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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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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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轻松了许多,告辞出了山门。那饭菜的香味还没散,他劲头十足。“下次来,
别忘了带碗米来。”他自言自语。
    他觉得很奇怪,这碗米不能用钱来抵,非得从家里带来才算还了。



  

                                第十一章

    田稻从黄山庵回来了。那餐饭不仅吊起了他的胃口,更多的是调动了他沉潜得
很深的记忆。一路上他回忆着最早是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饭。当他踏上铜钱沙时,
陡然清晰地记起来是解放初围垦的年月。
    那年冬天,区乡两级政府组织民工围垦,连刚刚进城的一部分解放军也放下枪,
挑起箢箕,来参加围塘。声势浩大,红旗招展,跟打仗一样的阵势。从其他乡、区
调集而来的农民,住满了铜钱沙,家家户户的堂屋里打满了地铺:几捆稻草往地上
一扔,五颜六色的破棉被往草上一铺,二十来个人一排睡。大锅煮饭,大钵盛菜,
也是青菜豆腐,黄烟锅巴。那锅巴大得像顶斗笠,揭起来,大家抢着,你一块,我
一块,笑着,咬着。解放后分得了田地的农民干起来欢,吃起来也欢,行动起来,
军事化。鸡叫三遍,吹号煮饭,第二通号响起床,第三遍号声响开饭,号响四遍出
工。每遍号声都有规定的节拍,休息“的的——哒——”,收工“哒哒——的”。
那年月的人真听话,共产党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句句话管用。区长、乡长跟老
百姓一样,穿草鞋,吃大锅饭,睡地铺。薛政委是围垦指挥长,指挥部就设在陈耀
武的盐仓里。兰香娘成了伙头军,给指挥部煮饭,做菜。她做得一手好菜。村里住
不了上万的民工,大部分民工住在滩涂上搭起的临时工棚里。一排排工棚像古代的
营房,以村为单位,每座营房头上插着红旗,红旗上写着村名。干军万马齐上阵,
每一个民工都由政府配给一斤米和一毛钱。总指挥也一样。那年一斤大米才四分半,
一斤猪肉三毛六。就在那年腊月,三十五天内,民工们围起了十里长的大塘。铜钱
沙再也不是江心岛了,内江堵了,筑起上下两座涵闸。东边辽阔的滩涂成了田,陈
耀武的三百亩盐田成了铜钱沙的中心地带。铜钱沙扩大了四倍。新围的滩涂,一部
分留给军队办了个军垦小农场,大部分给了铜钱沙。邻村移来了五十多户人家,铜
钱沙村扩大了一倍。田土根是村长,在围垦中,他带着村里人打头阵,大塘合龙那
天,田土根和杨茂生带着村里的五十多个壮男人三九天站在潮头。田稻是青年突击
队队长,他的突击队一口气打下了十五根大桩,指挥部赏给他一面锦旗。合龙后,
指挥部按人头给每人发了半斤肉。大锅里肉焖萝卜,全村人打牙祭,欢天喜地,连
狗也欢得到处跑,到处叫。那日子……他那年还不满二十岁。
    他对集体的向往热恋就是从那年开始的。“人多好种田,人少好过年”这话不
错。一万多人的力量集在一起,移山填海,堵死一条江。这条信念牢牢地扎根在他
年轻的头脑里,几十年不动摇,直到今天,才被涌来的金钱浪潮打得千疮百孔,难
以弥补。金钱的浪潮跟战争的炮火一样厉害,不见硝烟,却能把什么坚固的东西都
打得七零八落,体无完肤。连一个好端端贫下中农出生的县长也成了全国著名的大
贪污犯,把上百万装进了自己的腰包,被判了死刑。原因是出卖土地从中受贿呀!
土地一旦值钱了,就不干净,被亵渎了。
    那年,这块刚刚围起来的黑土是黑缎子一样的一尘不染啊!
    土改后的第一个春天,真是一个艳阳天。清明播种,谷雨见苗,和平安宁的日
子里,田里的苗也长得快。几天,麦苗抽穗,豌豆结荚。没有饥荒迫胁,没有战火
炙烤,和风细雨,一眨眼稻子就含苞了。“一七见苞二七出,三七扬花四七谷”,
日脚在禾苗上淌。南风徐徐地吹,绿浪悠悠地滚,人在绿浪里,醉了。

    豆女在稻田塍上,田塍上种了六月黄(大豆品种,早熟),豆荚几粒粒饱得像
女人怀了八个月孩子的肚皮。赤豆儿的荚肥得像一条条蚯蚓。藤牵蔓绕,如梦如幻。
在自家的田头,自种自收,圆了种田人的春梦秋梦。田东头,南瓜开花,黄灿灿;
田西头,冬瓜结果,白粉粉。她不让巴掌大的地闲着。田头地边,能种一粒就种一
粒,能栽一株就栽一株,惜土如金。她把地看成丈夫,把禾苗视若儿女。她的丈夫
叫田土根,她的儿女都叫了庄稼的名字。稻儿,麦儿,瓜儿,菜儿,这四颗苗是土
根在她肚里下的种,一颗颗从肚里长出来。她剥开那肥壮的毛豆荚儿,看到一层薄
薄的胎衣裹着青皮豆儿,一粒粒水灵灵鼓壮壮的豆甜蜜蜜卧在那摇篮似的荚瓣里,
分娩的感觉油然而生。是一种母体开裂的疼痛,也是一种生命诞生与延续的骄傲,
一种母性的快感。她用指甲抠出一粒豆儿,衔到口里,一种受孕时的麻酥感产生出
津液,吞入腹中。
    

    她到田头看南瓜。她种瓜种豆有一种天性的解好,自种下之日,就一天天看。
看着瓜儿长,就像摸自己怀孕的肚皮,看着盼着守着数着,数着日脚,数着花,数
着果。养鸡下蛋也是如此。每天打开鸡埘,放掉公鸡,公鸡就跳到鸡树上“喔喔—
—喔——”地打鸣。母鸡被她一只只抠过,今天会有几个蛋,她已经摸准了。晚上
从鸡窝里摸出蛋来,若少了一个准是哪个鸡婆生野蛋了。惊蛰一到,就孵鸡娃。生
完蛋的鸡婆刺起浑身的羽毛,“咯咯咯”地空叫唤,赖在窝里不肯走,就给它另搭
个窝儿,破筐儿破桶儿,塞上几把软绵绵的稻草,加上一点棉絮儿,放进十几个新
鲜蛋。鸡婆进去,痴痴迷迷,不吃不喝,孵着。鸡呀鸡,二十一,鸭呀鸭,二十八,
三周、四周就出壳。未曾出壳时,豆女要避开人,把鸡窝端到房里,关起门来,把
孵熟了的蛋一个个放入一盆清水中,她则跪在地上,拍拍手,“啼啼啼!欤欤欤”
地唤鸡。即将破壳的小鸡听到动静,便一个个在壳内活动起来。蛋在水中摇摇晃晃,
非常有趣。这就叫踩水。那些没受精的卵,则一动不动,沉下水去,这就是寡鸡蛋,
也叫混蛋。有的,因孵得不匀,死在壳内,也不会踩水了。她把这些蛋剔出来,用
南瓜叶儿包了,放到灶膛里,用火灰悟,悟熟了,给孩子们吃。那些踩水踩得欢的,
她拿起来,用衣角小心翼翼揩干,重新放入鸡窝。鸡婆跳进窝,她跪着念念有词地
祈祷,一边念“像我,像我……”一边用双手拍着自己的大屁股。这是外祖母传给
母亲的,母亲又传给她,不知传了多少代,也许是来自远古。据传,这么做了,孵
出来的小鸡十有八九是鸡婆,如果让男人看到了,十有八九是鸡公。而今,鸡婆不
再孵小鸡了,小鸡全是孵化厂里用电孵的。她不吃这种鸡,说有电味。她如今仍坚
持每年孵小鸡。她家的鸡成了奇货,真正的本地鸡,很多人愿出五倍的价买一只疯
婆的鸡。她不卖。她才不要钱哩,害得有人来偷。
    豆女视一切生命同人,痴迷地种着她的庄稼。丈夫去世之后,她对此更加执迷,
简直就是病。当然,她疯了。疯只是对人,对庄稼、田地她不是疯,是迷,几十年
来依然故我。只是,可供她播种的土地越来越少了,眼看田就要没有了。
    田稻回家来时,母亲正在篱笆上摘扁豆。篱笆不知是什么时候破了几个大洞,
他回屋去拿了些竹条儿,觉得应补起来。

    潮生开车从城里回到家里。
    田稻和兰香在修补竹篱笆。篱笆围着屋子后面的~块菜地。田卖了,村里人心
也从田里散开了。青年一代,心早不在田上,巴不得早日踢了田,做正规正矩的城
里人。像杨光这类青年,当了个乡土管所所长,一不会耕田,二不会种秧。用杨赖
子的话说:“他管土,呸!浑身没有土腥味,管×还差不多,×管所所长。接他爹
的代哩,就对小女人那块铜钱大的田有兴趣。”这小子不会种田,搞女人却很在行。
田稻对他一肚子的火气,但拿他没治。许多青年以他为榜样,心早从田里飞走了。
卖了田后,村里绝大多数人心向城市了,惟有田稻的心跟田割舍不开。他记得小时
先生教他认字,“田”字下头一个“心”字是“思”字。人心想什么?田也!谁不
把“田”搁在“心”上呢?皇帝想的也是疆土呀!他父亲和他,一生一世都把田放
在心上,父亲想有自己的田,他一生想的是公家的田。田全卖了,心想什么去?空
落落一颗心。村里人拿到了青苗补偿费,把田里的庄稼也不当回事了。鸡鸭猪羊乱
放,篱笆倒了也不再扶起来,牛踏猪拱由它去。而田稻看不过去。怎么能这样糟蹋
田呢?高尔夫球场,“八”字没一撇呢。他于心不忍,管不了人家管自家,修好自
己的篱笆,种好自己的菜。
    林露周末来看外婆。她工作本来就闹,美术专科学校毕业后分到画院,没事可
干,工资又很低,想跳单位,就找了表哥潮生。表兄妹从小就亲得如胞兄妹,形影
难离的。哥大她十多岁,撒起娇来什么也干。露露是菜儿的独生女,虽是种田人生
的,却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林老爷是她太爷爷。两家联姻多亏了“文化革命”,
知识青年下乡运动哩。林露不仅跟潮生是亲表兄妹,还是表姐夫跟小姨子。“文革”
结束后,潮生第一批考进大学。他常住姑母家,也就是林家老宅,爱上了露露的表
姐林静,成了林家的女婿。
    看舅舅和舅妈补篱笆,外婆在篱笆边搞豆,夕阳西下,照着三个劳作的亲人,
黄花绿叶,残篱斑驳,几条老丝瓜挂在篱笆上,风一吹,悠悠荡荡,好一幅农家晚
景。露露心里一阵冲动,灵感来了,便拿出笔和纸来,画外婆,画舅舅,画舅妈,
画舅舅身边的一只狗,舅妈身边的两只鸡。她画得很投入,潮生悄悄地走到她背后,
揪起她的长辫子她也不知觉。
    “这幅速写不错,给我留着。”
    “哥,鬼兮兮的,吓我一跳。”
    “你画外婆,让她看见了,不打你才怪哩。她一向反对照相画像的。”
    “哥,我给你说的事呢?行吗?”
    “行。不过,正式调动不太好办。我们是企业,如果你想过来,先留职停薪吧,
保职费我们代你交。我正找一位公关经理,你想干,月薪一千元。你爸不反对,马
上过来也行。”
    “他管不了我,我又不是小孩子。就这么定了。你回来做什么?”
    兰香见潮生回来,放下手里的活,说:“周末,怎么不把田田带回来?”
    潮生说:“林静不让田田来。每次回来,搞得一身烂污泥,她懒得洗。”
    田稻头也不抬,说:“泥有什么不干净的?孩子连泥土也怕沾,还是田家人吗?
下周我得去把他领回来。连个麦子韭菜、冬瓜南瓜都分不清了。”
    “爸,二叔后天回来。”
    “回来,好呀!是来修路还是修庙?”田稻不经意地应道。田麦打开放后,几
乎年年回来。
    “二叔要回来了,我想问爸爸是否去机场接他。”
    “二舅回来?太好啦!我去接。”
    “二叔要在铜钱沙投资度假村。据他说,你大爷林成家马上也要回来,大抵也
想抢地。”
    “那好哇,把铜钱沙炒热。”露露拍手称快。
    “还有许多问题悬而未决哩。我爸串通村里的一伙老干部,又跟老副省长沟通,
告了乡政府一状。我想出面调解一下。”潮生悄悄说。
    “舅舅好像越来越顽固了。”露露做了个鬼脸,附身回答。
    “对开发他没大意见,主要是征地中的问题。”
    “回来好,正是时候哩。田里的稻子要收了。”田稻说。
    “二舅回来跟收稻有什么关系?问您去不去机场呢!”露露大声说。
    “这是铜钱沙上最后一次收割了。去机场有你们,要我干啥。”
    “外婆还在种哩。”
    “她不知道这田已经卖了,你们千万别跟她说。只说二舅回来是买田的。”田
稻小声嘱告。
    兰香去烧饭,留潮生和露露吃晚饭。
    田稻依然补他的篱笆。
    潮生很理解父亲,于是叫露露帮外婆摘篱笆上的扁豆,自己蹲下来给父亲当助
手,修补那根本就无须修补的篱笆。
    这只是父亲的一种心愿。他无法把搁在心上的田从此割舍掉。他没有别的心思。
    潮生一边帮父亲插着竹枝,一边讲起在荷兰考察生态农场的事,很自然地把父
亲的心思转到一个十分新奇的王国。
    田稻修补好篱笆,要潮生跟着他,走到父亲和祖父祖母的坟头。儿子不知父亲
有什么话要说,默不作声地听着。潮生早已不是那一代农民了。他虽然也被父亲逼
着干过几天农活,对生养他的铜钱沙上的一草一木并不陌生,但在他如今经营着的
这块海涂平原上,他却不曾在任何一块田里耕耘收割过。在做庄稼活时,他总是想
方设法逃脱,为此,还挨过父亲的打骂、那是二十岁以前的事了。田稻想把儿子训
练成打鱼种田的好手,儿子却始终不听他的。上大学之前,他东混西混,学过照相,
学过修钟表,甚至到大队小卖部干过一阵子,又去农场学园艺,种什么花卉,还去
学做啤酒,就是不会耕田。高考恢复后,经过姑父林清的一番辅导,潮生很顺利地
考上了农业大学。父亲为此很是高兴,以为田家要出个农业专家了,可他农大毕业
在农场工作了两年,又考上了研究生,去学经济管理了。得了恋城病似的。那时姑
父林清在农场当干部,组织上为了照顾他,把姑母菜儿安排到农场在城里办的农工
商联合贸易公司工作,到城里上班了,露露也跟母亲进了城,住进了林家老宅。潮
生在城里上学,长住在姑母家,恋上了林家的姑娘林静。他从少年时代起,跟姑父
林清的关系就胜过了跟父亲田稻的关系。他先后在城里读了六年书,学历不浅,正
牌知识分子,近些年当了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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