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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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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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的关系就胜过了跟父亲田稻的关系。他先后在城里读了六年书,学历不浅,正
牌知识分子,近些年当了领导,欧美、东南亚,日本、韩国,他都去过了。很有作
为,很有威望,却很有点怕老子。田稻在儿子面前,不论什么场合,照抖老子的威
风,似乎在时刻提醒他:“你再能也是种田人的儿子。走遍天下,你也是我儿子,
跟老子姓田。”潮生是不敢轻易冒犯父亲的。他倒喜欢田麦,叔侄俩前几年才见面,
一见如父子,什么话都讲。跟父亲在一起,什么都讲不下去。父亲那牛性,使牛一
样对儿子,却无效。
    田稻站在坟头,用手抚着祖父母的墓碑。碑额有四个刻接得很深的楷体字“木
本水源”。这四个字早被儿时的他和弟弟田麦摸磨得很光滑,上学后请教了韦先生
才解得其意。人之根如木,人之本如水之源,血肉身躯是从祖宗骨子里流来,土地
便是人之根本。他好像几十年没摸这几个字了,恍若前世。风雨把字迹雕凿得粗糙,
阴文里长了青苔。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着,如抠着童年的伤疤。
    “你二叔回来正好,首先得把这事商量一下,看他怎么说。我和你都是党员干
部,虽然老子不再当干部了。”他拍了拍碑额。
    祖父母的这块碑是怎么立的,坟是怎么埋的,田稻听父亲讲过,也曾讲给儿子
听。但还没来得及讲给孙子听。他希望由儿子讲给孙子听。看来是没希望了。儿子
似乎没把那段故事当回事,媳妇给儿子讲狼外婆的童话倒是起劲,却不把自家祖宗
的动人故事放在心上。
    潮生立即明白了父亲的意图。
    “迁坟?也不是我们一家嘛。”
    “我们家的坟跟人家就是不同。”
    “有什么不同,不都是一堆白骨吗?”
    “放你妈的狗屁!知道你太爷爷奶奶的骨头是怎么来的?”
    “知道知道。”潮生不敢多说。“也好,等二叔回来再商量。”
    田稻一赌气,回屋去了。
    潮生想起二叔回来投资度假山庄的事。难道二叔跟父亲有同样的想法吗?他把
这座祖坟与别墅联系起来。
    父亲是无可奈何了,叔父则可以用他庞大的资金……
    露露在喊:“舅舅,哥哥,吃饭啦!”
    潮生想起祖父的死。他没见过祖父。他只是听说,祖父田土根死的那天,刚好
是他的生日。

    一次罕见的十一级台风扑向了杭州湾。潮水汹涌澎湃,钱塘江像灌足了水的猪
尿泡。飞浪盈天,咆哮奔腾而来,沿岸的塘堤一触即破、铜钱沙变得小而脆,脆若
蛋卵,吊在江中。
    狂潮如戏水的巨龙,在江上张牙舞爪,游戏着沿岸的田舍。铜钱沙上的壮年男
人,全都上了塘,冒着狂风,顶着大雨,在塘堤上打桩加土。驻军部队也调来一团
人马,沿外塘摆开。薛政委冒着大雨亲临现场,在狂风巨浪前沿,指挥护塘。
    田土根带领上塘下塘两姓村民上堤护塘,连杨赖子也不敢耍赖了。田稻和农场
职工站在风口浪头上,一人抱桩,一人挥榔头,把一根根桩打进去。那些军人背着
装满泥土的草包,一袋接一袋往浪潮里扔。
    巨浪如填不饱的虎口,扔下多少,吞进多少,恨不得把护堤的男人一个个也吞
进去。田稻和他的突击队员个个水性好,如水中蚊龙,在浪中时没时出,呼喊拼搏。
狂浪毫不在意人们的抵御,玩笑似的三拍两打,便撕开一个裂口,浑浊的黄水,从
缺口裂缝挤射向塘内,向稻田漫去。
    田土根抱起一根两丈多长的杉木,跳入缺口,将杉木横在冲击的水中。田稻一
挥手,二十多个壮汉齐跳下去,组成了一道人的栅栏,木桩和草包也纷纷投入缺口。
浪和土将他们埋了进去。
    缺口渐渐缝合,他们一个个往上爬。一个丈余高的浪头雪花盖顶般压将下来,
刚刚愈合的缺口,“嘣”的一声再次溃裂。二十多个人如一个个西瓜,在狂泻的水
中翻滚。
    “救人呀!”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哗——”塘堤五米一截、十米一堵,如墙被推倒。
    田家父子像鳗一样钻出水,拉起了两个人。
    “死人啦!”塘上有人哭叫。
    “砰——砰——砰——”三声枪响。薛政委站在即将倒下的一段堤上。
    田稻冲上去,将薛政委推开。
    他脚下的土崩塌,连人带堤滚入浪里。
    田土根在浪花中飞鱼一样。他把滚入浪谷的一个村民抓住,扔到岸上。
    一个回头浪迸起一丈多高的水柱,像麻花绞着,冲击着。一声霹雳,浪头倾向
江中,田土根在浪尖上,被抛向江心。
    “爹!”田稻一声惨叫,欲冲过去,被杨茂生一把抓住。
    洪水肆无忌惮地向塘内倾泻。
    护塘的部队和村民撤向上塘。第一道防线崩溃了。
    大雨、狂风中卷动着哭喊声。
    下塘的人往上塘奔跑,逃命。女人和小孩们被解放军背的背,拉的拉,往上塘
上爬。
    铜钱沙的东半边顷刻一片汪洋。下塘的几十家茅屋像一个个刚出土的蘑菇,在
黄色的海潮中漂浮着。除了人之外,还有鸡鸭猪牛狗和野兔也往上塘堤坡上爬着。
凡有一息生命之物,都在寻找边岸。
    风势稍许减弱,水一寸一尺往上涌。由于下塘溃倒,狂浪卷过来,有了一段缓
冲地带,也平缓了许多。全体军民,誓保上塘。上塘是老堤,地势也高一些,堤基
虽没有下塘大,却很坚固。下塘是解放后新打的,防线长,上塘防线短,人力集中,
保起来也容易。下塘的老人孩子女人全转到上塘去躲风雨了,男人仍参加护堤。
    “我们全完了,护什么?护个鸡巴,护姓田的。要垮全垮。姓杨的什么都没救
到,也让姓田的去他娘,一起完蛋吧!”下塘姓杨的人们望着自己的家产被洗劫,
不干了。有人甚至用锹捣堤。
    脆弱的塘堤在风浪中如一根拉紧的风筝线。
    田稻和田家人丝毫不敢放松。田土根被潮卷走了,生死不明,不过,人们不相
信他会就此一去不返。他是钱塘江上远近闻名的弄潮儿,水中蚊龙。上塘一片混乱,
听说有几个军人也失踪了。山呼海啸,雷电交加,谁都来不及清点人数,许多村民
都不知自家的妻儿老小怎样了。护塘的男人,雷打不动,谁当逃兵,就地处置。田
稻也无法去找父亲。副区长杨茂生在督阵。他的家被水冲了,老婆孩子的下落他也
不知道。他挂记着田土根,此时也不知是生是死。
    姓杨的有人捣堤,说臭话。赖子趁机起哄,一锹捣进泥土,骂道:“冲吧,冲
吧!全冲光,日他娘!”
    杨茂生走过来,给了他狠狠一耳光:“放屁!”
    姓杨的人不满,动锹扒口子。
    姓田的人护堤。两方打起来,堤发发可危。
    薛政委过来,鸣枪告警。一支上百人的部队围过来,镇住了骚乱。堤上堤下组
成三道防线。
    田稻和一百多个壮年男人,全光着膀子,站在堤外护坡齐腰深的水中打桩,用
身子挡住浪。
    在铜钱沙所有的男人都上堤抗台时,兰香要分娩了。
    大风揭开了田家的半边屋顶。大雨倾盆泻进屋里。
    临产前十天,豆女硬是把兰香从农场里接了回来。田土根见媳妇要给他生孙子
了,也就没有反对兰香回来。媳妇是陈家的女儿,生下的崽是田家的。他也希望早
点见到孙子。豆女守护在兰香跟前。风雨雷电,天昏地暗。兰香痛得死去活来,孩
子的头顶开了产门,一分一寸一刻一秒地向人世间撞来,血水横流。
    “这孩子,也不择个好时候。是什么托生,带来这么大的风雨。龙王爷,保平
安吧!”豆女祈祷着。她还不知道下塘溃口的事。
    她用竹匾、蔑席遮住床,让床上有一块干地方。
    兰香在床上疼得打滚。
    “去叫大哥回来,说嫂子生孩子啦!”豆女叫菜儿。
    菜儿戴上斗笠,跑出屋,向塘堤上跑去。
    一道闪电。一声惊雷。屋子摇了几摇。
    兰香一咬牙,使尽最后一点劲,一个婴儿坠落下来。
    雷声过后,是一声婴儿的哭泣。
    豆女跑出来,叫住菜儿:“告诉你爹,嫂子生了个儿子。”
    菜儿边跑边回答:“知道了!”
    风渐弱,雨渐停,浪渐平。
    塘堤上听到菜儿的呼唤声:“爹!哥!嫂子生了!”
    田土根没有从江中冒出来。这条曾无数次从潮头立起的蚊龙,谁会相信他沉落
江底呢?
    解放军开来汽艇,在江上寻找失踪者,救起了几个活人,几个死人。没有田土
根。
    恣肆暴戾的台风狂潮转眼过去了,留下一片宣泄淫乐后的狼藉。到处都是淹没
的庄稼,倒塌的房屋,浮在水面的死猪死狗。满目疮痍。
    田稻站在塘堤上,望着被冲毁的外塘,盼着父亲从水中冒出来。这种事情已经
不是第一次了。
    “哥,嫂子生了。儿子,刚才生的。”
    田稻没有回答。他意识到自己做了父亲。
    可他的父亲呢?
    这难道是个孽子,好硬的命,出世就克死祖父?命换的?他还没看儿子一眼,
就对儿子没有好感了。这小子不是东西,催命鬼托生。
    他关心父亲的下落,沿着断裂的塘堤去寻找,唤着:“爹
    菜儿得知爹没有了,哭叫着跑回去告诉娘。
    田稻脑子里只有父亲和儿子这两个概念翻来覆去倒换着。
    豆女听到噩耗,放下包好的孩子,向塘上奔去。
    她沿着塘堤叫唤:“土根!我的土根,阿稻爹,菜儿爹!回来吧,回来看看你
的孙子。风平啦!浪静啦!回来吧!”
    她曾经无数次地在塘上呼唤过,一呼即应,土根会从潮头拎着鱼兜回来。她坚
信呼得应。
    菜儿拉着娘的衣角,哭唤着。
    田稻和杨茂生领着几个村民,驾着小船,在江上寻找,用钩打捞,直到潮落,
月升,天明,仍无踪影。
    豆女在江边整整呼唤了一夜。菜儿跟着她。阿才的娘劝她回去,安慰她:“土
根会回来的。”她说,要等他回来后一同回家。
    回答她的是江流,应承她的是月光,慰抚她的是涛声,恍若二十多年前的那个
神秘的夜晚。那是生死交替的时刻。那江底的黑暗与孤独她有过切身的体验。她曾
回到生命的彼岸,再次为人。她的命是土根的,她的魂附在了那个男人的体上。如
今,男人突然离开了她,带走了她的魂,只剩下躯体。
    豆女在月夜不停地呼唤自己的灵魂。她的肉体没有了依附。
    毫无疑问,父亲是死了。他活在潮头,死在潮头。田稻不得不接受这个严酷的
现实。他原以为父亲是这海边的一片天,一片地,会同铜钱沙共存。风雨过后,大
潮退去,铜钱沙依然,父亲却消逝了。他听到母亲在呼唤,他的心碎了。坚强的父
亲怎么会在那一瞬化作飞溅的浪花消逝呢?他亲眼看到的,父亲在潮头飞跃而起,
匐然倒向江水,再也没有看见。以往,他会从潮后鸬鹚一样钻出来的。
    他化成水,化为潮,汇入了钱塘江。
    他才四十多岁呀!
    母亲的精神从此失常了。
    兰香得知公公被大潮卷走,眼看婆婆精神失常,小姑子菜儿哭哭啼啼。她怀里
的婴儿却露着无知的笑靥,一点人间甘苦,生死相依相替的感觉也没有。田稻还在
江上寻找父亲的尸体。
    兰香搂着新生的儿子,油然忆想起母亲惨死的那个日子。

    那年,她进庙做尼姑,哥哥去坐牢,她娘独自一人住在盐仓里,家不成家。台
风来了,潮水打溃新做的堤塘。下塘一片狼藉。杨家有一个人被潮水卷走,田土根
和杨茂生正组织人在江里捞尸。
    台风过后三天,出家一年多不曾回来的兰香突然回到村里来。她没有直接去看
娘,她不知道娘死了。村里人也没有发现她娘死了。大家都忙着重整家园,谁也没
有闲工夫往那边看一眼,何况隔着一片芦苇呢!那小瓦屋本是孤零零的,并不招人
眼。下塘人家,没有一家好房子了。上塘虽没遭水淹,房子的顶却全被大风揭得大
窿小眼,四壁透风。兰香回来,告诉村里人,有死者在黄山庵被捞上来,因为她认
识死者,师父叫她回来通知家人去收尸。人们见到她,才记起她娘来。
    劫后余生,村民们忙着自家的事,忙着挤刚刚淹死的猪,淹死的鸡,去浅水中
寻找自己的家什,抢运浸泡在水中的粮食,漂在水中的房梁。只有兰香娘,再不需
要什么了。她被压在坍塌的砖头瓦砾中,没人知道,悄悄地死了。
    兰香身子晃了晃,已经预感到了凶险,背脊骨也凉透了。冥冥之中,仿佛是菩
萨差她来见娘一面的。她跌跌撞撞地往江边的盐仓跑去。跑上塘堤,往东一瞧,果
然不见了那小屋。
    “你娘没到你那儿去?”杨茂生问了一句多余的话。
    “没有,她怎么会?”兰香往那边跑。
    退潮后,路上满是泥泞,她浑身无力,双腿已经麻木,泥水不分,高低不辨,
摔倒了,爬起来,又跑。她的嗓子叫不出声,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
    田土根、杨茂生跟着她一直跑到盐仓前。
    一堆砖瓦浸在泥水中。
    “娘!”兰香大叫一声。
    田土根和杨茂生慌忙扒开砖瓦,寻找。
    “在这里。”杨茂生掀开一根椽条,发现了压在下面的兰香娘。
    田土根和杨茂生抬起椽条。
    兰香扑过来:“娘啊!”
    娘身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泥胎。两只螃蟹爬在她背上。
    杨茂生扛着椽条,土根把兰香娘拖出来。
    兰香抱着娘鼓胀的尸体,呼天抢地,昏了过去。
    村里跑过来一些人,看了,说:“死得好惨!”
    赖子说:“还算命大。被砖瓦压住,没被潮水卷跑,不用寻尸。”
    兰香被几个女人扶到上塘,她娘也被抬到上塘。村民们用几块门板钉了口棺材,
把兰香娘埋在陈耀武的大坟墓旁边。兰香娘活着时没有兰香爹那么刻薄,人缘尚好,
有时悄悄借三五升米给断炊的人家,有了还,不还,也从不去讨。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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