子去。凤子娘是个穷苦人出
身的丫环,十三岁进林家,因长得漂亮,做了林大少奶奶的贴身丫环。十七岁那年,
林成家因她怀上了他的孩子,不得不收她为妾。收房后,凤子娘一直受大少奶奶的
气,日子也过得不好,终因忧郁成疾,不到三十就死了。凤子娘生前跟胡师母很要
好,凤子私下拜了胡师母做干娘。胡氏夫妇很喜欢凤子,自然希望田麦娶到凤子。
当田麦讲出了这番心里话,胡师父就不再阻拦他了。师父本想让田麦留下,收为义
子,把秘方授给他,以为奉老。师父流着泪说:“那么,你就去吧!男儿志在四方。”
田麦跪在师父面前,捧出了一袋大洋,含泪说:“师父,您待我恩同父母,我无以
奉孝了。这几个钱是我的积蓄,留给师父度些时光。共产党要来了,您的手艺仍然
有用场的。您曾给新四军私配过多次伤药,他们会念旧情的。”师父说:“你爹是
佃农,跟新四军亦有交情,你也可以不走啊。”田麦说:“师父,除了凤子的原因
外,我不想回家种田。我想学做生意人,想有自己的铺子。”“好啊!阿麦,你是
个精明的孩子,去吧!我把秘方给你,你千万别传他人,也算师徒一场,让你有个
安身立命之本。这钱我也不要,我和师母不会饿死的。”田麦说:“师父师母,你
们不要钱我也不受方子。我若发迹了,一定回来奉养二老。”师父无奈,收了那钱。
到了香港后,林老爷得知田麦得了秘方,更加器重他,为此开了一家制药公司,又
注册了国际专利。不久,林老爷就把孙女凤子嫁给了田麦。婚后,田麦离开林家,
独立开了自己的公司,二十年后,他在商界出了名,经营房地产有方,拥有了跨国
公司,与林家联姻联手,股市几经沉浮,八十年代终成财团大亨。
    胡氏夫妇早在七十年代死去了,田麦无以为报了。
    田麦当时就明白,那一剂秘方远比十亩地有价值。解放了,打地主,分田地,
听说了,也见过报刊报道。他知道父亲分到的地将比买到的田多,不用花钱的。他
天生是个生意人。
    他回到了故土,跪在父亲坟头。当年父亲要买的地如今只有三亩是田稻的,叫
责任田,也就是最初他父母落下脚来的那块地。
    母亲已经不认识他了。
    “你是阿麦,不是。”豆女拉出他的领带,“你像日本人!”
    “娘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田稻站到跟前,搀起阿麦:“娘,你仔细瞧瞧,他是阿麦呀!”
    兄弟俩除了一样的脸型之外,没有任何相同的地方,一个是村长,一个是大商
人。
    佩玉看着兄弟俩,想起他俩当年抽筷子的趣事。一根筷子居然使同胞兄弟变成
了两个完全不同命运的人。
    “豆姐,你还记得那天他们兄弟俩抽筷子的事吗?”
    “你是抽了那只长筷子的阿麦?”
    “娘,我是。”
    “你把这外衣脱了,让我瞧瞧。”
    田麦把外衣脱掉,把哥哥的外衣套上,果然像阿稻了。
    “你是我的阿麦!土根,阿麦回来了!”
    母子相抱。
    佩玉跟潮生和林静说:“把奶奶送到日本去治吧,一切费用由我来负担。送日
本最好的精神病院。”
    青儿说:“我陪奶奶去,她离不开我呢。”青儿是潮生的妹妹。
    “屁,是你从小离不开奶奶。想出国玩玩,是不?”露露笑着挖苦表姐。“我
陪去才差不多。”
    “你才想出国,想留洋呢!”青儿反唇相讥。
    “奶奶还没去,你们俩倒争着去了。我看你们也有毛病,要治。”潮生挖苦道。
    “奶奶没毛病,你们才有病哩。我去日本?我又没疯。日本人才是疯子,疯得
咬人。好端端的日子他们不过,隔着海,跑过来,抢中国人的地盘,杀人,放火,
奸女人。”
    田稻说:“佩玉姑,您的一番好意我们领了。娘这病,几十年了,也未必能治。
我和阿麦也商量过。阿麦还想送娘去美国哩。她是离不开这地方,离不开瓜瓜豆豆
的。好在她身体健旺,不妨大事。”
    田麦说:“能治好娘的病,我在所不惜,去哪里治部行。娘生我一场,我没尽
孝。这些年,苦了哥嫂。爹去,我不能回来披麻带孝,今日,就让我跪在坟前,给
爹多烧点纸钱吧!要说报恩,林家已对田家不薄了。没有林家也没有我的今天。林
家两代姑娘嫁给了田家。”
    露露说:“我妈是田家的,不也嫁给了林家?还了一个哩。”
    菜儿说:“你这张嘴该学会闭一闭,这是在给外公扫墓呀!”
    田麦和太太跪到坟前。
    这次祭扫比当年田土根下葬还要隆重。铜钱沙上从来没有过如此辉煌、如此风
光的祭祀排场。纸花、鲜花铺满了地,纸人、纸马、纸轿、纸船、纸楼、纸汽车堆
满了坟头,满是供品、香烛、哀乐,还有当地很多单位派人送的花圈。公路旁,田
塍上,挤满了看客,比前天潮生迎新娘子回来还要热闹。
    这一切,死人是看不到的,是给死人做的,给活人看的。
    “田麦回来了!大资本家跟老支书一齐跪在老村长的坟头哩。”村里沸沸扬扬。
    “听说二叔要在铜钱沙盖工厂哩。”
    田稻并没有同弟弟跪下。除了父亲的尸体被抬回来他跪下哭过,他从来没有再
给谁下过跪。他不信神鬼,他是共产党的支书。
    田稻望了望娘,娘才是活着的祖宗。弟弟毕竟是那边过来的人,祭扫是弟弟主
持办的,由不得他。而他是受党教育的老干部。
    娘举起手中的铲子:“陪你弟弟跪下。共产党也是父母生的。”
    田稻无可奈何,蹲下了一条腿。豆女用脚踢去,田稻的另一条腿也曲了。他想
起父亲领他和阿麦拜韦先生的事,不觉尴尬地一笑。兰香见丈夫跪了,弟媳陪弟弟
跪了,也主动陪丈夫跪下。
    新娘子林静“扑哧”一声笑出来,怕老人见怪,连忙捂嘴。
    豆女举起铲子,朝潮生的膝头铲了过来:“你也跪下!”铲子戳在潮生干净的
西裤上。
    “跪吧,跪吧!”林静调侃丈夫。“怕脏了裤子,”她掏出一块手帕垫在地上,
“跪这儿!”
    “你也跪下!”豆女指着林静。
    “我?”林静吃了一惊。她没想到。
    “你是田家的媳妇了。”豆女说。
    “我的妈哟……”她伸出了舌头,往姑奶奶的背后闪躲。
    佩玉反把她推出来。
    潮生冷不丁地一抱妻子的腿,夫妻二人笑着跪倒了。
    豆女举着铲子,一个个铲过来,菜儿,青儿,菜儿的丈夫林清,一个个笑着跪
下了。露露逃也没逃掉,被外婆揪住,按倒。
    瓜儿不用铲,早就跪下念经了。
    坟头,跪成一排,笑成一团。
    豆女拍掌而笑:“笑,笑,就是孝!”
    大家反而不笑了。
    这就是中国土地上的中国人,拜死人,就是拜天拜地。
    中国人崇尚的是天地。天高不可攀,地则在膝下。
    天地者无形之父母,父母者有形之天地。永恒与短暂并存。
    田麦趴在父亲的碑前,十分虔诚地叩头。他抬起头时,发现碑座下草丛间掩盖
着一行字。
    他爬过去,用手扒开青草:“孝男田稻,孝孙潮生。”
    他渴望看到还有一行并列的字“田麦……”
    没有。
    他猛地抱住石碑,哭了:“爹,我回来了,我没有死。”
    大家都愣住了。这有钱的大老板怎会抱着一块石头如此动情,想笑又忍住了。
    “二舅,您别太激动。”露露连忙扶住舅舅。
    她这代人是无法理解的。这里没有他的名字,意味着什么?
    他抓起一把土,培在碑墓下,再用镶着宝石的领带别针戳破自己的指头,一股
殷红的血流出指端。太太大惊,忙去抓丈夫的手,看见他一脸的神圣,又止住了。
    “这是为什么呀!二舅!”
    “这里应该有我!”他蘸着血在石碑上写道:“孝男田麦,孝孙港生,海生。”
    田稻明白了,说:“当年你走,不知死活,内定叛国,我不敢呀!”
    田麦说:“哥,不怪你。我不会叛国,更不会背弃祖宗。铜钱沙生我养我,我
会回来的。”
    一脉相承是中国人的信念,故土是根。
    田稻说:“换一块碑吧,香港快要回归了,这碑上该有你和侄儿孙儿的名字,
还有我们家的田田。”
    露露说:“二舅,刻上个名字有什么了不起。你就在铜钱沙上修一条大马路,
把那旧桥拆了修座大的,用你的名字命名,岂不更加辉煌?爱乡爱土爱国几行泪几
滴血表白得了吗?”
    “我会的。但这碑上没有我不行。”

    扫墓的人群散去。田家人回屋准备宴席。
    田稻陪着田麦向田塍上走去。
    走在阔别了三十多年的故土上,田麦恍若回到了儿提时代。他是在这一道道田
塍上爬大的。他的哥哥,跟他同胎生的哥哥走在他的前边,像儿时一样,两个相貌
一样的人儿,老了。可两人的声音变了,两人的身份也不同了,一个是地地道道的
庄稼汉,一个是西装革履的大港商。当年的哥俩呢?无情的时光湮没了那光屁股浑
身泥的原形,爹也早已被黄土掩埋了。时光和黄土啊!将活生生的一切悄悄埋掉,
化成历史,在人脑里如轻烟缥缈而逝,让你抓不住。
    田麦梦中千百度,百转回肠的铜钱沙安在?除了老母和走在他前边的哥,那只
狗呢?那头牛呢?那十亩地在哪里?祖父母的坟依然,这是惟一没有变的。
    故土如一部老书,在他脑海中滚瓜烂熟。三十多年过去了,当他再揭开她时,
除了书名依旧,内容全改写了,几乎是一部读不懂的天书。能导读的是他哥。哥一
边走一边跟他说着他不理解的这书中的新故事:土改分田,合作社田归公,学大寨,
大围垦,办农场,知青下乡,包产分田,社办企业……哥哥指天说地,一点一滴,
什么年代,什么地方,如数家珍,弟弟却像在听“天方夜谭”。
    田麦瞪大眼睛,努力在地上寻找当年的遗迹,满眼望去,只有祖父的坟是他惟
一能识的物象。他的记忆以那坟头的一束芦苇为坐标,开始在这块陌生的故土上搜
索。
    他和哥哥摸鱼抓虾的水洼变成了鱼塘,那棵柳树就是眼前的这棵吗?当年才一
小桶那么粗,如今却这般苍老,树干上的皮裂开了,满是断桠残枝,不过,它还活
着,又长出了新叶。树活百年容易,人活百年难哪!他想起阿稻把昌金顶到树上,
孩子们一哄而散,吓得昌金连尿也拉到裤子里的事。
    “哥,昌金还好吧?”
    “解放后他坐了五年牢,出来后回到铜钱沙,当了几年饲养员。后来他偷了队
里的一条船,跑了,到处漂泊,打鱼为生。看在兰香的分上,我索性放了他一条生
路。后几年,他居然换了大船,捕鳗发大财了。改革开放后,他已有了资本,做起
鳗苗生意来,跑上海,跑宁波的。鳗苗跟黄金一样贵呀。他跟他爹一样,天生是发
财的料。地主的帽子摘了后他回到村里,捐了一笔钱,修了小学,弃船登岸,承包
了农场几百亩水塘,办了养殖场,养鳖养龟,养基围虾养蟹,火了。你看,村里最
高的房子是他的,四层楼,装潢得跟四星级宾馆一样,还有豪华轿车。比陈耀武当
二地主、开盐场不知气派多少倍哩。我真想不透,这地主几十年后怎么变得更加猖
狂了,把他打死了又活过来。命吗?”
    “哥,富贵也许在天吧!不要那样看,一代冤仇二代了,三代四代又合好。两
家又成了亲戚嘛。你也不穷呀!我就不说了,潮生更有来头呀!铜钱沙变得跟城里
一样。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嘛。”
    兄弟俩走到旧塘堤上。这里早已看不到江水滩头了。经几次围涂造田,旧塘已
废弃,当年,林老爷出资修的塘堤毁朽得只剩下几段,像田塍一般,若不是铜钱沙
上的老人,是认不出它的痕迹来的。田麦终于辨认出来了:“哥,这是旧塘吧?”
    “是啊!毁得只剩下短短的两截了。”
    田麦突然惊讶地叫道:“咸菁子!”他向塘边一丛野草跑去,跪在地下,用手
抚摸着一片刚刚出土不到三寸长的野草,又摘起一棵,捧在手中,激动得流下热泪。
咸菁子,咸菁子,这种抗成的野草,常青在他的思乡梦中。他闻着,儿时的嗅觉记
忆复苏了。“咸菁子,海龙头呵!”他趴在地上,想找到另一种熟悉的野草海龙头。
    “真的,这里还有咸菁子。”田稻几乎认为咸菁子已经在铜钱沙上绝迹了的,
“它还没绝呀!我好多年没见这种草了。”
    “我们小时候,这塘堤外全是大片大片的咸菁子呀,秋天,黄花一片,就像今
天这油菜花一样。”
    “是啊!咸菁子,我什么时候把它消灭了?”田稻自问。
    “没有绝呀!瞧,还有海龙头哩!哥,你看看。”
    两个人像儿时一样乐了。
    “我要带些回去,种在花园里。这是铜钱沙上的草。”
    “我从来没拿它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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