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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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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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茂生叔搞的?”田稻问。他不相信这么快就共产主义了。
    “他比你积极哩,红旗都扛来啦!”兰香说。
    田稻见妻子那副讽刺的神情,告诫她说:“你千万别说落后话,我说了几句,
被拔了白旗。我可是红旗下的人,你呀,注意一点。”
    兰香委屈地说:“你悔起来啦!我当初就怕影响你进步,现在更不敢说落后话,
怕拔你,罚你,处分你,不给你发工资。都是我拖了你的后腿。”兰香嘤嘤地哭起
来。“我也不反对吃大锅饭呀,只是打个比方。这家里的坛坛罐罐都搬到队里去了,
不像当年我家那情形吗?我又没阻拦,主动搬的。只有你娘不肯。”
    “娘呢?”田稻问。
    “老样。她不肯吃大锅饭,不进食堂,用瓦罐煮豆。阿才要消灭她,把她拖进
共产主义,她死也不肯,在爹的坟旁挖了个土灶,自己烧,还拉潮生吃豆。”
    “我的娘啊!干吗自找苦吃。”
    “她说吃公共食堂是遭罪,天要报应的。”
    他突然听到“叮叮叮,当当当”的钟声乱响。
    钟声响过,赖子对着一个铁皮卷成的一尺五寸长的喇叭,放开嗓子吆喝:“开
饭啰,今晚有鱼有肉,开荤啰!宰猪啰!吃吧!开饭啰!”
    赖子得到了一个最佳的职位,专门吆喝。“开饭”,“开会啰”,“开工啰”,
一日数遍,呼来唤去,只要认识那个钟就行了。会认手中的那个闹钟上的时间直到
会摆弄它,他足足学了五天才得要领。它比日头月亮精细得多。时间表贴在食堂门
口的墙上,他总算把它记牢了。他有三样工具:闹钟,哨子,铁皮喇叭。在当年,
这三件玩艺多少带点革命的骄傲。赖子革命了,队长派他干了这项差使。赖子第一
次感到天生我才必有用了。他是队长的传声筒。他听一人的,一百人听他的,这就
值得骄傲。
    公共食堂是新盖的一间大屋,四分之一是厨房,四分之三是餐厅。厨房里大锅
口径一米五,大灶台两三级台阶跨上去,大饭甑足有半人高。厨案是两块大门板,
是从陈耀武的旧房子上卸来的。陈耀武的大瓦房是全村惟一的瓦房,上改时做了农
会,土改后做了学校兼会堂。后来,学生全集中到乡小学去了,那屋做了大队部兼
仓库。公共食堂把两扇厚重的门搬来做案板,只有它才经得起大刀阔斧的砍剁。厨
房里七八个妇女主厨,三个男劳力煮饭。女人是拿不动大铁锨做的锅铲的。一筲箕
米两个壮劳力才抬得动。厨房里飘出来的肉香已让大人小孩滴涎了。
    餐厅里横七竖八高矮不一的桌凳是各家各户搬来的,重新编号,用红漆写上了
号码。田土根从江流中捞来的那张方桌是“五”号。兰香抱着潮生坐在五号上。田
稻也坐下了。餐厅里挤满了人,说笑哭闹一片乱哄哄。孩子们饿了等不及,哭着要
吃。老人们在议论:“这哪叫过日子,倒像赈饥放粮的,却又不是灾年。”妇人们
枕戈以待,不仅要拿到自己的一份,吞进去,还有三个两个孩子。男人们只管自己,
八个一桌,大老爷赴宴似的。有人吼了:“厨房的人尝饱啦!娘卖×的!”于是,
一片责骂声,盖住了厨房飘过来的饭菜香。厨房的人也不回击,他们挣了工分,先
饱了肚子,由他们骂吧!餐厅里响起敲碗声,一人敲百人应,胜过了喧天锣鼓,好
不热闹。“叮叮当当”像是在呼救天狗吃日。
    餐厅里贴着几幅大标语:“公共食堂万岁!”“人民公社万岁!”“大跃进万
岁!”“超英赶美,打倒美帝!”
    赖子跳上一张方桌,“嘘——的的!”一声哨响,接着扬起铁喇叭:“雅静—
—雅静——”他近日学到一个文雅词儿。
    餐厅里雅不了,也静不下来。这个词显然用得不是地方。
    “我日你们的祖宗,聋了!雅静!雅静!聋了吗?”
    他吼叫两遍后,只剩下幼儿们的清脆哭声了。
    “排队领菜!一家一个人排队!不许挤,不许插,只许吃不许带。敞开肚皮吃
饭,甩开膀子干活。大跃进万岁!毛主席万岁!”他高呼两句口号。
    “日你死娘,你撑饱了,才有劲喊,老子还饿着哩!”有人朝他骂。
    “老子吃饱了,有的是劲,日你老婆去!老子光鸡巴,没得日,借你的用用。”
他摘下喇叭回敬那人。
    一阵哄堂大笑。
    “不愁锅里煮,只愁胯下杵!”赖子沾了便宜,得意洋洋,跳下桌子,去维持
排队的秩序。
    人们在呼叫吵闹中领到了鱼肉菜肴,各就各位。饭被三个男人抬出来,搁在一
张结实的方桌上。于是,男男女女,一窝蜂拥上去抢着盛。白花花的米饭雪花似的
乱舞,天上地下,连头发梢上粘的都是饭。笑声一片。
    大家开始吃饭,狼吞虎咽,抢着食着笑着。
    田稻吼了一声:“不许浪费!”
    一群养得又肥又大的狗不知何时钻进来,在桌子下争食,咆哮,惹得孩子惊叫。
    兰香用个缸于私藏了几块肉鱼,揣进衣里,带回家给婆婆吃。她本来就怀了四
个多月的身孕,没人怀疑。
    公共食堂开了不到三个月,队里粮库空了。饥荒在晴天朗日里突然像饿虎般扑
来。
    田稻又挑起一千多亩地和几百人口的沉重负担。
    青儿在饥肠辘辘中诞生。
    兰香在临产时还在公共食堂里切萝卜。青菜萝卜当主粮了,挣十个工分也只能
在食堂的大锅里舀一瓢青菜叶熬的稀粥。去年那波澜壮阔的火红幸福结下了旷日持
久的苦果。“闲时吃稀,忙时吃干”,推动过历史车轮的巨手,受到了锅碗瓢勺的
困扰,忙时也没稀粥喝了。青儿好在先天很足,生出来仍是个胖娃娃。当兰香觉得
要生了,放下切菜刀,捂住肚子坚持走回家时,刚刚趴到床沿,就解了怀,不像生
儿子潮生那么波澜迭起,那么严峻,那么生死攸关。豆女说:“这年月,人命如青
草,就叫这孩子青儿吧。自生自长,命大。”
    青儿却是个大福命,一天罪也没受过。
    青儿刚落地,豆女就从地里摘了一衣兜豌豆角儿回来。这些豆是她在野地上种
的,自种自收,谁也不管。许多人都羡慕她这分自由,恨自己不是神经病。疯子用
不着听谁的指挥,和谁去统一思想,也不用去挣工分,更可贵的是她自己种自己收。
地归了集体,大块大块的,边角零星地就没人管了,被荒废了。田已不再是个人财
产,谁也不再珍惜土地。集体是地主,人为了生存才去劳作。劳作者获得的不是田
里直接收获的东西,而是工分。工分成了与生存价值发生直接价值关系的抽象“物
质”(换算方式)。人们再不以那块地收多少,哪种庄稼长势好来衡量哪个农民的
能力与人格人品。那是干部受到上司批评或表扬的依据。农人的价值在于他能挣多
少工分。有人一年挣四百个工分,有人一年只挣两百个工分,后者就掉价一半,哪
怕他做得一手好活。他不能在一块田里显示他的才能和成果。他得听从别人指派,
今天干这,明天干那,失去了独立操作一块田地的权力。农人不再是农人,而是种
田的工人,就跟工人获得的是工资一样,他获得的是工分,是比直接的货币更复杂
的抽象利益,所谓“一多八多”,即工分多,分的钱、粮、油、柴、布……也多。
农人不再对田负责任了。在某种程度上讲,田是敌人。田多的地方农民必须承担更
重的劳作,向国家缴纳更多的粮食和棉花。田少的地方,农民就轻松得多,可以干
副业。而副业产品比农业产品的价格高得多,一个工分顶几个工分。农人恨田多,
这是一个历史的奇迹。工分迫使农人放弃了对土地的情感。
    豆女没有进入这个价值换算的轨道,她仍在她的轨道上运行。人们谅解了她,
因为她是疯子。她种的豆她得,她种的瓜她得。
    她进屋来。永和老婆正在处理兰香的产后事,恭喜说:“嫂,一个千金哩!”
    豆女看了孙女一眼,胡说了一句什么,便架起瓦罐儿煮了满满一钵青豆,填饱
了儿媳的空腹。
    此时,田稻跟赖子正吵得天翻地覆。
    杨来福居然狂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撕掉了贴在食堂大门口上的工分榜,触犯
了众怒。
    工分榜是标示社员生命线的“皇榜”啊!社员的生存权,劳动权,一年一月一
日一时全标记在上。在你的姓名之下,每天一格,干什么活,记多少分,生病,回
娘家,坐月子,天晴天雨,生死婚嫁全查得出来。工分榜一月张贴一次,以供人们
查询,优劣一目了然。工分榜是社员们的“流年簿”。
    赖于在队里的粮仓空虚之后,也放弃了三件法宝,被田稻赶到地里去干活了。
食堂再也无须那么多人烧煮,也不再集中吃饭了。没味了。每日三顿,凭了人头和
工分,拎个饭桶,到食堂的大锅里舀几瓢稀粥回家,举家共喝。
    赖子一户一口,拿了那个大搪瓷碗来打粥。他耐不住了,提前从田里溜回来。
开粥的时间没到,他站在工分榜前,搪瓷碗盖在头上,像日本兵的钢盔。工分榜是
刚贴上的新榜,记的是上月的工分细账,每个人都必须看的。赖子一看自己名下的
月工分总数,跳了起来:“我日你娘,老子一月才二十五点五分,胡造!让老子喝
西北风去吗?还不如一个大姑娘。”他一看田菜名下居然比他多五个工分,更来气
了,指着记工员骂。“你瞎了×眼,老子天天出工!”其实,他好几天下雨在家睡
觉。“老子撕了这榜!”他一口唾沫吐上去。
    “你狗胆!”记工员要揍他。
    “老子就敢撕它去揩屁股!”
    “你个懒鬼,二十五个工是照顾你的。下田,你全是混的。”
    “老子只要人影去晃一晃,你就得给我记分。”
    “你没晃,我怎么记?我秉公办事。”
    “老子撕了它!”
    “你敢动一指头!”
    “瞧老子的。趴下两块屁股,仰起一根鸡巴,天王老子也不怕。”他一把抓了
榜,扯成三四片。
    记工员跟他打起来,将他抵在墙上,把他的头往墙上撞。他双手捂头,头上扣
着的铁碗撞得嘣嘣响。
    “干部打社员啦!”他杀猪般地嚎叫。
    食堂门前围了一些拎着饭桶的男人女人,虽然饥肠辘辘,还是鼓起劲来笑,一
边喊着:“打,打,打。”人们对记工员和赖子都有意见:赖子偷懒偷食,记工员
则给自家人多记工分,还常常躲在家睡觉也记工分,名曰算工分账。社员不敢说他,
谁得罪了他,他笔头子一歪,让你白干半天去。
    赖子打不过记工员,瞅住了一个还击的机会,双手捂住头上的搪瓷碗,背紧靠
着墙,扬起一只脚,向记工员的胯下猛地一踢,击中了记工员的卵子。记工员“哎
哟”一声,放开了赖子的头,蹲在地下叫唤。
    有人叫:“卵蛋破了!”
    田稻正是此时赶到的。
    “反了天啦!”田稻指着赖子的鼻尖:“你撕的?捡起来,给我贴上去!你撕
工分榜,还打人!”
    “他打我你没看见。”
    “他想混账!”工分多的人齐声怒责赖子。
    “我混账?老子才二十五个工分,啃卵子去!”
    “你已经啃了一个啦!”有人笑。
    记工员站起来,欲上前报复,被田稻拦住。
    “你混账,我扣你五个工分!”田稻骂道。
    “你才混账哩。你一个月在公社开了三天会,到区里开了两天会,到县里参观
了五天,回来,大队又开会。光鸡巴会就是半个月,还记一等工分。”
    赖子的这段话倒替所有人道出了心声。干部们开会就相当是休息,还有吃的,
回来,记头等工分,谁敢说。只有赖子敢说。开会是要工要钱的。
    “你!”田稻气得七窍生烟。“是我要开会吗?上面通知,派任务,传达精神,
学习经验,不去行吗?你有资格,你去!你以为开会是玩?你没受过那分罪。你们
以为我喜欢开会吗?”
    “我喜欢开会,今后有会你通知我代你去开好啦!我想受那罪,品那味。”赖
子说,“闭着眼睛听,张开嘴巴吃,谁不会?一开就会。”
    众大笑。
    “笑什么?开会,傻瓜都会的。吃他娘,睡他娘,逛他娘,听报告打瞌睡,报
告完了,掌声把你吵醒了,你跟着拍几下不就完事了,回来,工分照记,口粮照给。
你敢讲句真话不成?牛皮吹吹,大话不要兑现的。你那支书让我当三天试试!”他
受到鼓动,即兴发挥。
    赖子的一番话居然赢得了几个人鼓掌。
    “你放毒,攻击社会主义!”田稻抓住了他的衣领。
    “共产党打人啦!”他嚎叫起来,居然随势瘫倒在田稻腿下,不起来了。
    田稻欲将他一脚蹬开,他反抱住了田稻的腿。
    菜儿跑来叫:“哥,快回去,嫂嫂生了!”
    “生了什么?”他气昏了头,没领悟。
    “生了个女儿。”
    田稻才明白,老婆生孩子啦。他把一条腿从赖子的怀抱里猛地拔出来,拔腿往
家里跑去。
    赖子还坐在地上。当他听到田稻老婆生孩子的事,恍然大悟,抓住那扔在地上
的搪瓷碗,虾儿打弓似的跳起来,骂道:“老子饿得连拉屎的劲也没有,他倒有劲
干出个孩子来!呸!准他妈从屁眼里生的。”
    女人们说:“人家的孩子是去年吃饱饭,大跃进时怀下的。”
    赖子说:“今年是持续跃进,持续怀吧!”
    男人们说:“稀粥也喝不饱,还怀他娘的。哪有劲干那事!”
    那两年,村里出生的孩子极少。

    这过去的一幕幕难道是真的吗?公共食堂的那口大铁锅后来熬农药倒是派上了
用场。也不知哪年哪月被人当废铁偷卖了。工分榜是哪年不见了呢?
    他还在,赖子也还在。青儿是那年出生无疑。他要给女儿取名“跃跃”,即怀
她时跃进,生她时也是跃进,母亲反对,坚持叫“青儿”,妻子也同意叫“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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